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臣女聽說,殿下初七就要動身回藩了?!?/br> 朱南羨道:“嗯,初七一早便走?!?/br> 戚綾道:“殿下連祈福迎春都不等嗎?臣女聽說,等迎春過后,陛下還要為殿下賜——” “沒有賜婚?!敝炷狭w打斷道。 他負手看著她,一身月白勁裝如染冰霜:“冬獵之所以帶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當面頂撞,但冬獵過后本王自會與他解釋明白。至于戚家,本王皇嫂會親自登門致歉,你的親事更不必憂心,本王皇兄繼位后會將你收作義妹,親自幫你尋一門好的?!?/br> 戚綾愣怔地看著朱南羨。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時來戚府的那個花燈節。 她自石橋上過,新做好的花燈險些跌落水中,還是他伸出刀柄將花燈凌空一挑,遞還給她說:“燈這么好看,當心些?!?/br> 她從未見過這樣英姿煥發的少年,一雙眼明亮得仿若將浩瀚星辰都納入其中。 戚綾垂下眸,輕聲道:“可是殿下說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彼D了頓,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終歸是要納妃的不是嗎?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側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個侍婢也不行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不行?!?/br> 他身旁只有一個位置,早已許給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聽說,殿下有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收在身邊兩年,是……要送給如雨的?!?/br> 朱南羨道:“你誤會了,這玉佩是本王最珍貴的東西,上面的‘雨’字與你無關,本王此生都不會將它送給任何人?!?/br> 白雪皚皚的山腳忽然閃過一星光亮,朱南羨不再與戚綾多說,三兩步走到山道邊望了望,那一星光亮逐漸變成一道蜿蜒的長龍,借著火色,隱約可見一行人身穿黑胄甲,頭戴飛鷹冠,是鷹揚衛。 朱南羨揚唇一笑,高聲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羨了,當即一個翻身下馬,帶了幾名親兵疾步上得山腰,借著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羨,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為何不早點出來?憑的叫父皇擔心?!?/br> 朱南羨道:“林中遇到險情,有病有傷,我一時走不開?!庇謫枺骸案富士蛇€好?” “大約是舊疾犯了,我出來時,已扶下去歇著了?!?/br> 他二人說著話,幾名親兵已將阿山從山洞里摻出來了,蘇晉上前與朱祁岳見過禮,略一思索:“敢問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營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嗎?” 朱祁岳點了一下頭:“自當由大皇兄做主?!?/br> 蘇晉在心中思忖,聽朱祁岳的語氣,朱憫達非但沒出事,倒像是一點險情都沒遇著。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錯?可這差錯究竟出在哪里呢? 也罷,她眼下身處深山之中,耳不聞,目不及,糾結此事實屬無益,待出林場后,問過沈青樾與左謙再思量不遲。 朱祁岳找到朱南羨后,便命人去給其余幾支親兵衛傳了信。風雪已止,山中的路雖好走一些,但因帶了傷兵與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當夜在崗哨處扎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憫達已率眾皇子與朝臣在營寨外等著了,一見朱南羨出來,半是松口氣半是責備地道:“你這回是不像話,平白讓父皇與本宮擔心?!比缓蠹毧戳丝此娜?,“可有受傷?” 朱南羨道:“皇兄放心?!?/br> 朱憫達微一頷首,掃了一眼跟在朱南羨身后的蘇晉,回身看向朱覓蕭:“十四,冬獵前是你自請要帶蘇御史行獵的,何以未曾護她周全?” 朱覓蕭輕慢道:“大皇兄這話可錯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說了嗎?蘇御史自到林場,覺得新鮮有趣,追一只兔子追沒了蹤跡,本王也是命人尋了半日功夫呢?!?/br> 朱旻爾聽了這話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說,蘇御史是讀書人,何以會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懷不軌將他帶往禁區,他何至于到現在才出來!” 朱覓蕭蔑笑一聲道:“本王該解釋的已解釋了,隨你怎么想,再者說,蘇御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話未說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羨的“崔嵬”。 凜冽的春風拂過黑深的鞘,流轉出肅殺之氣,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卻沒一個人上前攔阻,因他們從未在十三殿下臉上見過這樣森冷的寒意。 朱南羨道:“還記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囑過你甚么嗎?” 彼時他獨闖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覓蕭的手骨,且提醒過他,下一回就不是松松筋骨這么簡單了。 可朱十四竟令蘇晉險些喪命于猛獸之口。 朱南羨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會怎么樣。 朱覓蕭望向朱南羨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帶著輕視,忽然直擊他這么多年來的痛處——他與朱南羨之間,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別的,十三若真想懲治他,他也無計可施。 朱覓蕭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過與父皇提個議,若不是十七他多話,父皇也不會準允——” 不等他說完,只聞錚鳴一聲長刀出鞘,刀光如水當下便自他肩頭削下,鮮血迸濺而出,在朱覓蕭還不及反應,他的胳膊已橫飛出去。 四周靜若無人。 朱南羨看著面色慘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覓蕭,淡淡道:“從今往后,你與本王手足瓜葛盡斷,你少了一只手,日后見了本王無法行揖禮,便將就這雙腿,跪著迎送吧?!?/br> 他收刀入鞘,徑自從朱覓蕭身邊走過,足底履過地上鮮血,喚了聲:“刑部?!?/br> 沈拓沒來,隨行伴駕的刑部侍郎連忙出來稽首跪拜。 朱南羨道:“本王就藩南昌兩年,朱覓蕭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師后來本王府上取證,罪證狀詞直接呈遞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擱?!?/br> 第89章 八十九章 朱景元的病情令三軍耽擱到下午才拔營,沿途在岙城歇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近晚才回到京師。 蘇晉到底病未痊愈, 一路上風塵仆仆, 得到蘇府,仰頭倒在榻上, 徑自睡到了初六清早。 朱南羨初七就要走了, 蘇晉醒來的時候想。 天未透亮,云端還染著干凈的蒼藍,初春已至,冬雪將化, 氣候比往幾日更冷了些,蘇晉本已出了府門, 奈何寒風迎面來襲,又回府額外添了件衣裳。 她是與沈奚說好午后到東宮一敘的, 眼下時候尚早,她心中記掛著柳朝明的病情,一路先到柳府, 還是阿留過來應得門。 阿留見到蘇晉一喜:“蘇公子,您來瞧阿留的嗎?您回京師許久都不曾來瞧阿留, 阿留還以為您將阿留忘了呢,阿留剛備了……” 蘇晉抬手打斷他的話頭,問道:“柳大人已起了嗎?他的病可好些了?” “大人這回病得不輕, 說是醫正叮囑了等閑不能下地走動, 一直不曾回府?!?/br> 蘇晉怔了怔, “還沒見好么?”她垂眸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宮中看他。你有甚么要捎給他的?” “有!”阿留跑回府內,過不久又匆匆出來,將一疊包好的衣物,一個筆洗交到蘇晉手中,“大人的筆洗每五日阿留就為他替換一個干凈的,衣衫都該穿阿留用杜若熏過的?!毕肓讼胗值?,“可惜還有幾卷大人常讀的書,先前被大人拿去書房了?!?/br> 蘇晉道:“那你去取,我等你?!?/br> “阿留是不能進大人的書房的?!彼恐新冻鲂┰S懼色,續道,“整個府的人,除了三哥誰都不能進大人書房,從前有個婢女就是因為進了大人的書房……”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囑過他,不能將柳朝明當著府內上下的面,命人杖斃一個婢女的事說出去。 所幸蘇晉似乎也不曾在意,她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先進宮,待看過大人后,命人來與你報個平安?!?/br>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謝蘇公子了!” 安然剛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見蘇晉自中庭而來。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絨邊稱得她膚白似雪,卻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連忙下了石階見禮:“蘇大人自冬獵回來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我去過柳府,聽說大人病不見好,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彼踩皇掷锏墓囊粧?,眉心微蹙,“既病了,為何還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蘇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閑不住的性子,安然還盼著蘇大人能幫忙勸上兩句呢?!?/br> 蘇晉將阿留捎的衣物與筆洗交給安然,待他歸置好,一起進了值事房。 屋內一股濃重的藥味,里間焚著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里握了一卷書,見蘇晉來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br> 安然在臥榻不遠不近處給蘇晉支了個椅凳,蘇晉坐下后道:“聽說大人未曾病愈,這幾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動,時雨有些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br> 柳朝明合上書,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見不得風罷了?!?/br> 他手里的書是一卷《大隨要律》,蘇晉看了眼案頭堆積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著,便不該這般cao持,左右都察院還有我與趙大人錢大人?!?/br> 柳朝明沒回這話,他抬眸看向蘇晉,頓了頓道:“你臉色不好?!?/br> 蘇晉道:“是,冬獵時受了寒,病了一場?!?/br> 柳朝明“嗯”了一聲,自案頭端起茶來,垂眸說了句:“你也該好生歇著才是?!?/br> 他從來是個事若關己不愿多說的性子,蘇晉與他又敘了幾句閑話,見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回過身來揖禮,忽見屋正中的方桌上還擱著一盞熱氣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里,安然在屋外,她進來時沒有討茶,這杯剛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誰的? 蘇晉下意識往屋后那盞青竹屏風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大人身體抱恙,自當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這幾日還是少吃一些的好?!?/br> 柳朝明自臥榻上悠悠地望過來,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發往北平巡按,還未寫好,你既閑著,明日一早來都察院取信,幫本官送去通政司?!?/br> “明日一早?”蘇晉愣道。 柳朝明淡淡掃她一眼:“怎么,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羨正是明日一早離開,她答應了要去送他。 蘇晉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讓翟迪來跟大人取信?!?/br>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過的人,本官未必信得過?!?/br> 蘇晉一時想起北境常年戰亂征伐,柳朝明趕在年關節發急函,大約是形勢緊急事關民生,于是點頭道:“那好,時雨明日寅時三刻便過來,還望大人今日便將信函寫好?!?/br> 柳朝明“嗯”著應了。 碳火盆將密不透風的里屋熏得發燥,蘇晉離開后,青竹屏風后繞出來一人。他身著鴉青蟒袍,腰帶上嵌著一顆東珠,人卻比東珠更耀目幾分。 朱弈珩就著方才蘇晉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淺淺笑道:“方才本王要收這盞茶大人不讓,平白賣了個破綻給蘇御史,大人是嫌這些年獨行踽踽實在無趣,想要給自己添些樂子么?”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將蓋在腿上的被衾掀開,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熱,提起桌上的茶壺將炭盆澆滅,這才道:“殿下去投誠七殿下,七殿下怎么說?” 朱弈珩道:“本王無權無勢,若不是拿著刑部與戶部投誠,七哥未必愿與我多說兩句?!彼恼Z氣十分清淡,頓了一下又續道,“不過他這回當真是被逼急了,竟然問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br> 柳朝明頓了一下,將茶壺擱著桌上,繞去窗前去推窗:“本官聽說,錢之渙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點頭道:“是?!比缓笏行┦氐?,“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為錢之渙致仕,跟本王發了好一通脾氣?!?/br>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道:“你承諾要把戶部給他,他的戶部尚書卻在這時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br> “急了最好?!敝燹溺駵\笑道,“只是本王對沈青樾了解不深,有個頗棘手的問題想討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計,在這么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之下,兼之又被冬獵虛晃了兩招,他大約需多久才能想明白這浮于面上的第一層因果?!?/br>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兩日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