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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5節

第15節

    蘇晉不知道是誰要害她。

    但她知道,單憑一個小小內侍,還不能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察院隨意出入。

    這內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將人安插到都察院,應當還是一個權力不小的人。

    這宮內是不能待了,“那個人”既然能派內侍進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進宮中各個角落去尋她。

    不如撞在巡邏的侍衛手上險中求安?

    不行的,蘇晉想,指不定哪個侍衛就是一道暗樁,自己撞上去,豈不自投羅網?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約也是忌憚都察院的,否則他會派人就地動手,而不是毒殺。

    既然忌憚都察院,為何又要選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過一名京師衙門一名知事,若想殺她,趁她在宮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不可了嗎?

    透支過度的身子已開始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將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絲般拽扯出來,滲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脈中。

    可蘇晉卻顧不上這些,她仔仔細細將從昨日到今晨發生的事回憶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后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后一個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鬧事的背后或許有人指使。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鬧事的端倪之處?

    這也不對。

    蘇晉回想起鬧事當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鬧事之后,她在京師衙門養傷多日,這位背后的人,為何不在當時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么,做了甚么,擋了甚么不該擋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后,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侍就來了。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后,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

    既然仕子鬧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后也有一個權力不小的人。那么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系呢?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于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后追來的腳步聲。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臺,她穿過軒轅臺,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里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里頭,雖不易被人發現,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只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么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

    蘇晉這么一想,當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伏,因此只要能順利穿過軒轅臺,就暫時安全了。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臺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云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現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

    可蘇晉沒有聽見。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拼著最后一絲力氣撐著云集橋的石柱,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終于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

    朱南羨拼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

    天剛破曉,寒冷的云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于要過去了。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盡懷里,衣衫已被河水沖的凌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于在此刻轟然炸開。

    第19章

    蘇晉很小的時候打翻過一個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br>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后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難,卻不能共生于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br>
    后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復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尸腐味極重的草垛子里,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辦?”

    要怎么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干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于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于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臺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后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內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后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凈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br>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碧а劭戳搜叟P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里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干凈衣裳?!?/br>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br>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么說,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么,趕緊滾出去?!?/br>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br>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于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br>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性純良,怎么、怎么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余幾條吧?!?/br>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里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只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br>
    臥榻特意布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余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么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于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cao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并以藥食進補最好不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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