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朱祁岳話未說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攔。 朱沢微臉上的笑意全沒了,額間朱砂陰沉得要擰出水來:“別跟他二人廢話,他們刻意借著出使的事拖時間?!?/br> 朱祁岳聽后一怔,臉色隨即也沉了下來。 這條荒涼的長街是特意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實并不狹小,只是此刻站滿了人,才顯得擁堵不堪。 長街盡頭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衛與羽林衛列陣,而來路,已被朱祁岳帶著鷹揚衛封堵了。 左謙與沈筠對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里的兵戈氣,開戰在即。 左謙壓低聲音道:“王妃帶著您的人馬保護幾位大人往北走,末將帶金吾衛掩護?!?/br> “好?!鄙蝮撄c頭,“左將軍也要當心,朱祁岳不好對付?!?/br> “羽林衛鷹揚衛聽令——” 下一刻,朱祁岳揚聲道。 “在!”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喊。 然而這一聲過后,卻是令人屏息的寂靜,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著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獸。 蘇晉借著火色望去,看見朱祁岳慢慢抬起手,然后,忽然一揮。 剎那間,只聞喊殺聲震破天際,兵戈乍起,四處都是短兵相接的聲音,锃亮的刀影劍光映著烈烈灼火幾欲刺痛人眼。 左謙跨上馬,帶著突圍過來的金吾衛高喊道:“金吾衛前軍,跟我攔住鷹揚衛——” 另一端,伍喻崢看到金吾衛勢如破竹,同時喊道:“羽林衛,跟我上——” 因有金吾衛暫時的掩護,蘇晉幾人這一方暫且還算安穩,可他們要想突圍到前方金吾衛列陣的遼闊地帶往北大營走,尚有一段距離。 沈筠一揮紅纓槍挑飛一個殺來的暗衛,蘇晉移目卻瞧見顧云簡竟是不顧性命一般,要向來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攔道:“顧御史放心,我與柳大人過來時,早已讓趙府的車夫送趙二小姐走了?!?/br> 顧云簡聽了這話,神色才略有松緩:“多謝蘇大人?!庇终f,“多謝,柳大人?!?/br> 柳朝明卻沒應聲,他舉目看去,前后不斷有羽林衛與鷹揚衛殺來,沈筠帶著數十人,也不知能擋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與蘇晉各一眼,當機立斷:“走?!?/br> 先往長街盡頭走,再往北大營走。 不遠處,中軍都督府的徐莫看著蘇晉與沈奚有了動作,吩咐道:“中軍都督府府衛聽令?!?/br> “屬下在?!?/br> “依軍令,攔下太仆寺沈奚,若有違令格殺勿論?!?/br> “是!” 隨著中軍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戰局,饒是沈筠所率的護衛再驍勇善戰,也終究被打開了一個破口。 一名府兵殺至蘇晉身前,被護在她身旁的侍衛秦若當胸刺穿,另一側又有羽林衛舉刀砍來,只見沈筠一個長矛斜刺,直直扎入他的后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還能維持住的一個安穩圈子已越縮越小,羽林衛鷹揚衛與都督府府兵三方來襲,令他們要往北走的腳步幾乎是動彈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數丈開外,沉吟一番正欲開口,忽聽蘇晉一句:“青樾當心!”只見一柄長矛穿過人群的縫隙就朝他的胸膛處刺來。 長矛距胸膛一寸處被一柄利劍斬斷,下一刻,身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問了句:“沈大人沒事吧?” 原來竟是姚江與阿山帶著數名金吾衛與覃照林一起趕到了。 今日早些時候,姚江駕著馬車與蘇晉分道后,心中猜到蘇晉或許會有危險,便與金吾衛另一統領阿山一起去蘇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營趕來。 一路突圍至此,身上臉上沾滿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搖頭:“沒事?!?/br> 一旁的覃照林道:“蘇大人,你看這里都殺成啥樣了你咋不早帶上俺哩?” 蘇晉一邊撥開朝她倒來的羽林衛尸體,一邊道:“帶上你有用嗎?他們多少人我們多少人,帶上你也是杯水車薪?!?/br> “你早帶上俺,俺還能叫幾個兄弟?!瘪樟钟值?。 蘇晉懶得理他,從腰囊里摸出九龍匕握在手里,跟著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并未讓危局改變多少,金吾衛的人數本就是劣勢,還要前后一齊應敵,羽林衛與鷹揚衛中不斷有人要突圍到他們身邊,尤其快到長街盡頭的都督府,幾人更是寸步難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著我在后方攔住鷹揚衛。姚江,你與阿山照林一起護送幾位大人!” 她說著,橫槍在數名沖上來的鷹揚衛身前一攔,一個長掃隨即便沖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畢竟是四王妃,那些鷹揚衛未得朱祁岳之令,多少會對她手下留情。 可他們的目標是被下了軍令要梟首的自己,前方還有千萬刀兵殺伐,沈筠這么攔,又能攔到什么時候? 此時距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 可一個時辰聽起來很快,于此時此刻的他們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實在是太久了。 幾人被困在都督府前,進退維谷。 這時,沈奚忽然道:“分開走?!?/br> 蘇晉愣了一下還未開口,又聽沈奚續道:“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軍令沖我來的,我原路返回,你們去北大營?!?/br> 蘇晉怔道:“你瘋了?你原路返回還能有命在嗎?!” “困在這里我們都會死?!鄙蜣傻?,頓了頓又說,“如果沒有都督府府兵,你們可以走到北大營?!?/br> 蘇晉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這里?!?/br> “前方的路還有很長,可來路早已渺渺,這大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才發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后只學會了兩個字,取舍?!?/br> 其實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時分,曉風吹來,沾著濃厚的血腥氣繚繞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護好她?!?/br> 然后他望入蘇晉的眼,最后說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話我放在心里一直沒說——蘇時雨,多謝你一路舍命相伴?!?/br> 第148章 一四八章 說完這話, 沈奚毅然決然回頭,往來路的方向去了。 亂軍之中,每個人都自顧不暇,縱有金吾衛相護,他們又如何攔得住一個甘愿赴死的人。 蘇晉怔怔然看著沈奚的背影,回過神來沉聲吩咐:“姚江, 你分人去保護青樾?!?/br> “可是蘇大人這里——” “去吧?!卑⑸降?, “你們把都督府府兵引走, 我與覃護衛應付得過來?!?/br> 天色水蒙蒙的,層云盡頭已有些微亮光,卯時應該到了,可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卻遮住了那預示著天明已至的梆子聲。 沈奚離開后, 都督府的府兵果然不再理會蘇晉幾人, 追著來路的方向去了。 蘇晉跟著柳朝明剛走了幾步, 就聽身后不遠處, 沈筠嘶聲喊了句:“小奚——” 她心中一沉, 回頭望去。 紛亂的兵戈與鮮血擋住了她的雙目,可越是看不見,她越是心急如焚。 有個瞬間, 蘇晉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 想要撥開眼前或是護著她, 或是要殺她的人, 想要迎著兵戈逆行而上, 去找一找沈奚, 哪怕只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好。 但理智又告訴她,她該往前走。 皇權之爭不死不休,他們這一路走來,身后白骨成山足下鮮血淋漓,她不能讓自己倒在這里,她要等著她的殿下,他們所有人的殿下歸來。 “蘇時雨?!绷鲉玖怂宦?,“你怎么了?” 蘇晉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當年入仕只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從未想過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兩年前在馬府劫后余生,大人曾謂我說,少則一載,多則三年,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我那時還心存僥幸,以為可以袖手朝局,行我之道,堅守本心,而今想想,是當初的我想得太簡單了?!?/br> 柳朝明看著她道:“你后悔了嗎?” “沒有,”蘇晉微一搖頭,“我不后悔?!?/br> 淡泊的晨霧覆上她的雙肩。 蘇晉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整個人其實是在微微發顫的。 身旁還有兵戈與殺戮,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將她的手緊握在掌中:“跟著我?!比缓笏辉倏此?,徑自回頭,補了一句,“再分神當心沒命了?!?/br> 云端的那一絲亮光較之方才更盛了,霞色蓬勃欲出,隱隱有灑金之勢。 蘇晉跟著柳朝明,眼見著就要走到先時金吾衛列陣的遼闊地帶,遠處忽然傳來奔馬之聲。 是數千戰馬同行,聲聲動地,漸漸震耳欲聾。 身陷亂戰的所有人同時回頭望去,映著蒼青的天色,只見一片暗色的黑胄甲之上,驀然出現一面滾著藍邊白底的旗幟。 那是南昌軍的旗幟。 這一面戰旗引領著軍衛,如同一柄利刃,下一刻,便在封堵了長街的鷹揚衛中撕出一道破口。 蘇晉舉目眺看,想在那些身著銀鎧藍衫的人當中找一找朗朗如初升之陽的那一個。 正在這時,身旁的柳朝明忽地道了一句:“當心!” 原來就在他們所有人分神的這一剎那,一名羽林衛竟趁機縱馬來到蘇晉面前。 覃照林與阿山早被推擠到了一旁,此時此刻蘇晉身邊只有一直握牢她的手不放的柳朝明。 羽林衛勒馬而停,舉矛就要向蘇晉刺來。 蘇晉甚至沒來得及反應,柳朝明便將她往自己身后一帶,只身擋在了她面前。 日破云出,長矛的矛尖映著旭日的光,直直指向柳朝明胸膛。 蘇晉的瞳孔驀地放大,啞聲喚了句:“柳昀——”想要將他推開。 正在這個時候,耳后忽有破空之音襲來,就在那柄長矛要扎入柳朝明胸口的同時,另一柄長矛自他們身后飛來,帶著強勁的力道,貫穿那名羽林衛的胸膛。 羽林衛身形一滯,整個人綿軟無力的倒下馬來。 蘇晉回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