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朱南羨接過蘇晉手里的卷宗與奏本, 看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會意,躬著身退到宮苑外頭去了。 “來?!敝炷狭w將蘇晉的手我在掌中,帶她推開了一旁的堂門。 此處不是未央宮的正殿,而是梔子花苑深處的梔子堂。 進得殿門, 朱南羨將蘇晉的奏本與案宗放下,回身親自掩了門窗, 說道:“你的折子我晚些時候看, 先與你說一樁要緊事?!?/br> 他折身回了柜櫥, 自一方暗格里取了一副卷軸與一封密信遞給她, 猶豫了一下,問:“你……是謝相的孫女?” 從前朱南羨只知蘇晉是女子, 卻沒計較過她的出生。 而他不問, 她便也沒與他提過。 蘇晉沒答這話,將她手里的卷軸展開。 卷內裱著一副江山風雨圖,走筆氣象萬千,正是出自蘇晉的祖父, 謝相之手。 這畫是她九歲生辰那年,謝煦教她作畫時親自畫給她的, 蘇晉伸手摩挲著左下角“贈謝氏阿雨”五個字, 半晌,啞聲道:“我還以為這幅畫早已燒掉了?!?/br> 朱南羨看著她:“從前在明華宮里掛著一副日出江河圖, 走筆與技法與這幅畫一樣, 是父皇最珍貴的事物之一, 據說是當年起兵時, 謝相與父皇,文遠侯,老御史一起立誓時所畫,我們幾個兄弟都曾見過,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將江河圖收起來?!?/br> 蘇晉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廢中書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殺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里,看著教她養她的養父斃命于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確實坦然的,仿佛從起兵那一日開始,他就在等著這一天了。 朱南羨道:“這幅畫是朱沢微的探子從蜀中一戶姓黎的老兵府里搜到的,當年他在蜀中任衙役頭子,你的故居被焚毀前,他暗自將這幅畫帶了出來。后來托了在官府的關系,將軍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葉生意。 “他本已改名換姓,但朱沢微大約是猜到了你與謝相有些關系,專程派人在蜀中打聽,翻了二十年來所有軍戶軍籍,這才把這名老兵找出來?!?/br> 蘇晉沉默了一下,將手里的畫軸慢慢合上,又從密信里取出那探子捎回來的供詞。 “這老兵說,當年你隨謝相遷入蜀中時,京師早已下令盯著你們了。他知道隱于山居的人就是謝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孫女,他以為謝相終會帶你走,但你們卻仿佛要落腳安頓在蜀中。后來皇令下來,他帶著兵去的那一日其實看見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車上的草垛子里?!?/br> 蘇晉記得,自己當時躲在草垛子里一直微微發抖。 她格外早慧,三歲能誦七歲作賦,經史子集過目不忘,昔年阿翁將她當作男兒來養,幼時時光靜謐無聲,只與詩書相伴,平生頭一回識干戈,就是白骨瀝血的慘烈。 刀光火色中,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來。 她隔著草隙望去,發現他舉著火把,一直盯著自己藏身的地方看。 她以為他看到她了,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卻忽然放下,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趕車人:“干什么的?” 趕牛車的是個老實人,一聽衙差問話,一句也答不上來,跪著不住地哆嗦。 衙差于是吼道:“沒看到官差辦事?趕緊把牛車趕走!” 蘇晉一直以為自己是平白撿了一命,原來竟是無端受人一恩。 “這老兵事后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銷了軍籍,在你祖父這幅畫前立了一個無名的牌位,做起了茶葉生意。過了幾年他發跡了,覺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著去找你,將你帶回蜀中,認作義女。誰知一找數年,自找到了當年那個趕牛車的。 “趕牛車的說,謝相遇難那一日,他其實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車的草垛子里。他原想如實稟報,可你一個姑娘,還那么小,他實在是不忍心。后來他以為那老兵一時馬虎大意,僥幸帶你走,于是沒日沒夜地趕車,怕人追來,想把你帶到天遠地遠的地方去??墒撬哿?,趕著車時打了個盹,再醒來時,牛車輕了,他回頭去找過,你已不見了?!?/br> 蘇晉看著手里的供詞,安靜了許久才道:“我跳下牛車,一個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說過,如遭逢大難,可去杞州蘇府避難?!?/br> 皇權傾軋之下,功過是非都是浮眼云煙。 他縱然助他奪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場。 所以明達如謝煦,在阿雨出生的當日,就已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羨看著蘇晉緊握狀詞的手指節發白,抬手將其覆于掌中,輕聲道:“你既是謝相的孫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頓了頓,后面的話說不出口,只好問,“你祖父無故枉死,你可會怨我?” 蘇晉睫梢一顫,抬眸看了朱南羨一眼又垂下眼簾,片刻,搖了搖頭:“山河誘人,皇權遮眼,當年的事豈能以一個‘怨’字蔽之,何況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在阿雨心里,殿下始終是不一樣的?!?/br> 心里有條河,河里落著瀟瀟冷雨。 朱南羨聽了這話,只覺得這瀟瀟冷雨也是潤物無聲,又問:“那你入仕……可是要為你祖父洗清冤屈?我幫你,好嗎?” 蘇晉卻笑了一下:“昔勾踐滅吳,賜死功臣文種,武帝立漢,誅殺李陵一家,青史大都有規律可循,我彼時年幼,不解祖父何以堪破生死,確曾想過要入仕為他洗冤,要還他公道。后來漸漸明白,我要的公道在青史,在人心。而陛下或殿下的一意昭意其實于事無補,它太遲了,沒有人會在意,也換不回人命?!?/br> 蘇晉沉默了片刻,又續道:“一心苦讀到頭來卻是茫惘,在翰林修書,在松山縣斷案,在京師衙門任職,只覺對身邊疾苦無能為力,許多官員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直到后來……仕子之案的時候,柳昀告訴我,其實我可以去都察院做御史?!?/br> 明辨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她到現在都記得深牢。 “那時才有了自己該走的道,有了鴻鵠之志,想著宋儒的橫渠之言(注),想要以己之力姑且一試?!?/br> 朱南羨念得書雖不如蘇晉多,但《橫渠語錄》里,大名鼎鼎的四句他還是聽過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道:“我知道,你在都察院的兩年最是自得開心,等眼下的事端過去,”他頓了頓,“我去與柳昀說,讓你重回都察院,繼續做一名御史?!?/br> 蘇晉卻搖了搖頭:“不了,殿下初掌大局,日后還有許多險難,在刑部也很好,盡己所能讓天下律法清明,何況……掌一部之權好歹不任人宰割,留在殿下身邊更能輔佐殿下?!彼鬼?,輕聲道,“殿下忘了嗎?當時說好的,無論殿下在哪里,阿雨都要陪著殿下?!?/br> 方才還如煙波江上的心一下像被掀起濤濤浪潮。 朱南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已然伸手勾住蘇晉的后頸,俯首吻了上去。 唇下柔軟如花,帶著干凈的清新,如朝露一般。 再往里走便是蕊。蕊尖與他相撞,微微一顫,卻沒有退避,而是迎了上來。 這欲退還迎的顫動在朱南羨的心中掀起狂瀾,在他四肢百骸蔓延開,讓他覺得連這么緊擁著懷里的人都不是不夠的。 他還想要得更多。 身體仿佛不聽使喚一般,當下一個橫抱就將蘇晉放于一旁的小榻上。 滿苑的梔子香隔著緊閉的門窗也能滲入堂內,他俯下臉去,喘著氣,與她貼著額頭,看著她眼里清透如雨又灼烈似火的眸光,聽她極輕極輕地喚了聲:“殿下……” 終于忍不住閉上眼,伸手探到她的領口,再一次閉眼俯首。 然而正在這時,堂外卻傳來腳步聲,須臾間尤公公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稟太子殿下,禮部尚書羅大人求見,說要急事要奏?!?/br> 朱南羨眉心一蹙,可花香盈鼻,懷中軟玉,實在割舍不下,一只手仍擁著蘇晉,騰出另一只手來摸到一旁的小幾上的茶壺茶盞,然后橫袖一掃,只聽“哐當”一聲,壺盞盡皆碎裂在地。 外頭的二人嚇得撲通跪倒,一下便息了聲。 整個世界終于安靜了。 蘇晉的手環上來,在他雙肩稍稍作歇,待他的臉移向她被解開領口的脖頸,才輕輕一推他:“殿下,可能是安南國使臣的事?!?/br> 朱南羨動作一頓,忍不住低聲笑了一下,啞著嗓子道:“你竟還分的出神來想羅松堂找我何事?!?/br> 但他確實沒打算今日就要了她,聽蘇晉這么說,慢慢將她松開,卻仍是貼著她的臉,抵著她的額頭問道:“阿雨,我娶你,好不好?” 他略停了一下,又說:“不是立妃,更不是立后?!?/br> 他腦中還是一片渾沌,方才的江海還在五臟六腑中翻覆,也不知自己詞不達意地說明白了沒有,想了想道:“我也不要當這個皇帝?!?/br> 蘇晉愣了愣,問:“殿下不愿繼位,是要讓位給十七嗎?” 朱南羨笑了一下,拉著她坐起身,將她攬入懷中:“我已派人去找麟兒了,我總覺得他還在,還活著,否則以朱沢微之能,何嘗大半年找不著一個故去的人?”他伸手輕而緩地為她理了理凌亂的鬢發,“我想過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他是皇兄之子,這個皇位該是他的,只要他回來,我就可以娶——” “殿下?!边@時,外頭又傳來三聲叩門,仍是尤公公的聲音,“都察院柳大人與兵部龔大人到了?!?/br> 第154章 一五四章 柳朝明與龔荃一起來? 朱南羨道:“本宮知道了?!彼肓艘幌?, 對蘇晉道:“可能是西北那頭的赤力蠻子又有了異動, 我一定得見他二人?!?/br> 蘇晉點了點頭, 摘下玉簪,將長發放下重新挽好發髻,帶上發冠。 朱南羨為她理了理衣襟, 這才走去將堂門推開。 堂外跪著的只有羅松堂與尤公公, 柳朝明與龔荃還候在梔子小徑外的廊下。 朱南羨心里緊著的其實是西北的戰事, 但凡事有個先來后到, 堂外等著的無不是尚書一品的大員, 待將幾人讓進堂中, 他對羅松堂道:“羅尚書,你先說?!?/br> 誰知羅松堂甫一站定,抬起眼皮四下瞅了瞅,撲通一聲又跪了。 滿地都是碎茶盞, 桌椅案臺卻還好端端,說明這茶盞不是被不經意撞翻的, 而是被殿下刻意摔的。 外頭的尤公公也瞧見了這一地碎瓷, 吩咐內侍進來收拾。 羅松堂借機又看了蘇晉一眼,滿腹委屈地想也不知她方才是尋了殿下什么晦氣, 令殿下動這么大的怒,憑蘇侍郎與殿下的關系,殿下肯定不舍得懲治她, 這一通邪火估計又得自己來為蘇大人受了。 朱南羨見他半晌不開腔, 惱火道:“你這嘴長著反正也是擺設, 拿根針來本宮親自為你縫上可好?” 羅松堂忍不住道:“殿下,嘴長著,除了說話,還吃飯呢?!庇殖弥炷狭w真去找針前,毫不含糊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賠罪,才道,“稟殿下,老臣來是為安南國外使返程的事?!?/br> 他說著,抬目再瞅了朱南羨一眼:“他上回被那幾個寇匪驚著了,說這回想七月初八返程,因這一日是他們安南一個什么了不得的大吉之日?!?/br> 朱南羨皺了一下眉:“但七月初八也是大皇兄與皇嫂大出殯的日子?!?/br> 羅松堂道:“哦,這倒沒什么,返程的餞禮七殿下上回已行過了,斷沒有再行一次的道理,到時只要派一個有名望的大臣代殿下去送上一程便好?!?/br> 小出殯是將棺槨從停靈的靈堂送往梓宮,而大出殯,則是在皇陵建好后,將棺槨移往皇陵墓xue中,當日由皇帝或儲君領行,皇室宗親隨行,后跟三衛親軍,大臣倒是無定員,分人去辦別的事也是可行的。 朱南羨沉下臉來,慢條斯理地問:“那依羅尚書之見,該派誰去代本宮送一送這名安南國使臣呢?” 羅松堂賠了一個笑:“殿下心中不是已有數了么?正是年末要回訪安南的蘇侍郎最為合適?!庇殖弥炷狭w動怒前,添了一句,“老臣已為殿下想好了,近來國事繁冗,七月初八當日,老臣是禮部堂官,自然要與工部的劉大人等在皇陵,那么,安南的使臣就由蘇大人去送,此外,龔大人要理軍務曾大人急著擬八月秋選名錄,大出殯的隨行大員,可讓柳大人或沈大人領著,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 羅松堂好歹是一部尚書,一通安排下來無一不妥,但朱南羨怎么聽怎么不是滋味,斥道:“你們禮部掌理邦交,挑個回訪使臣還要從刑部借人?!?/br> 羅松堂撇了撇嘴,委屈道:“陛下將好苗子都撥給了都察院,蘇侍郎雖是刑部的,從前好歹是御史,言官出生,能者多勞嘛?!庇挚聪蛄?,想拉個幫腔的,“柳大人是蘇大人的伯樂,最了解蘇大人,柳大人您跟殿下說,這個回訪的使臣,是不是除了蘇大人已沒有更合適的了?!?/br>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沒有接腔。 朱南羨道:“羅松堂你出去站著?!?/br> 羅松堂一頭霧水,太子殿下這意思,約莫是還想再細琢磨琢磨? 也好,他等著。 他退出殿外,心想站著不如跪著,說話不如閉嘴,于是撩袍將衣擺一掀,筆挺挺地又在門檻外跪了。 朱南羨道:“來人,把門給本宮關了?!?/br> 因這廂是在梔子堂議事,君臣之間不必太過君禮,尤公公來關門之際,柳朝明又看了蘇晉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蘇侍郎來得要早些?!?/br> 蘇晉不動聲色道:“嗯,我來向殿下呈刑部年來案件匯總的奏本?!?/br> 龔荃驚了一下:“這么快就整理好了?”又嘆了一聲,“唉,老夫的兵部就找不出柳昀時雨這樣博學強記的筆桿子?!?/br> 柳朝明又道:“案情匯總既已整理好了,便命人送一份來都察院,趙衍也好趕在入秋前將上半年的事務收個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