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 江亥來得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這天地之間到處都是一片靜謐,唯有周承宇在殿中負手踱步,掩不住得一副焦急模樣…這么多年,除了當年知曉李懷瑾那個身份還有父皇把虎符交于霍安北的時候,他還從未這般焦急過。 可今日,他的確坐不住了。 霍安北“死而復生”,如今又秘密去了章華宮見了父皇,那么他當年所做的那些事如何還瞞得???或許,這一切從未逃過那人的眼,他早就知曉了他做得這些事,只是這么多年一直秘而不宣罷了… “殿下?!?/br> 江亥今有四十余歲,他的面容端肅,看起來倒也有幾分正直之色,只是不知是不是這些年替周承宇做得陰損事太多了,他那眉宇之間卻縈繞著幾分陰戾,這般瞧起來便令人覺得有些不舒服…他心中是有幾分奇怪的,近些日子并未有什么大事,太子卻在深夜傳喚于他。 還有… 他看著人踱步的樣子,這么多年,他已很少瞧見太子這幅模樣了? 不過不管他心中是如何想的,面上卻未有絲毫變化,待朝人單膝一禮才問道:“太子深夜傳屬下過來,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屬下?” 周承宇聽得這話,那踱步的動作一頓。他轉身朝身后江亥看去,燭火已燃到極致,此時已顯露出幾分傾頹之勢,而他眼看著跟前跪著的這個男人人,面容微沉,連帶著聲音也很是低沉:“霍安北還活著?!?/br> 江亥聞言立時便抬了頭,他的面上是未加掩飾得震驚,話卻是想也未想便否決了:“不可能!” 等這話一落—— 他眼看著周承宇較起先前越發低沉的面容,心下一凜,忙垂了頭,口中是跟著一句:“屬下知罪,只是當年霍安北是屬下親自審理,憑他當時所受的傷還有那個懸崖的高度,他絕對沒有活下來的可能?!?/br> 周承宇聞他所言也未曾說話,他只是重新回到了椅子上,而后才開了口:“可事實是霍安北不僅沒死,他還私下去見了父皇…”等這話一落,他手握茶盞待又飲用了一口茶,眼睛卻仍舊看著江亥:“你倒是說說,本宮該怎么處置你,嗯?” 屋中燭火幽幽—— 江亥跪在地上一時也覺得有些頭皮發麻,他怎么也沒想到霍安北竟然會活著回來。他知周承宇為人,對他而言,若是手下人犯下這樣的過錯必然逃不過一死…縱然他此時低垂著頭,都能察覺到周承宇落在他身上的眼睛,就像是被一條陰冷的蛇盯著一般。 他撐在膝蓋上的手收緊,口中是道:“此時是屬下失察,殿下若要責罰屬下,屬下不敢有絲毫怨言,只是…”江亥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后他掀了眼簾重新朝周承宇看去,跟著一句:“事已至此,倒不如我們趁此機會先下手為強?!?/br> 周承宇聞言,一時卻未曾開口。 他的指腹磨著茶壁上的瓷畫,一雙鳳目仍舊看著江亥,口中是道:“你有什么法子?” 江亥見他愿意聽便松下了一口氣,只要對周承宇還有用,他這條命便能保得住…他想到這便又斂了心神說道:“每年十月,李懷瑾都會去淮安祭拜先定國公,不如我們趁機下手,只要這世上沒了李懷瑾,那么對于陛下而言,您就是那個唯一可以接任大寶的人?!?/br> 這倒的確是個法子—— 倘若這世間沒了李懷瑾,那么一切的問題都將不再是問題,只是…周承宇的指腹仍舊磨著茶壁,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李懷瑾身邊能人眾多,可不容小覷。何況,如今他的夫人剛生產完,又是這種時候,他又怎么可能離開燕京?” “那我們…” “就讓他非去不可?!?/br> … 此時夜已深,章華宮的寢殿之中卻仍舊傳來幾聲輕咳,一個穿著明黃寢服的男人立在窗邊,他的手中握著一幅畫卷,耳聽著身后的腳步聲也未曾回頭,口中卻是問道:“怎么樣?” “如您料想的一樣,李公公的確去了東宮…” 近侍一面說著話,一面是又替人添了一件外衣,跟著才又一句:“只是奴才實在不懂,您為何要在這個時候讓信王進宮,還故意讓那李公公瞧見。倘若太子知曉,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才是?!?/br> 周圣行聽得這話,喉間卻傳出一陣溫潤的笑聲,只是他病得實在太厲害了,才笑了沒幾聲便又咳了起來。 近侍見他這般忙輕輕替他拍起背來,等到差不多了,周圣行便擺了擺手,他把手中的畫小心翼翼地置于那桌案上,眼瞧著燭火下畫中人的面容,他才輕輕說道:“朕啊,等得太久了,實在不想再等了?!?/br> … 幾日后。 霍家,相隱齋。 如今正是九月末十月上旬的樣子,那天較起往日自是又冷了許多,好在今兒個天朗氣清,那日頭打在人的身上倒也不覺得冷…霍令儀因著還未出月子便仍舊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著一個用布制成的老虎玩具,此時正在逗長安玩。 長安越長大,那面容便越發好看起來,瞧著便格外讓人歡喜。 這廂正在玩鬧著,李懷瑾卻打了簾子走了進來,今日李懷瑾休沐在家,只是先前如松齋那處傳來話讓他過去一趟…等到屋中幾個丫鬟朝他打了禮,霍令儀便也循聲朝人看了過去,她原是想同人說話,只是看著他面上的神色,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頓。 她揮了揮手讓杜若等人抱著長安一道退下,等到屋中沒了旁人的身影,霍令儀才問道:“出了什么事?” 李懷瑾聞言一時卻未曾開口,他提步朝霍令儀走去,待坐到床前,他才握著霍令儀的手沉聲說道:“晏晏,我得去一趟淮安?!?/br> 淮安? 霍令儀聽得這話,面色蒼白,手中的布老虎也跟著掉在了床上。 第119章 李懷瑾看著她蒼白的面色卻是一怔, 他忙握住了霍令儀的手,一面是又拿了手背去貼了貼她的額頭,待察覺到一片涼意便皺了眉:“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讓吳大夫過來給你看看?!钡冗@話一落,他便轉身卻是要去喊人。 只是還不等李懷瑾往前邁出一步—— 霍令儀便已握住了他的手,她此時的臉色還有幾分蒼白, 好在心神已有幾分穩當了, 眼看著李懷瑾轉身朝她看來, 她是說道一句:“我沒事…”等這話一落,她才又問道:“只是這好端端的,怎么要去淮安?” 她說這話的時候, 腦中卻是閃現了幾個片段,卻是想起了前世的幾樁事。 太平日子過得太久,她倒是忘記了,前世約莫也是這樣的時候, 李懷瑾曾與她說過他要去淮安一趟, 只是那個時候霍令儀對李懷瑾根本沒有什么情意, 也根本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聞言也只當他是出門公干便也只是如往常那樣替他打點衣裳罷了。 哪里想到… 那一次的分別卻讓他們從此陰陽兩隔。 霍令儀想到這, 心神便越發不穩起來,淮安…那個葬送了李懷瑾生命的地方,為何今生又出現了? 李懷瑾見她除了臉色還有幾分蒼白倒是的確沒有什么大礙, 便也歇了去找大夫的心思。他任由霍令儀握著他的手,而后是坐在了床邊,聞言是道:“打淮安老家傳來消息, 說是前段日子雷雨天氣把祠堂給燒壞了,如今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不得安放?!?/br> “其余先輩尚且有本家的兄弟可以照料,可父親的牌位…” 他說到這是又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說道:“如今大哥、二哥出門公干還未曾回來…”等這話說完,李懷瑾便又掀了眼簾朝霍令儀看去,是又鄭重一句:“晏晏,這一趟,我非去不可?!?/br> 霍令儀原先一直未曾說話,她安安靜靜地聽著李懷瑾把話說完,而后她看著李懷瑾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么,可話到喉間,她卻還是半個字也未曾吐出…如今朝中局勢混亂,何況又有了前世那樁事,她自然不希望李懷瑾在這個時候離開燕京。 以往她不知道李懷瑾的身份,自然可以把前世他的死當做是一場意外—— 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李懷瑾和周承宇的關系,心中難免覺得李懷瑾前世的死不簡單,或許當年那一群流匪就是周承宇的手筆。 既如此,她又怎么放心李懷瑾在這個時候離開? 可是祠堂被燒,這是大事—— 縱然她從來不曾見過這位先定國公,卻也知道對李懷瑾而言,這位先定國公的重要性。倘若這世間李懷瑾還有尊敬、感激的人,那必然是這位先定國公無疑了,就是因為知道李懷瑾的這份情,所以她不能攔。 霍令儀想到這便又垂下了一雙眼睛,只是她的手卻仍舊握著李懷瑾的手,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了口:“我是怕你有事——” 她的聲音低啞,其中的擔憂更是未加掩飾。 淮安多雷雨,可這么多年,那座祠堂從來不曾出過半點事,偏偏在這樣一個時候竟然出現了祠堂被雷雨擊燒掉的事…這事看起來是天災,可誰又能知道這天災不是人為呢? 倘若當真是人為,那么李懷瑾這一趟淮安行必定危機四伏。 李懷瑾聽得這話,心下是又嘆了口氣,他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外間有風打入屋中,而他伸手攬人入懷,寬厚的掌心依舊覆在她的頭頂,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溫聲說道:“別擔心,我會多帶些人馬,家中我也會留有人手,不會有事的?!?/br> 霍令儀耳聽著李懷瑾在耳邊絮絮之語,可縱然李懷瑾說再多的“放心”,她又豈能真得放下這片心? 前世李懷瑾被流匪所殺,尸骨無存,這樣的事往日她不曾記起倒也罷了,可如今只要想起前世李懷瑾的結局她就覺得坐立不安…她倚在李懷瑾的懷里,手緊緊攥著他的袖子,面容卻是微抬幾分朝李懷瑾看去。 外間的日頭打進屋中—— 霍令儀眼看著李懷瑾溫潤的面容還有那一如舊日的沉靜之氣,倒是讓她那顆紊亂的心神也緩和了許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松開了緊攥著李懷瑾袖子的手,改為握著他的手:“答應我,你要小心,你要平平安安的回來…”等這話一落,她也不知怎得,或許是離別將近生出愁緒,又或是才生完孩子多思多憂,竟是泛起了幾分哽咽:“李懷瑾,你要記得如今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和長安。我們在家里等著你,所以你不能受傷,不能出事,你一定要平安無事的回來?!?/br> 倘若如今不是還在坐月子,她當真想跟著李懷瑾一道去。 李懷瑾聽著她這一字一句卻未曾說話,他只是低垂著一雙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她,日頭打在兩人的身上,而他那雙鮮少有波動的丹鳳目眼在看向霍令儀的時候終歸還是泛起了幾分波瀾…他輕輕合了合眼,等到斂盡了眼中的情緒,他才輕輕應了一聲,口中是跟著啞然一句:“好,我記下了?!?/br> 風和日麗—— 而屋中卻因著這一份離別之際而泛著愁緒,兩人誰也未曾說話,只是這樣相擁坐著,到最后還是李懷瑾開了口:“我不在家中的這些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倘若有什么事,你就讓人去尋岳父和宣王…除去原先給你安排的那些人,我會讓陸機留下,他為人穩重,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交托給他?!?/br> “不行——”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是想也未想便拒絕了,李懷瑾出門在外本就危險,這樣的時候,她怎么可以讓陸機留在自己的身邊?她仰頭看著李懷瑾,口中是緊跟著一句:“我在家中不會有事,陸機武功高強,有他和關山在你身邊,我才會放心?!?/br> 她這話說完眼見李懷瑾還要開口,卻是伸手抵在他微張的唇上:“景行,不要讓我擔心?!?/br> 李懷瑾見她這般終歸還是未再開口,他握住霍令儀抵在唇上的手,而后是看著人的眼睛點了點頭。 … 翌日清晨,天還昏暗著,可相隱齋中卻已點起了燈火。外頭丫鬟、婆子也圍了一大堆卻是在打點著李懷瑾出門要用的東西,她們雖然各自做著手頭上的事可都放輕了手腳生怕吵到里頭的兩人… 而隔了一道錦緞布簾的屋內也無人說話。 霍令儀坐在床上,此時她正低著頭替李懷瑾穿著衣裳。 李懷瑾素來不用人伺候,要說起來,這還是婚后霍令儀頭一回替他穿衣,卻未曾想到會是這樣的時候…等到替人佩戴好玉佩和荷包,李懷瑾便握住了霍令儀的手,眼看著燈火之下她眼下的烏青,他免不得是又嘆了口氣,口中也跟著一句:“昨兒夜里你就未曾睡好,等我走后你便再睡一覺,我會吩咐她們不要打擾你?!?/br> 霍令儀昨夜的確未曾睡好,她只要想著李懷瑾前世的結局就怎么也睡不踏實。 到后頭還是她生生勸了自己好幾回,告誡自己今生與前世還是有許多不同的,前世她家破人亡,可如今母妃和令君都沒事,就連父王也活著回來了…李懷瑾的結局自然也會有所不同。 這樣她才將將睡下了兩個時辰。 如今聽得李懷瑾的話,霍令儀便抬了臉朝李懷瑾看去,她點了點頭,口中是跟著一句:“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等這話一落,她看著李懷瑾的眼睛卻是又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說道:“昨兒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出事了?!?/br> 李懷瑾聞言剛要勸她,只是還不等他開口,便又聽得霍令儀繼續說道:“我夢見你從淮安回來的時候遇見一群流匪然后墜崖身亡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面容是鄭重的,就連語氣也頗為端肅,倒是把這個夢境說了個全。 霍令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也只能假借夢境把前世李懷瑾的結局說出來,她相信以李懷瑾的手段,只要他信了有所準備,那么自然不會出事。 她想到這便又握住了李懷瑾的手繼續說道:“你答應過我的,要平安回來?!?/br> 李懷瑾看著她面上的鄭重卻是一怔,不過也只是這一瞬,他便又恢復如常,他的手仍舊撐在她的頭頂,看著她眼中的擔憂是點了點頭:“我記得,我會平安回來?!钡冗@話一落,他便彎腰吻了吻她的額頭,口中跟著一句:“晏晏,等我回來?!?/br> 此時外間天色也有幾分清明的模樣了,卻是到了他要離開的時辰了,而簾外也有人輕輕稟道:“三爺,馬車皆已備好…” 霍令儀縱然再不舍,也知此時不好再留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勉強露了個笑看著人說道:“你去吧?!?/br> 李懷瑾聞言卻不曾說話,他的手仍舊撐在她的頭頂,而另一只手卻似流連一般輕輕拂過她的眉眼,待把她的面容重新刻進了心中,他才輕輕“嗯”了一聲,旁話卻是半句也未曾多說。 該說的話,早就說了,此時僅剩的也只是不舍。 李懷瑾未曾錯漏她眼中的不舍,可他終歸還是松開了手轉身往外走去,他走得很快,沒一會功夫就到了布簾處??稍谏焓治兆〔己煹臅r候,他的腳步卻還是停頓了一瞬,不過他終歸還是未曾回頭…他怕這一回頭,就舍不得再走。 簾起簾落—— 這屋中再無李懷瑾的身影,而霍令儀先前強忍著的眼淚也終于在那段布簾落下的一剎那涌出眼眶。她的手仍舊緊緊握著錦被,布簾還在輕輕晃打著,而她卻已看不見李懷瑾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