第132節
片刻后,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我把金吾衛交給你?!?/br> 他喚道:“左謙,你即刻起,便聽柳昀一人之令?!?/br> 左謙愣怔道:“可是殿下這里——” 朱南羨垂下眸搖了搖頭,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開口時竟忍不住發出一聲悲咽,然后才又對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著帶回來?!?/br> 第165章 一六五章 柳朝明看著朱南羨, 片刻道:“還要問殿下討一個人?!彼D了一下, “翰林學士, 舒聞嵐?!?/br> 朱南羨道:“任何人, 只要可以救她,你盡管傳本宮口諭調令?!?/br> 斜陽的光暗了些許,日頭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過了一刻了。 柳朝明沒再多說, 朝朱南羨一揖,折身時看了左謙一眼:“左將軍?!?/br> 左謙也對朱南羨一揖, 跟隨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寢。 遠處還有拼殺與兵戈,喊殺聲震響天地, 暗紅云端像凝結的痂。 山嵐陡然凜冽起來, 朱南羨有些茫然地看著云端, 半晌一動不動。 沈奚又喚了一聲:“十三?!?/br> 朱南羨垂下眸,片刻后,分外平靜地說:“我知道?!?/br> 沈奚這才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緒。 那其實不是茫然。 而是極憂與極悲攪合而成的一種迷離,被一把焚心烈火燒了以后,化作宛如死灰一樣的平靜。 朱南羨手里還握著方才從侍衛手上奪來的刀, 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臺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勢起伏蜿蜒。 朱祁岳守住的地方是一個峽口,朱南羨手上親軍雖有萬余之眾,一時卻無法突破敵陣。 倘若朱祁岳的對手是其他人, 或許拿他沒奈何。 可惜他此時此刻的對手是朱十三。 朱南羨自小學武, 極具天賦, 之后親自在西北領兵五年,多的是對敵經驗。 他站在高臺上看了一會兒,說道:“秦桑,你去告訴時斐,不必強行破陣,留兩千人在正面與朱祁岳周旋?!?/br> “是?!?/br> “另外?!敝炷狭w舉刀指向東南角的一道墻,“把那道墻給本宮拆了?!?/br> 那道墻是乘云墻,聽說是工部年初才著急匠人修好的,寓意著瑞氣吉照。 方才宗親女眷避去寶頂后,倒是留下來一些有骨氣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劉尚書。 劉尚書聽了這話,忙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呀,這堵墻剛修好時還花了不少銀子,如今的戶部……” “拆!”朱南羨眉心一蹙,冷目掃他一眼,“你可惜銀子?要本宮賠給你么?” “不敢不敢?!眲⑸袝贿@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懾,嚇得跪地磕頭,“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br> 朱南羨不再理他,對秦桑道:“你親自帶三千人,將墻拆了從側翼破陣,再分人告訴守在皇陵外的南昌軍,退后五里上山,一旦發現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御賜蟒袍,直接放箭,格殺勿論!” “是!” 日頭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燦如血的晚霞漸漸變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岳敏銳地發現陣前的攻勢和緩了許多,問:“怎么回事?” 一名親兵道:“回十二殿下,他們那頭……好像是,太子殿下親自坐鎮了?!?/br> 朱祁岳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來,稟報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屬下聽說,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蘇侍郎與安南使節離宮的路上埋了火|藥,震怒不已,誓要殺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軍后撤五里上山,一旦發現七殿下的蹤跡,不必管王法禮法,格殺勿論?!?/br> 朱祁岳愕然道:“十三怎么得知火|藥的事的?” 可此問一出,他隨即察覺出那探子話語里的端倪,問道:“火|藥埋在離宮的路上?不是岙城?” “是?!碧阶拥?,“聽說正是方才起兵時,□□已經炸了,太子殿下驚悲不已,竟將最信任的金吾衛與左將軍交給柳大人,讓柳大人趕去救援?!?/br> 朱祁岳聽了這話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又看了忠孝臺那頭一眼。 隔著兵荒馬亂,隔著蒼山與峻嶺,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羨冷靜的,不含雜一絲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從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將是這個王朝的帝王。 朱祁岳知道,蘇時雨對朱南羨來說意味著什么。 安南使節若沒了,對于整個大隨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是他攔著七哥不殺十三,是他拼盡性命保下十三。 此時此刻,這個被他保下來的十三宛如修羅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遠處忽然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朱祁岳移目望去,竟是東南口的乘云墻被撞破了。 隨著乘云墻坍塌,只見朱南羨的貼身侍衛秦桑帶著三千虎賁衛親自攻來。 身旁的親兵道:“殿下不好,秦侍衛帶人從這頭攻來,我們腹背受敵,陣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庇值?,“殿下,您快走,卑職為您掩護!” 可是朱祁岳卻站著沒動。 他舉目朝周遭望去,問方才回來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稟十二殿下,卑職……” “十二殿下!”這時,不遠處竟有一個渾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 朱祁岳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邊那名暗衛。 他的后背中了兩箭,身上看不清還有多少刀傷。 朱祁岳見他這副模樣:“你怎么……”一頓,他忽又反應過來,急問道,“七哥呢?” 饒是一旁有人上前將暗衛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著胸口跌跪在地,撐起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我等……護送七殿下出了樞星門,便被山頭上的箭矢斷了去路,只得,退回來。殿下他不顧……我等勸阻,獨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br> 享殿是位于東側殿宇,后頭便是峭壁,沒有退路。 七哥去那里做什么? 朱祁岳聽了這話就愣住,還待再問,那暗衛忽然嗆出大口鮮血,身形綿軟無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著他的親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搖了搖頭。 已斷氣了。 朱祁岳看著地上暗衛的尸體,片刻后,將手中“青崖”緊緊一握,道:“為我斷后,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親兵愕然抬起頭來。 他似乎想說什么。 想勸朱祁岳此刻七殿下已是窮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讓朱祁岳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許太子殿下會開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終什么也沒說,而是抱拳應聲:“是,卑職一定盡全力為殿下斷后!” 朱祁岳看著他,卻沒有立時走,問:“十三的‘崔嵬’你還幫我帶著嗎?” 親兵聞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雙手奉上:“卑職受殿下之命,一直將太子殿下的‘崔嵬’帶在身上,無一日敢忘?!?/br> 朱祁岳靜靜地看著親兵手里的黑布囊,須臾,苦澀地笑了一下:“原想著只要將‘崔嵬’為他保管著,只要一直帶在身邊,總有一日可以親手還給他,可以像年關節那日一樣,好好地與他比試一場。如今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br> 他又對眼前的親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臨到這時,卻要被我連累。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還給十三,也許它能保你一命?!?/br> 他說罷這話,最后望了眼遠端的忠孝臺。 斜陽暮里,皇陵淪為沙場,連舊日情誼都要陪葬。 隔著兵荒馬亂就像隔著一道天塹,任憑他如何佇望,都是一輩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過升仙橋,登上升仙臺,是故也有人說在享殿祭拜過的人,逝去后亦作神仙。 日頭已經很沉了,云端的霞光已漸漸被暝色化去,變得不再刺眼。 云團一絲一縷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長,高懸于將暗未暗的蒼穹。 而穹頂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岳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聲,享殿處傳來合門的聲音。 朱祁岳渾身一震,握緊“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勁渾身力氣將門撞開。 木閂被撞斷,正待落鎖的朱沢微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震得退后了幾步,手中的銅鑰匙落在地上。 朱祁岳滿目怔然地看著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側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這是做什么?!” 朱沢微似乎沒想到這時候竟還有人來尋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來干什么?” 朱祁岳卻沒答這話。 殿中全是布簾木梁,許多地方還被朱沢微澆上了油,火勢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頓,“送你回鳳陽!” 誰知朱沢微聽到“鳳陽”二字,一下子揮臂掙脫開朱祁岳的手,嗤笑了一聲:“你怎么送我?這個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羨的了,我只要離開這里,外面萬萬親軍衛,萬萬箭矢等著要我的命!” 他說著,負手慢慢走回殿里,頓了頓又道:“別管我,你走吧。朝中已無武將,十三他,不會要你的命?!?/br> 外頭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簾,“騰”地一聲蓬勃燃燒起來。 朱祁岳卻沒有動,片刻后,他輕聲問:“我若走了,七哥怎么辦?”又道:“我早已說過了,我不會扔下七哥不管?!?/br>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你還不明白嗎?從十三回來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這座暫無人來的殿宇,才是我給自己留的后招。我就是死,也決不讓東宮的人手刃;我就是燒成灰,也決不讓他們動我分毫!” 他略停了一下,沒聽到離開的腳步聲,于是道:“你也不必覺得自己害了我,憑我當時在宮里的勢力,即便有你保,要殺十三,其實還有很多種辦法,我后來沒對他動手,是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樁事,想要留他一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