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說起來,朱麟這個習慣還是依葫蘆畫瓢跟朱憫達學來的。 朱憫達與沈婧青梅竹馬,自少年時若得了沈婧相贈之物,便會貼身收著,久而久之成了癖性。 沈婧又道:“他雖不會說話,但他十分認人,見過的等閑不忘,可是,只有親近之人給他東西,他才肯這么收起來?!?/br> 這話說罷,沈婧的目色漸漸轉涼,她看向跪在殿中的太醫院掌院,問道:“小殿下如今怎樣了?” 掌院怯聲道:“回太子妃,小殿下脈象虛浮,但尚算平穩,應當所食夾竹桃粉不多,沒有危及性命,但究竟如何,還要醒來后才得知?!?/br> 沈婧聞言,轉而看向朱麟的奶娘,寒聲道:“今日都有誰給過麟兒東西嗎?” 豈知這奶娘被這一問,忽然目露驚慌之色,當即便跪在地上:“奴婢、奴婢懇請太子妃責罰?!?/br> 沈婧秀眉一蹙:“是你?” “不、不是奴婢?!蹦棠镆悦尜N地,身子顫得如一片風中落葉,片刻后,似是下了甚么狠心一般,才咬牙道:“回太子妃,要說親近的人,小殿下自醒來后,只見過一位?!?/br> 沈婧泠泠道:“誰?” 奶娘慢慢別過臉,惶恐地看了朱南羨一眼:“是十三殿下?!?/br> 沈婧一聽這話,當即痛斥道:“你在說甚么胡話!” 奶娘卻忙不迭地磕起頭來,哭訴道:“回太子妃,奴婢說的都是實情。今日小殿下醒來后,外頭的天看著要落雪,梳香怕殿下著涼,回東宮為他取小襖去了。當時大約是酉時初,只有奴婢一人陪著他,小殿下因知道十三殿下要來看他,便自顧自往宮前殿外跑,恰好看到十三殿下在軒轅臺與一名大人說話。 “小殿下過去找十三殿下,奴婢因有大人在,跟著把小殿下過去以后便退下了。后來遠遠瞧著十三殿下將小殿下抱起,跟他說了一會子話,又像往他手里塞了甚么似的,奴婢也沒瞧清。后來直到小殿下回來,奴婢與梳香隨他在宮前苑走了沒幾步,他就犯驚風癥了?!?/br> 朱南羨聽她說完,眉頭一皺。 酉時初,軒轅臺?豈不正是今日蘇晉還他匕首之時? 他幾時見過朱麟了? 朱南羨正要開口,不妨沈婧怒斥道:“胡說八道!來人!給我掌嘴!” 然而與之同時,卻聞皇貴妃悠悠道:“慢著——”她看向朱南羨,又道,“朱十三,你安的是甚么心?連你的親侄子也想害死?” 這話說完,她也不等朱南羨解釋,立時高聲道:“今日酉時,把守宮前殿正門的都有誰?” 外頭進來四名羽林衛。 皇貴妃道:“本宮問你們,今日小殿下醒來后,可曾出過殿門?” 四名羽林衛齊聲稱是,其中一名更是上前一步道:“回皇貴妃娘娘,小殿下自除了殿門,便往軒轅臺的方向去了?!?/br> 話音落,滿堂嘩然。 片刻,只聞皇貴妃道:“朱十三,你好大的膽子,身為皇嗣卻要謀害皇嗣,跪下領罪!” 朱南羨微闔了闔眼,緩緩道:“本王行得端,站得直,憑什么跪!” 朱沢微笑了一聲道:“十三,本王看這事你還是先跪下解釋清楚了好,麟兒是嫡皇孫,你是嫡皇子,你害他存了甚么心思,還叫人瞧不出來么?” 這話擺明了往朱南羨身上潑臟水,然而朱南羨也不甚在意。 他微抬起下頜,目光在諸皇子身上掃過,忽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此事本王解釋不清,不過本王知道,你們當中,倒是有人能解釋個清楚明白?!?/br> 朱覓蕭似是大惑不解道:“十三皇兄這話甚么意思?難不成害麟兒的人還在我等之中?我等可是庶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太子嫡皇孫都沒了,那大殿上的寶座也輪不到我們,但十三哥就不一樣了,你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嫡皇子呀?!?/br> 這時,九王朱裕堂怯怯地道:“其實……要查清這事不難,十三不是在軒轅臺么?喚今日軒轅臺的守衛來問過便是了?!?/br>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九哥是久不在宮里忘了這宮中規矩?今日的是雙數日,在軒轅臺值守的是金吾衛?!?/br> 三王朱稽佑添了一句:“誰不知道金吾衛左謙是他朱南羨的走狗?!?/br> 皇貴妃聽到這里,雙目一瞇,高喝道:“府軍衛!” 戒備在宮前殿外的兵衛破門而入,齊聲跪地道:“在!” “十三皇子弒殺皇孫,給本宮將他拿下!” “是!” “誰敢!”府兵衛還未上前,十二朱祁岳怒喝一聲,與四王朱昱深同時站在了朱南羨身后,一人拔劍,一人握刀。 三人與諸皇子對峙而立,人雖少,但朱昱深鎮守北疆,朱南羨領兵西北,朱祁岳掛帥嶺南,絲毫不輸氣勢。 府軍衛將三人團團圍住,朱南羨卻不甚在意,反是扶了扶腰間長刀,忽然高喝一聲:“金吾衛!” 深靜的雪夜里,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在”,轉眼間,只見數名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的兵衛自殿外魚貫而入,將府兵衛圍了起來。 原本殿中內侍與宮婢,看了看這重重兵衛中的龍子皇孫們,片刻竟都朝著朱南羨的方向拜下。 深殿之中劍拔弩,眾人都屏息凝神,仿佛一個聲息便會引來大禍。 然而在這重重兵衛之外,數名朝臣卻默然無聲地立著。 沈奚自進殿起,便覺得不對勁。 他深知璃美人之死,錢煜之死,不過是一個引子,然而憑他之智,竟也無法全然參透今日之局。 就像一副早已著墨好的水墨山川,方才還是太子,七王,十四三足鼎立,倏忽間風云變幻,再望過去,卻成了十三與七王十四對峙了。 這幅水墨山川,正是他心中的棋盤。 而一年多前,自他助朱南羨就藩,早該料到有今日了。 誠然朱憫達是嫡長,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但朱南羨亦是嫡皇子,他在南昌有了政績,贏得民心,最重要的是,他有兵權,擅帶兵,有西北軍心,朝中的武將都服他。 皇權最是弱rou強食。 而今的他,再不是昔日依憑在東宮之下的太子胞弟了。 這宮中的格局,已經變了。 沈奚忽然想起柳朝明的話——就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心中黑白。 他不由抬眸看向朱憫達,只見他微闔著雙眸,神色凌冽至極,卻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一切。 沈奚心中一沉,當機立斷地往前邁了一步。 與他同時動作的還有兩人,三人來至殿中,撩袍拜下。 “臣,左都御史柳朝明?!?/br> “臣,戶部侍郎沈奚?!?/br> “臣,僉都御史蘇晉?!?/br> “懇請太子殿下明朝秋毫,全權定奪此案?!?/br> 第60章 六十章 殿上的氣氛略有緩和。 朱憫達這才道:“沒規矩了是嗎?父皇尚在臥榻之上, 你們就要同室cao戈?” 然后他看了看殿中劍拔弩張的府軍衛與金吾衛,微微蹙眉, 喚了一聲:“十三?!?/br> 朱南羨默了一默, 面容沉靜地一抬手,金吾衛齊齊向他一拜, 無聲地退了出去。 朱憫達又道:“府軍衛?!?/br> 數名兵衛單膝跪地,隨即亦撤出殿外。 宮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靜, 然而在這平靜之下, 似乎有甚么東西不一樣了。 朱憫達不是信不過朱南羨,可眼下諸皇子皆在,罪證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護, 對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 此事勢必會捅到父皇跟前, 到那時更難以收場。 朱憫達對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比缓笥謫栔炷狭w:“十三,你在軒轅臺見的人是誰?” 朱南羨垂眸不言, 蘇晉往前一步揖道:“稟太子殿下, 是微臣?!?/br> 此言出,朱覓蕭頓時“呵”地笑了一聲:“方才還說十三皇兄與蘇御史走得近, 怎么,眼下又叫人抓個現行?”他看向皇貴妃, 揖了揖, “母妃, 您該好好問問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給誰的了, 省得錯點了鴛鴦譜?!?/br>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后又問:“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軒轅臺見蘇御史所為何事?” 是蘇晉要還他九龍匕,而自己不收。 朱南羨張了張口剛要答,可倏忽間又緘默不言。 如果方才無人提玉佩這一茬,他大可以謊稱這九龍匕是自己借給蘇晉,她前來歸還。 可是,那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已讓眾人對自己與蘇晉的關系生疑。 倘若實話實說,蘇晉是可以為他作證,稱他在軒轅臺時未曾見過朱麟,但自己以九龍匕相贈的事曝于人前,豈非坐實他對蘇晉的情誼?這樣一來,蘇晉作證,他們會信嗎? 非但不會,且還會將她置于險境。 見朱南羨沉默不言,朱覓蕭又笑一聲:“怎么,十三皇兄果真給麟兒遞了毒食,做賊心虛了?” 朱憫達雙眼微闔,轉而看向蘇晉:“你說?!?/br> 今夜之局周密萬全,暗伏重重,勝過昔日馬府之局百倍。 蘇晉知道自己便是實話實說,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未必會信,可她若不為朱南羨作證,不為他贏取些許時間,那么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沒功夫想轍了。 為今之計,又是個拖字訣。 蘇晉思及此,正欲編排個由頭跪地請罪,朱南羨搶先一步道:“本王見蘇御史,不過是想問些南昌府外計事宜?!?/br> 外計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制度,由吏部負責,都察院復核。 曾友諒失笑道:“南昌府外計結果,臣早已呈給十三殿下過目了,殿下便是有疑慮,不來問我吏部,怎么反倒問起蘇御史了?” 朱南羨淡淡道:“都察院復核外計結果,本王想問蘇御史,不行嗎?”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問鳳陽府外計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聽的?!彼f著,忽然“嘖”了一聲:“不過本王記得,都察院復核外計的只有柳大人與趙大人吧?蘇御史不是在忙登聞鼓的案子么,十三你怎么找他問?”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這有甚么好疑惑的,外計就是個借口,他心中有鬼唄?!?/br>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本王似乎記得,這宮前殿的管事牌子說,璃美人的尸體,正是十三找到的?” 角落里的張公公聽了這話,連忙挪到殿中誠惶誠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驚所致,與蘇御史一起四下探過后,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尸體?!?/br> 朱覓蕭笑了一聲:“原來還是合謀啊?!彼蠖爻钌弦话?,譏誚道:“大皇兄,您還瞧不明白,跟在您身邊長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賊喊捉賊呢?!?/br> 這時,蘇晉道:“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后,早與微臣提過對外計審核結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御史,有權翻開外計復核結果,幫殿下查上一查,這也沒甚么?!?/br> 早在發現璃美人尸體時,蘇晉已覺今夜之事頗有蹊蹺,彼時她便已外計為借口,將朱南羨喚至一旁道出心中疑慮。以她萬無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后,自然會命人跟趙衍討了南昌府外計名錄看過。 蘇晉眼下打算將這拖字訣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憫達一揖,徑自道:“南昌府知府于萍,守清才長政勤年壯,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邁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