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禮部自上而下都是一群三不開(注), 素日里最怕事, 平白無故背了這么大一口黑鍋,從尚書到侍郎, 全趴在地上磕破了頭喊冤。朱稽佑見此,不甘示弱, 也跪,也哭,比著嗓門扮竇娥。 好好的一個早朝被鬧得雞飛狗跳,景元帝拂袖而去, 倒也沒問誰的罪。 沈奚昨晚被朱南羨提著刀追了一夜,早朝一散,回到公堂剛打了個盹兒,戶部右侍郎杜楨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他案頭翻翻找找。 沈奚掀開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從手邊撈了一本冊子扔過去,笑嘻嘻道:“杜大人,這兒呢?!?/br> 這是陜西道的黃冊。 秋收后各地上報稅糧數目,沈奚身為左侍郎,查南方各道,杜楨身為右侍郎,查北方各道,但為防貪墨,每份黃冊上都需有三位堂官署名。 杜楨被沈奚逮了個正著,卻也不慌不忙,堂而皇之地翻開黃冊一看,訝異道:“喲,沈公子還沒落筆呢?!?/br> 不落筆署名,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要等著皇上問責,一問責,三法司就要查,若真查出甚么,那就完了。 沈奚抬手在后腦支了個枕,腳伸到公案上頭,懶洋洋地道:“杜大人這么急,是不是聽說姓馮的茶商被都察院拿了,洗錢銷贓的人沒了,上趕著來我這滅火?” 杜楨知道他危言聳聽,笑道:“沈公子玩笑開過了?!比缓髮ⅫS冊放在案上端正擺好,折身要走。 沈奚又調笑道:“杜大人莫慌,我這就上都察院幫你問問馮夢平招了沒?!?/br> 杜楨頭也不回地抬腳走了。 沈奚最后這話沒開玩笑,馮夢平已讓都察院拿去兩日了,蘇時雨至今沒給他扯回銷,他是該去過問了。 轉首到了都察院,蘇晉居然不在,隨意喚了個御史過來,說蘇大人去承天門查問登聞鼓案落水中毒的女子了。 沈奚挑眉:“她不審曲知縣的案子了?” 那御史道:“回沈大人,柳大人已將此案轉給了錢大人,蘇大人眼下查的是后兩樁?!?/br> 沈奚覺得不妙,錢三兒從來唯柳朝明馬首是瞻,所以這是柳朝明親自過問了? 他不再說話,折去刑訊室找人,里頭卻空空如也。 沈奚臉色變了,若此人真叫柳昀劫了,那他這一番辛苦豈不泡了湯? 他想到這里,徑自就往暗室而去,一路上眾御史小吏見戶部侍郎面色不虞,都不敢攔阻,只在道旁見禮。 沈奚還沒闖進暗室,暗室的門就開了,錢三兒從里頭出來,他眼下已是副都御史,與沈奚同屬正三品,兩人一見,相互一揖。 錢三兒彎著月牙眼,十分和氣道:“沈大人來都察院怎么也不請人通傳一聲,三兒好去正堂迎一迎?!?/br> 沈奚看他一眼,忽而也笑了一聲,指了指他身后的暗室道:“只怕錢大人迎我的一會兒功夫,里頭就鬧出人命了?!?/br> 錢三兒又一拱手道:“沈侍郎說笑了,都察院行的是監察審訊權,怎會隨隨便便出人命?” 沈奚負手,輕描淡寫道:“那好,你們都察院拿人也將就個真憑實據,拿馮夢平的證據呢?” 錢三兒仍彎著一雙笑眼,不說話。 沈奚又道:“當日拿馮夢平,是因本官接到了一封密信,說他謊報稅糧數目,可如今發現——”他一頓,從袖囊里取出一張銀票夾在指間,嘻嘻一笑,“本官當日瞧走眼了,竟把銀票看成了密信,錯怪了馮老爺,還望錢大人將人請出來,本官好當面跟他賠個不是?!?/br> 錢三兒聽了這話,眼中的笑意才漸漸褪了。 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渾水摸魚,作假拿人,當眾翻供,他沈青樾真是甚么缺德干甚么。 沈奚見錢三兒仍不說話,往前兩步,湊近了些道:“三兒,你跟著柳昀這么久,怎沒將他萬無一失的道行學到手呢?”然后他又笑了笑,伸手點點自己的右頰,“這兒的血還沒擦干凈呢?!?/br> 錢三兒臉色一僵,神色往同樣的位置摸了摸,果然有一絲血漬,想來是方才審馮夢平時濺到的。 沈奚這才將笑容收了,淡淡道:“怎么,小錢大人審得如此賣力,可是想將錢尚書的把柄握在手里?不過依本官對柳昀的了解,他怕是只讓你審,不讓你上表吧,如此你心里可是滋味?不如將人交給本官,叫本官幫你參你爹一本?” 沈奚說話做事從來留三分余地,可不留余地時,也是鋒銳難當。 錢三兒與錢尚書雖是父子但勢如水火,平生最恨旁人拿此事做文章,而沈奚非撿著這個說,看來是認為柳昀與錢三兒劫了他的證人不還,當真動怒了。 正這時,暗室的門又開了,柳朝明一臉清冷地站著,淡淡道:“把馮夢平交給沈侍郎,侍郎便會懲jian除惡嗎?還不是先將此人攥在手上,權衡利弊留好退路,等待良機再作打算?” 他說完這話,看錢三兒一眼:“讓人都散罷?!?/br> 錢三兒朝二人再一揖,帶著中院一干御史全撤了出去。 沈奚輕“哼”了一聲,走到抄手游廊上抱臂坐下:“柳御史把可利用的人都挖得一干二凈,恨不能將天下人的秘密全當做籌碼握在手里排兵布陣,這樣的立身之道,又比我好得到哪去?” 他從袖囊里摸出把折扇,敲了敲一旁的廊椅。 柳朝明卻并不跟過來。 沈奚笑了一聲,望著不遠處的宮樓,似是想到了甚么,忽然“嘖”了一聲道:“去年七王在馬府設局誘殺朱十三,你趕去昭合橋頭后,命錦衣衛把那幫刺殺朱十三的暗衛全殺了,不單單是為了幫蘇時雨遮掩身份罷?” 柳朝明掃他一眼:“何以見得?” 沈奚搖開折扇,不疾不徐道:“若只是為了遮掩身份,你大可以留一兩個活口,令他們當眾供出朱沢微后再殺。這些暗衛是七王刺殺十三最直接的證人,你卻在朱憫達趕來昭合橋之前,招來錦衣衛殺了他們,你是不愿令太子借此打壓七王,得勢過大,所以毀了罪證?” 柳朝明聽了這話,不置可否,抬步往前院而去。 沈奚恍然一笑:“這么說,蘇時雨的身份倒給了你一個絕佳的掩護,甚至連朱憫達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蘇晉身上,以為你是為了庇護她而動的手,沒覺察出你的真正目的?” 柳朝明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淡淡道:“朱憫達沒察覺,沈侍郎怎么察覺了?” 沈奚道:“凡事可一不可二,登聞鼓下,陜西曲知縣之死,八成是因為陜西稅糧的問題。我在戶部,這被扣下的稅糧去了哪里,是誰搗的鬼,我比你清楚。戶部尚書錢之渙是誰的人,我也比你清楚。我缺的,只是一個實證,你從蘇晉那里聽說我在查,于是將馮夢平扣下隱瞞不報,為的是甚么?怕登聞鼓一案牽出錢尚書,七王因此倒臺嗎?” 可沈奚說到這里,連自己都搖頭笑了:“但你怎么可能是朱沢微的人?” 他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將折扇往手里一敲:“啊,我知道了,制衡是帝王之術,你承老御史之志,承柳家之學,何須搬弄這一套?但你此生最重諾,你努力維系七王與太子的平衡局面,一定是——”他回過身,抬起折扇指向柳朝明,神色驀地變得凜然無比,“與除了太子與七王以外的其中一位殿下有過盟約?!?/br> 天邊懸著寡淡的云,庭中野草青青,即使在這個萬物蕭條的冬日,依然亭亭而發,仿佛從不歷盛衰。 柳朝明看著沈奚,忽然慢慢地,緩緩地,彎唇笑了起來。 都說左都御史柳昀從來不茍言笑,可此時此刻,掛在柳朝明唇邊的笑容卻極其自然,仿佛他與生俱來就該是常笑著的,仿佛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而這一笑,他所有的,不為人知的凌厲,殺伐,不甘與孤寂,同時從眸中滲了出來。 柳朝明抬手將沈奚支在自己身前的折扇慢慢壓了下來,勾著嘴角道:“知我者,青樾也?!?/br> 沈奚目色清冷地看著他:“是誰?你究竟承諾過甚么?” 如果蘇晉,趙衍,抑或任何一個認識柳昀與沈青樾的人在此,一定會覺得萬分詫異——他二人仿佛一剎那互換了臉孔,那個素日里溫言笑語的人成了柳朝明,而清冷自持,淡漠孤傲的人變成了沈奚。 卻同時鋒芒盡顯。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沈侍郎打聽這些,是覺得時不我與,害怕格局失控嗎?那你當初悲天憫人地助朱南羨就藩,是嫌這宮中還不夠亂?你可知你的一時善意,看似幫了朱憫達,實際卻給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更多選擇。反正誰做皇帝,我是無所謂,你呢?” 沈奚雙眼微闔,須臾,淡淡道:“是嗎?但愿你能一直無所謂?!?/br> 言罷,不再說甚么,轉首往院外走去。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中院,卻見迎面走來一步履匆匆之人,險些與他二人對面撞上。 此人是宋玨,正是柳朝明派去跟著蘇晉的監察御史。 宋玨也來不及見禮,一看到柳朝明便急忙道:“不好了,柳大人,禮部出事了——” 話說完,他卻像晃了一下眼,直覺柳朝明神色有異,可待他細細看去,又瞧不見甚么端倪了。 柳朝明淡淡問:“出甚么事了?” 宋玨道:“聽說今天早朝,三殿下與禮部起了爭執,眼下禮部幾位堂官都在喊冤,正鬧著上吊明志呢?!?/br> 沈奚本已走到院門口了,一聽這話,邁出去一半的腳即刻收了回來,回過身問:“死人了嗎?” 宋玨道:“哪能啊,八成是做戲呢?!?/br> 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去年仕子鬧事,禮部也這么鬧過一回,目的就等著旁的衙門來管閑事,然后將麻煩往管閑事的衙門身上一甩,自己落個干凈清白。 沈奚道:“沒死人你急什么,等真正死了人再說?!?/br> 柳朝明吩咐道:“把院門閂上,禮部的人來找,一律不見?!?/br> 誰知宋玨一聽這話,急忙道:“不能閂,不能閂?!比缓笏逕o淚道,“方才蘇大人不是去承天門問案么,回來的半道上,被禮部的江主事截了?!?/br> 柳朝明與沈奚同時一頓。 宋玨又補充道:“就是禮部最能哭那個,蘇大人被他攔在半道上拽著官袍角不讓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上揩,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報信。柳大人,沈大人,你們行行好,去禮部瞧一眼蘇大人吧,大人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下官臨回來前,還回頭望了一眼,蘇大人怕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三不開——舊時諷刺那些懦弱糊涂,不敢有所作為的官僚。即“入朝印不開(不理政務),見客口不開(不談國事),歸宅門不開(不接見士大夫及下屬官員)”。 每個月生理期會偏頭疼一天,頭疼完了頭暈,腦子不好使,寫得實在慢,下更就2018年第一天再說吧=v=。 還有,上次那個“急遞”的“遞”跟“遞”一個讀音,然后我又去查了一下,發現“遞”其實就是“遞”的繁體字,我居然不知道,這波裝文化人的cao作翻車了,大家忘了吧。 第51章 五一章 蘇晉原有一百種法子回都察院辟禍。 但她早上路過承天門時, 仔細瞧了一眼張貼在城門外, 中毒女子的畫像, 忽覺那中毒落水的女子的形貌十分眼熟, 可惜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直到這日早朝,三殿下與禮部因府上豢養姬妾一事鬧起來, 她才記起這畫像上的女子, 可不正跟著朱稽佑府上那群舞女姬妾形貌相仿? 蘇晉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原想追著這條線索去查, 可她昨日才得罪了朱稽佑,若今日又去他府上問案, 豈不找死? 蘇晉無奈, 早朝過后, 她取了筆墨, 將中毒女子的畫像臨摹了一副,本打算從長計議,趕巧在回都察院的路上,撞見禮部江主事四處哭訴。 凡有品級的官員見此場景, 無一不遠遠避開, 宋玨本也拉了蘇晉要走,可她忽然心生一計,吩咐道:“你回都察院找柳大人或趙大人過來,就說我被江主事截住了, 想死的心都有了, 請他們速速過來救命?!?/br> 她不過四品御史, 禮部就算請了她管閑事,未必會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但倘使柳朝明或趙衍來了便不一樣了。 蘇晉言罷,說一不二地就往江主事那頭走去。 江主事也是干脆,一掃蘇晉身上的云雁補子,拽著她的袍角就開始哭,越哭動靜越大。 宋玨一時鬧不清狀況,只好按照蘇晉吩咐地去做。豈料他這一番,非但把柳朝明招來了不說,連沈奚也跟著來了。 禮部里亂作一團,搭臺子的有,唱戲的也有,挑大梁的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書羅松堂與禮部侍郎鄒歷仁。 蘇晉到禮部時,羅松堂已叫人從梁上放下來了。 她湊近一看,嚇了一跳,羅松堂這回當真對自己下了狠手,脖子上一圈血印,躺在榻上氣若游絲,大約真踢了凳子,若再晚放下來一刻,恐怕喉管子就勒破了。 禮部侍郎鄒歷仁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聲,儼然一副失了主心骨的神色。 是以禮部眾大員一看江主事居然將僉都御史請來了,都轉頭問蘇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