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可看著畫已然到了蘇晉手里,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著她能從兩幅畫里挑一個,蘇晉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為人謙和不浮躁,倘能得這樣的賢婿,豈不美哉? 而蘇晉聽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識到了甚么,她看著畫軸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問趙大人錢大人,這是……各臣工送去給十三殿下選皇妃的畫像?”她一頓,“怎么到都察院來了?” 趙衍與錢三兒在蘇晉的目色里隱約捕捉到一絲不快,以為她這模樣,是不滿他們將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給她,于是解釋道:“宮里那只老貓不是死了么,各宮熏艾草,宗人府怕將畫像點著了,這才拿來都察院放一日?!?/br> 蘇晉將信將疑。 趙衍剛直不阿了數十年,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謊,一看蘇晉有疑色,忍不住道:“罷了罷了,此事就當我不曾提過?!?/br> 誰知蘇晉目光再一掃值事房中,堆了整個案頭的畫軸,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br>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著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別過臉來看了蘇晉一眼,須臾,又埋下頭吃茶去了。 趙衍默不作聲地將房門掩了,回過頭,忍不住又問了句:“哎,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蘇晉與柳朝明皆不答話。 錢三兒道:“過了年,偶爾違個禁,怎么了?誰還沒個出格的時候?” 趙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職各謀其位,私下里辦起事來倒沒那么多講究。 將要把畫展開,他看了柳朝明與錢三兒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這會子是我給蘇御史說親,你倆也看著算怎么回事呢?” 錢三兒道:“你說親,不得有一個保媒拉纖的?”意示自己,“不得有個長兄幫著掌眼?”意示柳朝明。 趙衍拿眼神去問柳朝明:是這意思嗎? 柳大人終于放下他金貴的茶盞,言簡意賅:“看吧?!?/br> 兩幅畫卷展開,分是趙家大小姐趙婉與二小姐趙妧。 蘇晉的眼神在趙妧的畫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見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綠衣裙沾著點春來的生機。 趙衍其實是希望蘇晉能瞧上趙婉的,一看她這模樣,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個庶出,性情是好的?!?/br> 蘇晉卻不表態,只道:“有這樣兩個女兒,是趙大人的福氣?!?/br> 看完趙衍那頭的,錢三兒將手里的一杳八字交給蘇晉,自書案上撿出畫來一一展開。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卻不似趙衍為自家女兒說親,須臾就給蘇晉瞧了個七七八八。 蘇晉一一看罷,只覺大家閨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樣貌出眾的有之,亦有聲名在外的才女。 畫軸還剩最后兩卷,錢三兒見蘇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便道:“余下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個卷軸遞給蘇晉,“出生最好的?!?/br> 蘇晉徐徐展開,錦花叢中立有一女,額點梅花,頭戴金釵,一身宮裝華服,年紀尚輕,但鳳目里卻隱能觀出不可一世之態。 蘇晉的眼神落在畫軸一旁的四字上——郃樂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樂郡主名朱郃樂,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親人,雖一無戰功顯赫,二無政績昭著,但因著這層宗親干系,景元帝便為他一家賜了個皇姓“朱”。 朱郃樂雖是郡主,但因宮中并無嫡公主,她幼年時,又曾寄養在故皇后膝下兩年,自小便有些自視甚高。 尤其是當年寄養在東宮時,曾追著朱南羨左一聲表哥右一聲表哥地叫,還是朱憫達聽了不過耳,到底是嫡皇子與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將她訓斥一通過后,才有所收斂。 但朱郃樂喜歡的并不是朱南羨。 錢三兒在一旁好心提醒:“專程拿這畫給你看,算是你我同為都察院御史,我徇個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雖高,但絕非良配,何況她喜歡沈大人,這便罷了,還喜歡得有點不依不饒死去活來?!?/br> 蘇晉道:“既如此,怎么八字配到我這來了?!?/br> 錢三兒輕描淡寫道:“哦,這也沒甚么,沈大人甚么性情甚么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見了他,少有不動心的?!?/br> 柳朝明又端起茶盞,看了蘇晉一眼,見她臉上沒甚異色,垂下眼簾去吃茶。 錢三兒續道:“當年沈大人還是尚書府沈公子的時候,自秦淮河邊一走,就要被砸幾十條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數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書說過親,可惜那幾年沈公子年少風流,無心娶妻,流連煙花之地?!?/br> 蘇晉訝異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還這般荒唐過,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覺合乎情理。 后宅不是有句打油詩么——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其實這詩后面還接了一句膽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尋梅蹤。 然而,昨日宋玨將這詩念給蘇晉聽的時候,提點了一番,說后頭幾位的桃花加起來,都比不過這排頭一號的沈公子。 錢三兒道:“扯遠了?!庇肿話x出來的畫軸里,拾出最后一幅遞給蘇晉,“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br> 畫軸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蘇晉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書舍人么。 而中書舍人官階雖低,但舒桓卻是景元帝御用筆桿子,凡舉有甚么難以決斷的,專橫如朱景元都愿聽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軸上掃了一眼,頓了頓,不由微微蹙眉:“舒聞嵐?”又問,“怎么,他身子好了?” 蘇晉一聽“舒聞嵐”三字,一下便想起來了。 中書舍人舒桓之子舒聞嵐,當朝第一大才子,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語,蒙古語,西洋語十余語言,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曉。 可惜造化弄人,胸懷經天緯地之才,生來就是個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cao勞就犯病,腰間永遠掛一個草藥囊。這還不算,但凡轉寒轉暖,他都能病上一陣,病勢纏綿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聞嵐有七個月都仰躺在臥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書做學問。 趙衍道:“聽說先頭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醫給舒聞嵐瞧過病后,入冬這兩月他已沒犯過大病,也就一個喘癥,拿藥草囊問一下便過去了?!?/br> 自然畫軸上的女子不是舒聞嵐,而是舒聞嵐之妹。 蘇晉展開畫軸,圖中女子眉若遠山,眼有薄暮寒煙,雖非傾城國色,淡然慵懶間卻帶一絲靈動。 一旁提著四字:舒式容歆。 蘇晉愣了愣,比起之前十余美人圖,是這個看著順眼些。 錢三兒道:“舒桓對兒女姻親一事頗寡淡,我特地選出來這副,非但因為是舒聞嵐親自到我府上來求的八字,你大約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師當日,這個舒容歆是見過你的?!卞X三兒一頓,“聽舒聞嵐說,她確實對你有意?!?/br>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里金貴的茶盞。 第75章 七五章 蘇晉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畫上眼含薄煙的舒容歆,輕聲道:“我不記得曾見過她?!?/br> 錢三兒道:“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又將月牙眼彎了起來,“你明日可以親自問問舒聞嵐?!?/br> 蘇晉不解。 “年關宴的席次是按品級排的,你與舒學士同列正四品,聽說他昨日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親至禮部,讓羅尚書開個后門兒,把你與他的座兒挨在一處。羅尚書你是知道的,生怕舒聞嵐一個不合心意在他禮部犯病咽了氣,當下就應承了?!?/br> 蘇晉聽罷,將手中畫軸卷起:“有勞錢大人了?!?/br>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自己身為女子執意入仕,遲早要過姻親這一關,眼下躲了數日,勞煩了錢三兒,心中已十分過意不去。 蘇晉于是起身先對趙衍揖道:“多謝趙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痹賹﹀X三兒揖道,“有勞錢大人,日后倘再有臣工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請大人令他們來蘇府,我自與他們解釋?!?/br> 趙錢二人見蘇晉無心此事,當下不便再討結果,幾人合手對拜,便自值事房離去。 蘇晉走在最后,看著三人的背影,輕聲喚了句:“柳大人?!?/br> 一地積雪,柳朝明聽見冰渣子在腳下碎裂。 他眸光微動,回過頭來眉間已疏闊無物,淡淡應了句:“嗯?!?/br> 蘇晉上前來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謝柳大人,勞大人為時雨費心,時雨……”她微微一頓,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說的“不必起興”,于是將興頭話掐了,抬眸徑自問,“想問大人有甚么好法子沒有?” 她是常年cao勞,面色蒼白,好在有一股韌性撐著,疲而不倦。這幾日大約歇得好了,頰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氣色,眼深處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開目光,淡而無波地問:“你這些年,可曾給去信杞州故里?” 杞州不是她的故里,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是當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蘇家。 她微一搖頭:“不曾?!?/br> 不是不愿,當初蘇家人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寄養子十分不滿,以為是蘇老爺在外頭折騰出的私生子。蘇老爺從來好名聲,卻為了昔日與謝相的情誼,竟將就著以私生子的名義,認她做了親子,為她落了戶。 蘇晉借住蘇府的半年,整個宅邸如一口煮著滾滾沸水的鍋,幾個夫人姨娘成日為她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大約是怕被她這個多出來的少公子分走家業。 后來有一日,蘇晉聽見,她們私下里稱她“野種”。 蘇晉自小承家學淵源,三歲能誦,五歲成詩,經史子集過目不忘,一身傲骨下頭藏著的都是錦繡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卻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蘇晉想,她不是甚么野種,她是謝相之后,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東升的旭日。 隔一日,蘇晉便收好行囊,辭別了蘇老爺。 這個與人為善的老先生深諳謝相心性是以知道蘇晉必不可挽留,默不作聲地送別了她五里,塞給了她一張銀票,說了句看似絕情實則慈悲的狠話:“我家被折騰成甚么樣,你也看到了,你走罷,到天涯海角,日后不必再來信?!?/br>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今歲入冬,蘇老爺去世了?!?/br> 蘇晉愕然抬頭,眉間漸漸浮上蒼茫色,片刻,搖頭自責:“我……竟是不知?!?/br> 柳朝明本打算瞞著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趕在這個緊要當口。 他道:“你若實在避不過各臣工求親,可以回鄉丁憂?!币活D,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關宴過了便走?!?/br>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深思。 宮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籠在她的心頭,當日沈奚臥于雪上,問她:“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其實蘇晉想說,信,因她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可她與沈奚一樣,摸不清源頭在哪里。 她希望她錯了。 蘇晉抿唇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彼肓讼?,“我先去信一封,待開春諸事已定再啟程?!?/br>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諸事已定”是指甚么,蘇晉也沒再多說,與他作了別,說是要去翰林院送為十七殿下擬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蒼青色的,明明無云,日光卻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將人間折射出一團刺目亮白,像個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來,一旁有一小吏上前來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時了?!?/br> 柳朝明“嗯”了一聲:“讓他出來?!?/br>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里走出一名年輕內侍,正是宮前殿事發過后,柳朝明在梅園見過的那位。 內侍一襲黑衣斗篷遮住眉眼,對柳朝明拜下:“見過柳大人?!?/br>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彼皇窃趩?,而是篤定。 當日在宮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喂得毒,可小兒身子骨嬌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從旁指點,恰到好處地控制服食棗花餅的量,倘若一個不慎拿捏錯了輕重,豈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與蘇晉想不透,但隱窺得真相的柳昀卻能明白。 內侍自謙道:“雜家只是略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