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香鼎抬進內殿是初八,今日才初十,三兩日的話,就是說這枚“凝焦”應當是初八當日被人放進來的?可初八當日,東宮內殿已然戒備森嚴了。 蘇晉想到這里,當即朝朱祁岳一拜:“還請殿下命鷹揚衛把守住內殿,不讓任何人出去?!?/br> 朱祁岳道:“蘇大人何出此言?!?/br> 蘇晉負手而立:“因臣已知道這真正的下毒之人在哪兒了?!蹦抗鈷哌^眾女眷,落在微闔的殿門之上:“她正是在這東宮內殿之中?!?/br> 第103章 一零三章 朱祁岳順著蘇晉的目光看向微闔的殿門——蘇晉的意思是, 這下毒之人竟是來吊唁的女眷? 也不對, 朱祁岳細想了想,蘇晉方才說,“凝焦”是正月初八被人放進來的, 可正月初八是停靈的第一日,后宮分明只有幾名位分高的嬪妃前來吊唁。 難道這真正的下毒人,竟是父皇的嬪妃嗎? 但是這些嬪妃在初八當日并沒有來過內殿啊。 朱祁岳正困惑不解,蘇晉道:“臣方才已問過了,初八當日,來過東宮內殿了除了鷹揚衛, 便只有幾名內侍,既然上十二衛行守衛之責必先互查,那么這凝焦就不是鷹揚衛帶進來的, 因此只能是這幾名內侍其中的一人。 “東宮守衛之嚴,凡內侍宮婢, 在東宮正殿外會被搜一次身,在入內殿殿閣之前, 又會被搜一次身, 且兩回被搜身時,身上都該是‘干凈’的。 “那么只有一個解釋, 這內侍一定是在兩回搜身之間, 即從正殿到內殿的路上得了凝焦, 到了內殿院中, 趁人不備將凝焦放入香鼎, 再到殿閣門前,讓守衛搜一回身?!?/br> 鷹揚衛指揮使道:“但是從正殿到內殿,沿途都有鷹揚衛把守,他們絕無機會私相授受?!?/br> “私相授受不一定要當面進行?!碧K晉道,“倘若一名內侍只是停下來歇個腳,你們也會起疑么?” 朱祁岳道:“蘇御史的意思是,是有人先將凝焦帶入東宮,藏在正殿到內殿路上,之后那名內侍自藏匿處取了凝焦,帶入內殿院中,放入香鼎?!?/br> “正是?!碧K晉道,“這真正的下毒之人,便是初八當日,將凝焦藏在正殿到內殿路上的這個人?!彼f著,朝朱祁岳一揖,“請十二殿下細想想,當日除了鷹揚衛,除了幾名內侍,還有誰來過東宮而不被搜身?” 只有那幾名前來吊唁的嬪妃了。 朱祁岳聽到這里,全然明白過來。 初七宮變夜之后,宮中人心惶惶,以至于初八當日只有幾名分位高的嬪妃來東宮吊唁。其中戚貴妃與喻貴妃是該來的,皇貴妃被軟禁,后宮事物皆有她二人主理,其余幾個嬪妃他沒甚印象了,反是淇妃身懷六甲,竟也來吊唁。 朱祁岳想到這里,眉心微微一蹙,是了,他當時還在奇怪,淇妃懷著龍嗣,為避沖撞,按理是不該來的。 蘇晉看到朱祁岳這副的樣子,問:“十二殿下心里已有數了對嗎?您懷疑的那個人,她是誰?” 這時,身后微闔著的殿門忽然被推開,一名身著素色宮裝,眉眼清泠的婦人自殿內走出,淡淡道:“蘇御史是外臣,既已幫忙問明了此案因果,便到此為止。至于下毒人究竟是誰,本宮自會查明?!?/br> 這名婦人正是戚綾的姑姑,四王朱昱深的母妃,戚貴妃。 然而蘇晉聽了這話,卻不肯罷休:“回貴妃娘娘,此案雖發生在內宮,但那下毒之人要謀害的卻是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是藩王,是我大隨正統,謀害他罪同謀逆,事關國體社稷,難道下官不該追查到底?” 她說著,再次看向朱祁岳:“臣知道殿下心中懷疑的人是誰,臣有一個極簡單的法子,殿下只需傳初八當日東宮正殿的守衛,問問有誰在吊唁之時離開過——” “蘇晉,夠了?!边@回是趙衍在喚她。 可蘇晉只是略略一頓,緊盯著遲疑不決的朱祁岳,問:“殿下為何躊躇?”不等朱祁岳回道,又問,“殿下心中可也生了疑慮?是不是在想自己嚴防死守為何還有疏漏?是不是覺得自己像是被算計了?” 蘇晉說到這里,徑自走到已奄奄一息的暝奴身旁:“這個女子,殿下可是事先就認識?” 朱祁岳愕然道:“你怎知道?” “殿下為何要命鷹揚衛嚴守東宮?不正是早就知道那人要害十三殿下嗎?”蘇晉沒提“那人”是誰,但朱祁岳該聽出“那人”便是他的七皇兄朱沢微。 “那人知道您疑心他,防著他,所以事先讓您記住暝奴的臉,記住暝奴正是他府上的人。這樣今日事發后,您理所應當便覺得暝奴身上揣的藥才是致死害人的毒|藥,您便不會防著太醫院的傷藥。 “試問今日如果沒有暝奴,沒有她拿著另一份毒|藥聲東擊西,即便所有人用了太醫院的傷藥都無事,您是不是仍是會起疑?仍是不明這么多無毒的蛇究竟要做什么?您起碼會讓鷹揚衛與醫正查過整個東宮內殿之后,才讓醫正為十三殿下看傷?更或者,在查出這枚‘凝焦’前,在您的疑慮被消除前,您根本不會讓任何人用任何藥?” 蘇晉負手而立:“殿下,您的疑慮不是空xue來風,您之所以疏漏,正是被那人算計了?!彼哪抗庾詢鹊钜粧?,在身懷六甲的淇妃身上輕飄飄帶過,最后灼灼然回到朱祁岳身上,“臣不查那人,臣查不起他,可今日臣只想在這后宮中找一個他的同盟也不成么?難道要任他胡作非為害人性命?!任他只手遮天生殺予奪?!若今日的事再——” “蘇時雨!” “蘇御史!” 蘇晉的話未說完,便被趙衍與戚貴妃同時出聲打斷,趙衍的眼底已有慍怒之色,低聲斥道:“你也太不成體統!” 蘇晉愣了愣,心中卻是意難平,再次開口道:“可是下官……” “時雨?!庇钟腥藛玖怂宦?。 是朱南羨。 他定定地看著她,眉間有難掩的憂色,終于忍不住問了句:“你怎么了?”然后搖了搖頭,蒼白無血色的唇角輕輕一彎,他還是對她揚起一笑,又說了一句,“我沒事?!?/br> 心中浪潮漲了千丈萬丈,吞天沃日,卻在聽到這一句“沒事”的瞬間轟然落下,歸于江海。 蘇晉茫茫然朝四周望去。 是啊,她這是怎么了?她從來冷靜自持,難道不知有些事追究到底有害無益嗎? 這一場匿于她一個人內心深處,令她咄咄逼人的干戈究竟因何而起? 是看到他一身是傷倚柱而立還要對自己笑時?還是在得知十三殿下是在藥粉就要灑在他傷口的一瞬間才將醫正攔了下來? 蘇晉甚至不敢細想,若今日她沒有去宗人府,沒有遇到戚綾,沒有請她將字條帶進東宮,結果又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能為他做的有限。 可是,原來,竟真的這么有限。 日光寂寂,所有人或驚或疑地看著她,蘇晉眸中火色卻漸次平息。 她獨自一人垂首立著,目色靜得像艷烈無聲的春陽,下一刻,她的雙膝突然落在地上,朝朱祁岳,戚貴妃,趙衍各磕了一個響頭:“臣無狀,是臣好大喜功,心浮氣躁,對十二殿下與貴妃娘娘多有僭越,還請殿下,娘娘,趙大人懲治?!?/br> 蘇晉說著,又朝朱南羨的方向磕了一個頭:“也唐突了十三殿下,請十三殿下責罰?!?/br> 第104章 一零四章 朱南羨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 蘇晉是怕她的一時關心則亂牽連了他,于是自請責罰來跟他撇清干系。 可事到如今, 這樣的表面文章做不做又有什么區別呢? 他受制于人,今日能見到她已是很好了。 朱祁岳道:“蘇御史是都察院的人, 今日事畢,便由趙大人帶回衙署, 依都察院的規矩自行懲處罷?!?/br> 趙衍明白朱祁岳是有意放蘇晉一馬, 當即拜謝道:“是, 多謝殿下與娘娘寬宏大量, 臣自會秉公處置?!?/br> 朱祁岳這才對蘇晉說了句:“平身?!庇值?, “蘇御史既已查明真相, 那便由你將此案前因后果整合一遍?!狈愿酪慌缘奈碾S, “他說你記?!?/br> 等那文隨鋪開筆紙,蘇晉便道:“凝焦案雖是今日案發,真正下毒之日卻在正月初八。 “初八當日,有人將凝焦帶入東宮,藏匿于正殿到內殿的一個隱匿之處。 “當日晚些時候,這枚凝焦由一名內侍取得, 隨后,他到東宮內殿,將凝焦放入了院中的香鼎當中。 “因十三殿下一日三次在香鼎前為兄嫂拜祭, 凝焦于是在guntang的香灰中發散進入殿下|體內——這是整個下毒的過程?!?/br> “而至于為何在今日下毒?!碧K晉想了想道, “原因有三, 其一, 今日外臣女眷前來東宮吊唁,少不了會有一些生面孔,因此只有今日,這名驅蛇人出現在宮墻之外才不會惹人生疑。 “其二,這么多蛇,或原本就在東宮,或隔墻投入宮院,單憑一個驅蛇人的笛音就要令它們聽從命令當是不成的,因此東宮之中,應該有人與驅蛇人里應外合,這人就是暝奴。驅蛇之法微臣不明,但想來應以氣味,藥粉等物誘之。殿下稍后只要命人審過這驅蛇人即可知曉。 “其三,調虎離山。十三殿下是習武之人,內殿又得鷹揚衛嚴防死守,便是有再多蛇來,在百余鷹揚衛的保護下,想必它們也傷不了十三殿下分毫。但,殿外若有一群身份貴不可言的女眷在就不一樣了。東宮正殿的守衛平平,蛇卻先在正殿出現,十二殿下來不及抽調人手,必然會將內殿的鷹揚衛帶走,導致十三殿下無人護衛,被蛇咬傷,理所當然地需用太醫院的傷藥。 “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讓這瓶專治蛇蟲咬傷的藥粉接觸到十三殿下的傷口。換句話說,是要讓藥粉中的草河燈接觸到十三殿下|體內的凝焦——這是整個案情的經過?!?/br> 蘇晉說到這里,稍作停頓,等朱祁岳的文隨在紙上收了筆才接著道:“除此之外,還有兩點則需要太醫院的蔣大人解惑了?!?/br>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為何會中毒?依臣淺見,這白鼠體內原是無毒的,然而它被蛇咬傷動彈不得,又在香鼎近旁,這才不慎將凝焦之氣吸入體內?!?/br> 蔣醫正道:“正是如此,雖然凝焦在人體凝成致毒需要三兩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這一兩個時辰便足以致命了?!?/br> “另有一點,”蘇晉道,“十三殿下眼下雖無礙,但凝焦之毒仍匿于殿□□內,不知蔣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為殿下將此毒解了?!?/br> 她說著,朝蔣醫正深深一揖:“有勞蔣大人了?!?/br> 蘇晉是正四品僉都御史,蔣醫正哪里受得起她的禮,回了一個更深的揖才道:“蘇大人放心,凝焦之毒雖兇險,解起來卻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制的清毒湯,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br> 不時,鷹揚衛已將東宮各處清掃干凈,四下里也灑上了雄黃粉。今日出了這樣的事,要再誦經吊唁是不成了。幾名內侍宮婢將內殿推開,在外頭跪迎戚貴妃帶著嬪妃與女眷離開。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后吊了個末,轉眼一看,卻見戚綾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喚了一聲:“如雨?” 戚綾過了半晌才應聲,問了句:“容歆,你方才可聽清十三殿下喚蘇大人什么?” 舒容歆道:“蘇時雨,我聽我兄長提過,時雨二字,是蘇大人的字?!彼f著,撐著下頜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從前聽兄長說起都察院蘇御史才智過人時,只覺爾爾,今日見了才驚嘆不已,這樣百轉千回的一個局,竟也能被他在一個時辰內參破玄機,說是當世諸葛也不當為過?!?/br> 可戚綾聽舒容歆這么一說,卻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獵時在山洞里看到的那個蘇晉了,一頭青絲灑落雙肩,好看的五官與面頰霞色相映成輝,一時之間竟難辨男女。 戚綾心中有個荒謬,若這當世諸葛是個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謂秘密,但她知道這個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蘇晉的命,而既能要了蘇晉的,大約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綾想到這里,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見她還在看蘇晉,不由道了句:“快走吧?!闭f著也不等她,轉身匆匆離開了。 眾臣女離開以后,趙衍也帶著蘇晉與左謙拜別了朱祁岳,又跟朱南羨施禮。 朱南羨默了默,忽對朱祁岳道:“給我半柱香的時間?!庇痔砹司?,“我有話,想單獨對蘇御史與左將軍說?!?/br> 這還是自昭覺寺后,朱南羨第一回開口與他說話。 朱祁岳愣了一下,才點頭道:“好?!?/br> 院中榆樹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葉簇簇,雖然朱祁岳已帶著鷹揚衛遠遠走開,朱南羨仍帶蘇晉與左謙避到了榆樹下才道:“這幾日,朱沢微可有為難你們與沈青樾?” 蘇晉搖了搖頭,垂下眸,答非所問:“我與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br> 她沒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沒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將戶部侍郎沈奚革職候審。 她不愿讓他再憂心。 蘇晉接著又道:“殿下放心,是鄭允帶十七走的,他們日夜驅車,眼下早已過了蘇州府。我當日已發急函命沿途監察御史照應,亦發了急函去南昌府,請殿下南昌府的親軍衛去接應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br> 朱南羨看著她,不過短短幾日,她便消瘦許多,好不容易撫平的眉間蒼蒼茫茫的又似起了霧。 他將目光移開,落在不遠處的宮閣上,淡淡道:“我將金吾衛給你?!?/br> 蘇晉驀地抬起眼來看他。 “左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