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朱祁岳道:“既然十哥所言是真,七哥不如立刻派人阻止那些暗衛與事先布下的‘暗棋’對大哥動手?!?/br> 朱沢微搖了搖頭:“晚了?!彼?,“我怕遲則生變,早已叮囑過他們子時三刻務必要取朱憫達的性命,且為防惹來嫌疑,我一入林便跟他們切斷了聯系,眼下已是寅時了,朱憫達恐怕早已成一具尸首,我這會兒派人過去,豈非自投羅網?” 朱祁岳怔?。骸按蠡市炙斦嬉阉懒嗣??” 朱沢微“嗯”了一聲道:“我這枚‘暗棋’當是萬無一失的?!彼活D,抬手扶了扶額角,又道,“自然朱憫達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虎賁衛救下了。但他死也好,生也好,我布下‘暗棋’殺害朱憫達的事被虎賁衛瞧見,我是活不了了?!?/br> 朱祁岳看著他這幅樣子,微一沉吟,說道:“等天一亮,我陪七哥往禁區走,繞過嵐水,自湖廣界再折往鳳陽府?!?/br> 鳳陽是朱沢微的藩地,兵強馬壯,得到了那里,想必便安全了。 朱沢微笑了笑:“沒用的,你我一共兩人十六名親兵,腳程再快,在這密林之中,怎可能逃得過虎賁衛八十鐵騎的追捕?” 他說著,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頓了頓,又將目光移開:“你走吧,此事與你無關,我的部署與謀劃你也不全然知曉,你只是為了幫我罷了?!?/br> 燭火幽微,眉間朱砂暗沉無光,朱沢微最后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后半日再動身,不會牽連你的?!?/br> 豈知朱祁岳卻自腰間卸下“青崖”劍擱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過,我隨七哥一起出林?!彼谝慌园噬献?,神色決絕,“反正鷹揚衛在我手里,我說了要用我手里的兵護你,大不了到那時我們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來?!?/br> 第86章 八六章 蘇晉是在朱南羨懷里睡過去的。 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眠。再沒有令人心驚的夢境, 沒有紛亂悲愴的舊事,那些顛沛在世間風雨里的日子都在這一寸一寸溫暖里消弭于無形。 緊鎖的眉間被人撫平, 身體里那根緊繃了十數年的弦慢慢松緩。 以至于她隔日醒來就病了。 病情來勢洶洶,頭暈目眩,渾身發燙,走路如踩在云端,自草鋪上站起來時,一個踉蹌險些栽進眼前的火堆里。 還好朱南羨眼明手快撈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額頭一摸, 眼里的憂思簡直無處安放, 當下一個橫抱把她抱入石洞內,對還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簡意賅道了句:“起開?!?/br>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朱南羨懷里已病得神志不清的蘇晉, 也顧不上背上傷痛,爬起來便問:“俺家大人這是咋了?” 朱南羨聽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滿地“嘖”了一聲,把蘇晉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給本王顧看好了?!?/br> 他自角落里拾了兩張草席,擱在離火堆不遠不近處, 貼石壁擺好,又自外頭山洞撿了干草回來, 夾在草席中間, 隔開地上的寒氣。 睡在石洞的戚綾聽到這番響動也已醒了, 她看著朱南羨重新把蘇晉橫抱起, 小心翼翼地擱在那張松軟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過去,斂衽拜了拜,喚了聲:“殿下?!?/br> 朱南羨正忙著拿自己的斗篷將蘇晉仔仔細細裹個嚴實。 戚綾看他似乎沒聽見,又問了句:“殿下,蘇大人這是怎么了?” 朱南羨這才注意到有人與自己說話,一雙好看的眉擰起來:“不知怎么就病了?!?/br> 他回過頭看戚綾一眼:“醒了?”然后他問:“你身子好些了嗎?” 戚綾臉上微微一紅,垂下眼簾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懷?!?/br> “這很好?!敝炷狭w站起身,點頭道:“那你去外頭取些雪回來,本王想為阿……蘇御史煮熱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顧她,實在脫不開身?!?/br> 戚綾愣了愣,復又看了他身后的蘇晉一眼,應道:“是,臣女這就去?!?/br> 朱南羨怕蘇晉睡得不舒服,將外袍脫下,為她支了個軟枕,然后就不知道怎么辦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無上尊榮于一身,從小到大,只有旁人緊著趕著伺候他的,他實在不怎么會照顧人。 朱南羨一臉無措地坐在蘇晉身旁,抬手在她額稍輕輕探了探,唉,還是燙的;小心翼翼地將她手腕從斗篷里挪出來,試著為她把把脈,唉,把不出個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擱回去。 一時又想縱馬去林場外請醫正,可這一來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說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顧蘇晉,封嵐山中危機四伏,他這么一去曝露了行蹤,叫人找到這里,要對她不利該怎么辦? 朱南羨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傷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許的。 阿山實在不忍看他家殿下這么一副苦大仇深哀聲嘆氣的模樣,獨自撐起一條腿,跳到蘇晉邊上,湊近瞧了瞧,對朱南羨道:“殿下,蘇大人這樣子,像是在散病氣?!?/br> 朱南羨一愣:“散病氣?” 被嫌棄粗手粗腳勒令在一旁呆著的覃照林聽了這話道:“哎,還真像?!彼U了朱南羨一眼,稍稍湊近了些,只見蘇晉一臉潮紅,雙目緊閉,神志似已不清,“昨兒還好好的,這是遇著啥事了,咋散得這么厲害?” “屬下家鄉有個說法,說一個人倘若一直cao勞著辛苦著反倒沒甚么,最怕突然一日松緩下來,甚么都不去想,甚么都不去管,體內繃緊的那根弦一斷,積壓著的病氣就全浮上來了,所以有的人您別看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br> 阿山說著,又鎖眉看向蘇晉:“奇怪,尋常人散病氣至多染個風寒患個熱癥,極少看到蘇大人這般一倒下就神志不清的?!?/br> 朱南羨轉臉看他,憂心地問:“要緊嗎?” 阿山道:“既是‘散’病氣,就要將這病散出來,當是不要緊的?!彼f著,笑道,“早聽說做御史的cao勞,蘇大人這一倒下,競像是一下子要把積攢了十來年的病氣全散出來一般,興許是被那黑熊驚著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別的甚么,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嗎?” 朱南羨一時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蘇晉,片刻低聲道:“她從前過得不好?!?/br> 然后他伸出手去,隔著斗篷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靜而堅定地道:“以后不會了?!?/br>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與蘇御史乃摯友,否則昨日也不會舍命相救,于是勸道:“殿下不必憂心,其實能這么病一回是好事,把體內積壓著的病氣全散出來,日后身子骨還會更好些呢?!?/br> 朱南羨愣道:“當真?” 阿山道:“屬下不敢欺瞞殿下,只是,要是御史大人到今夜還不醒,一直這么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br> 朱南羨忙問:“那她要怎么才能醒過來?” 阿山道:“屬下看看?!闭f著要去摸蘇晉的額頭,卻被朱南羨當空一攔,移開目光說道:“本王已摸過了,很燙?!?/br> 阿山點頭道:“那就是熱癥了,既是熱癥,出了汗就好?!?/br> 他四下望去:“可惜咱們這兒甚么都沒有,只能就這么捂著,再喂些熱水。麻煩的是這出汗后,”他一頓,“眼下天冷氣寒,御史大人出過汗,一定一身濡濕,必須得里里外外換過一身,擦干凈才是,否則濕氣寒氣入體,落下病根就不好了?!?/br> 朱南羨點頭道:“本王明白了?!?/br> 然后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攔下他道:“殿下已將斗篷與外袍都給了御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誰來照顧大人?” 覃照林道:“那穿俺的?!闭f著正要動作,沒成想扯到傷處,“嘶”一聲吃疼。 “穿我的吧?!逼菥c取雪回來,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見蘇晉身上蓋著的頭下枕著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間解下海棠紅的斗篷,“好歹可以抵御一時嚴寒?!?/br> 朱南羨接過,認真地道了句:“多謝?!币颇靠聪蛩』匮?,用鳳翅盔舀了些,將其架在火上煮著,想了想又道:“阿山,你與四小姐去外頭山洞歇腳?!痹賹ζ菥c添了句,“有勞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會去取?!?/br> 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綾看向朱南羨親力親為地cao持著沒有一點閑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絲毫無來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許困惑,卻又羞于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問出口,只得與阿山去外頭山洞了。 朱南羨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 待煮好雪,他洗凈一片冬青葉,把蘇晉攬在懷里,用冬青葉舀了水,一點一點喂給她,每次喂不多,來回喂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幫她把嘴角揩干凈。 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掙扎了一下,怎么也不愿放開了,任她臥在自己懷里,拿斗篷裹緊,細細去看她額角可開始出汗了。 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朱南羨為他家大人忙里忙外,終于整明白了一樁事——十三殿下約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 蘇晉從前教過覃照林,倘若他心里揣了困惑又不確定答案,其實可以問問旁的事試出來。他陪蘇晉蘇晉在外巡按年余,數回看她問案,不過幾個旁敲側擊,真相便水落石出。 覃照林跟在蘇晉身旁兩年,總算沒白費。 他道:“殿下,俺餓了?!?/br> 朱南羨道:“你皮糙rou厚的又餓不死,忍著?!?/br> 覃照林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一本正經地問:“那待會兒俺家大人醒了,沒東西吃可咋辦?” 朱南羨愣了愣,這才將蘇晉輕輕躺于草席上,自角落里拾起長弓與箭囊背在背上,交代道:“本王一個時辰就回來,你在跟前守著,但不許碰她,明白嗎?” 覃照林呆若木雞——咋這容易就試出來了? 他猶自不信,再說了句:“殿下,俺受了傷,又要照顧蘇大人,不能沒力氣,您幫俺打只山兔子唄?” 朱南羨不悅道:“兔子是你說有就有的?”他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蘇晉一眼,想了想,又添了句,“本王找找看吧?!?/br> 第87章 八七章 因往年冬獵皇子間的比試只有一日, 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陸續從林場出來了。 眼下已是午過時分,朱沢微隔著密林望去, 營地內似乎沒甚動靜。 他心下生疑——按說儲君身死,整個封嵐山乃至嵐水以外的禁區都該戒防,何以如此風平浪靜? 難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覺得十分蹊蹺。 更早一些的時候,朱祁岳提議說,由他先出林場將鷹揚衛安排在各個隘口,到時一旦事發,他二人可奪馬從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 朱沢微當下也不再遲疑, 自地上撿了一塊堅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開袖子等到紫烏的淤血浮上來, 這才扶著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場。 營地的侍衛一見朱沢微,便上來拜見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來后立刻去大營之中?!?/br>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么不見本王諸位兄弟?是出甚么事了嗎?” 侍衛道:“稟七殿下,昨日夜里禁區守衛來報, 十三殿下跨過嵐水往封嵐山深處去了,陛下心急, 命虎賁衛去找, 因遇上暴風雪, 至今一點下落也無?!?/br> 朱南羨去禁區了?想必又是為了那個蘇時雨罷。 朱沢微“嗯”了一聲, 得到大營,一旁的侍衛幫他撩開簾子,朱沢微一進到里頭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著的人不是太子朱憫達又是誰? 難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們失手,朱憫達身上為何半點傷也無? 他心中雖困惑,但也明白現在不是細究這個的時候,當下對上首方拜道:“兒臣出來得晚了,求父皇責罰?!?/br> 景元帝道:“聽說你受傷了,可還要緊?” 朱沢微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不要緊,可惜因為受傷,非但耽擱了出林場的時辰,這回獵的獵物也實在不多?!?/br> 景元帝回了句“無妨”,頓了一頓,卻問:“沢微,你出來這么晚,可曾看見南羨了?” 原來方才問傷只是走個過場,果然在他這個父皇眼里,甚么都比不上朱憫達朱南羨這些個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詫異道:“怎么,十三最擅行獵,眼下竟是還未出來么?” 景元帝沒答這話,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正這時,虎賁衛指揮使時斐來報:“稟陛下,末將已命虎賁衛搜遍了整個封嵐山林場,并沒見到十三殿下蹤跡,想必殿下自越過嵐水進入禁區后,便再沒有回過林場?!?/br> 景元帝聽了這話,正待問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劇烈地咳嗽起來,就著一旁吳敞遞來的絹布抹了抹嘴,絹布竟沾上血痕。 朱憫達見此情形道:“父皇還是先去歇著,將這里交給兒臣,若余下的侍衛再找不到十三,兒臣便親自去北大營調兵,哪怕搜遍整個封嵐山,也定要把他尋到?!?/br> 景元帝卻擺了擺手:“不,朕便在這里等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