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這話—— 霍令儀并不是頭回聽。 前世柳予安也曾鄭重其事得與她說過,他說他會等她,等到她除服后再娶她。彼時她聽到這話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呢?那時她的父王才剛剛歸天不久,正是她這順遂人世里最灰暗的日子,可因為他的這番話,卻讓她對這個人世又多了幾分希望。 霍令儀想到這,袖下的手忍不住還是收攏了幾分。 她曾不止一次得想問一問柳予安,究竟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曾那樣信任他,就像相信每天的太陽會從東邊升起一樣…這蒼茫人世,浮沉歲月,她什么都不信,只信他柳予安一個人。 她以為這余后的這一生,會有他的相伴…可他又是怎么對她的?新婚之際,她一身大紅婚服坐在喜床之上,帶著滿腔的激動和對未來生活的期待,等著她的夫君出現,等著他來挑起她的紅蓋頭與她共飲一杯合衾酒。 后來,柳予安出現了—— 他穿著一身大紅婚服負手站在她的身前,溫潤如玉,卻是她從未見過的肅色面容。 “夫君…” “晏晏,我不能娶你了?!?/br> 第12章 窗外夜色已深沉。 滿天星河透過那覆著牙白色錦紗的窗欞打進屋中。 “晏晏?”許氏說了許久也未曾聽到霍令儀說話,便又輕輕喚了她一聲,待見她掀起眼簾,許氏才又笑著開了口:“你在想什么,這么出神?!彼幻嬲f著話,一面是看著霍令儀額頭布著的薄汗,便又皺了一雙柳葉眉:“怎么出了這么多汗?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 霍令儀的聲音還有幾分喑啞。 她搖了搖頭,握著帕子拭了回額頭,卻是又過了一瞬才開口說道:“天太熱了?!?/br> 許氏聞言倒也未再說什么,這天的確太熱了些,估摸著明兒個又要下雨了,連帶著今兒晚上也跟著悶了不少。她讓知夏去捧一盆涼水進來,親自絞了替人擦拭一回,才又說道:“若是覺得累便早些回去睡吧?!?/br> 自打晏晏回來后,倒喜歡黏著她了,只要沒事就往錦瑟齋跑…許氏心里自然歡喜,卻也免不得擔心她的身子。 霍令儀聞言倒是難得未曾拒絕,她今個兒狀態不對,留在這處也不過是讓母妃擔憂罷了…她想到這便也未說什么,只是又陪著許氏說了幾句話便先告退了。 … 大觀齋。 霍令儀等洗漱完便倚坐在臨窗的軟塌上,屋中點著一抹檀木香,隨著這六月的晚間風輕輕晃蕩著,那味道便也沒起初那般濃郁了。紅玉坐在圓墩上,她低垂著脖頸,手上握著一方帕子替她擦拭著頭發,一面是柔聲說道:“郡主如今怎么喜歡起這檀香?您往日最不喜這味道,直說聞著難受?!?/br> 霍令儀聞言握著書冊的手卻是一頓… 她掀起眼簾朝那案上擺著的蓮花香爐看去,那抹檀香透過那鏤空的蓋子裊裊朝半空升起。她往日的確不喜檀香,只是與那人相處得久了,免不得也添了幾分他的喜好。 霍令儀想到這便收回了眼重新翻起了手中的冊子,口中卻是跟著問道:“燕京城這幾日可有什么其余的消息?” 其余的消息? 紅玉聞言眉心卻是輕輕折了幾分,這燕京城里說郡主的倒有不少,只是這些話她早些就已和郡主說過了。至于別的…她細細想了一回,卻也沒打聽到有什么大事。她手中仍舊握著一方帕子絞著霍令儀的頭發,口中是道:“奴這幾日也未曾打聽到城中有什么大事?!?/br> 這么說,那人還未曾顯露于人前?霍令儀面色未改,翻著書冊的指根卻還是稍稍蜷了幾分…若是那人重新入仕,定然會在燕京城中掀起一波風浪,如今這風平浪靜的卻不知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她這心思剛剛起了幾分,杜若便在簾外輕聲稟道。 霍令儀見此便合了手中的冊子,她一手撐著眉心輕輕揉著,口中卻是與紅玉說道:“今兒個杜若留夜,你先下去吧?!?/br> 紅玉看著霍令儀還未曾全干的頭發,她剛想說話,待瞧見霍令儀的面色便又忙住了嘴…自打郡主從邊陲回來后,性子的確變了不少,她自然不敢置喙她的決定。紅玉想到這,便把手中的帕子放置在一側,跟著是站起身朝人恭恭敬敬打了一禮,口中是輕輕應了一句“是”。 沒一會功夫—— 杜若便走了進來,她先與霍令儀打了一禮,跟著才又取過那方帕子替人重新擦拭起頭發,口中是跟著輕聲一句:“郡主,魚兒已經出動了?!?/br>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睜開眼。 她的手握著袖中握著的那柄匕首,卻是又過了許久,才睜開了眼。 夜色深沉,霍令儀睜著一雙未帶情緒的桃花目朝窗外看去…外頭星河點點,打得院子也起了幾分晝亮,她什么都未說,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 內院。 合歡手提著一盞燈籠,一路從大觀齋出來經由小路往下房的方向走去。她一路走得急,等邁進下房前,卻是又看了看身后待未瞧見人才又繼續朝李婆子的房間走去…李婆子到底是府中的老人,又是家生的奴仆,早些年府中便分給她一間屋子供她單住。 如今夜色還不算深,李婆子也還未曾睡著。 合歡剛剛走到門前,便聽到里頭傳來一陣“哎呦哎呦”的叫喚聲…她把手中的燈籠一滅,跟著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只點了一盞燭火,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躺在床上,六月的天本就悶熱,婦人那張豐腴的臉上更是布著一層密密得汗,她先前還在叫喚著,眼瞧著合歡進來,便又罵罵咧咧開了口:“你這個小蹄子還知道過來,你老娘都快疼死了?!?/br> 李婆子說得激動,身子免不得又被牽扯了幾分,連帶著傷口那處也跟著裂了開來,她免不得又疼得“哎呦”一聲。 合歡素來看慣了她這幅模樣,聞言卻還是忍不住撇了撇嘴,她也未說話,只是取過一旁的藥粉替人重新添了一回,等替人重新涂好了藥,她才開口說道:“您幫側妃做了這么多事也不見得她給咱們什么好處,還不如郡主待人寬厚…”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是取出一只荷包放到了李婆子跟前,眉目高抬,聲音也跟著高揚了幾分:“這是郡主今兒個看我做事麻利賞我的,總共十顆金豆子,這可抵了咱們娘倆幾個月的月銀了?!?/br> “如今我是郡主身前的大紅人,以后這種賞還多著呢?!?/br> 李婆子聞言是取過那只荷包掂了掂,等掂到了那個份量,她也不過說道:“不過是幾顆金豆子,瞧把你樂呵的?!彼@話說完便又把荷包扔到了合歡的手上,跟著是擰了脖子朝她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你在郡主面前伺候,可別把什么不該說的和郡主去說,現在咱們王府可還是側妃當著家呢?!?/br> 合歡今兒個剛被提了大丫鬟,正還滿心歡喜著。 如今聽著李婆子潑冷水,也不過是滿口應著,心下卻有些不以為意…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轉了轉眼珠子,湊近李婆子問道:“娘,你到底在給側妃做什么事?她是不是私下給了你不少?不然你這么護著她做什么?” 她這個娘往日最是貪財,要是以前瞧見這個金豆子早就私下藏起來了,今兒個這幅模樣,倒像是看不上眼。 難不成側妃還真允了娘什么好處? 李婆子聞言卻是臉色一變,她看了看那扇緊閉的屋門才松了口氣,跟著是握著合歡的手腕壓低了聲音斥道:“讓你緊著嘴巴別亂說道,你還說。咱們側妃可不是吃素的,你自己出了事可別連累了我和你哥哥?!?/br> 合歡疼得輕叫了一聲,她忙把手抽了回來,一面揉著自己的手腕,一面是說道:“不問就不問!” 她話是這樣說,微微垂下的眼神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動了幾分。 第13章 日子已轉入七月。 這天卻還未曾放晴,好在七月的雨總是來得快,走得也快。 今日早間難得未曾下雨,霍家一門上下特地趕了個大早朝清平寺去,就連剛剛病愈的霍令君也在其中?;舭脖彼烙趹饒?,連具尸首也未曾留下,霍家只能替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后來林老夫人又特地花了重金在清平寺中買了一間小佛堂供著他的超度牌位。 她素來信佛,自然認為這牌位若是放在寺里,由著僧人日夜超度,也能早登極樂世界。 清平寺位于城外偏東的一處山上,因著今兒個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霍家一行人走得倒也通暢…等馬車停下,霍令儀扶著林老夫人走下馬車。 許是昨兒個剛下了雨的緣故,這會清明寺外圍還帶著股子氤氳之汽,遠遠瞧著倒恍若仙山闕樓一般。 伴隨著寺中隱隱傳來的陣陣佛音—— 即便霍令儀素來不信佛,此時免不得也多了幾分肅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平了心下紊亂的思緒,跟著是扶著林老夫人往前走去… 清平寺外早已有知客僧等候,見他們過來便垂眸迎了上去。打首的知客僧先朝眾人作了個合十禮,跟著是與林老夫人說道:“老夫人,東西都已備好,請?!彼@話說完,便半側著身子,引了眾人往里走去。 … 雨后的清平寺透著股子難得的靜謐。 眾人由知客僧一路引領著往里走去,此時寺中并無多少人,大多僧人都在正殿坐著功課,唯有幾個小僧在院子里做著灑掃的活,瞧見他們過來便忙垂了眸子避于一側,口中跟著念一句法號。 如今時辰還早,日頭還未升起,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還有些濕潤。 霍令儀一行穿過一排禪院,跟著是走到了一間僻靜的小佛堂前…知客僧停下了步子,他轉過身子朝眾人又打了個合十禮。 眾人亦與他回了一禮,而后霍家的丫鬟、婆子侯在外頭,幾位主子便邁步往里頭走去。 小佛堂并不算大,光線也有些昏暗,唯有的光亮也是來自那兩排篆著經文木架上點著的長明燈。正中間倒是擺著個香案,上頭擺著香茶瓜果,都是時下最新鮮的東西。再往上便是一個獸形香爐,如今香爐里插著的香正好滅盡,引線的煙氣倒還在半空中縹緲著,半是遮掩住了那牌位上的幾個字。 等那煙氣盡散—— 那塊用黑漆而制的超度牌位也就顯現了出來,牌位上的字是用金箔而擬“鎮國大將軍霍安北”…唯有八字,卻道盡一生功勛。 眾人看著眼前的這塊牌位皆露出了一副傷懷面色,林老夫人更是抑制不住得落了一行老淚,她這一生也只得了這么個兒子。如今兒子不幸歸天,雖是為國為民,可她的心情自然是不好受的。 她難以遮掩自己的面容,一面是握著帕子拭著淚,一面是帶著幾分悲戚與霍令儀說道:“去給你父王上幾炷香吧?!?/br> 這原本是由長子嫡孫做的事。 可霍令君年歲還小,又是大病初愈自然做不了這樣的事。 霍令儀輕輕應了一聲,她從一旁的香夾里取了三支香,待點上火便跪在那蒲團之上。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一雙沾著悲戚的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牌位上的那幾個字,下頜有些收緊,就連紅唇也緊緊抿著,顯露出一份不同于這個年紀的堅韌。 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這樣看著眼前的這塊牌位…這不是她第一回以這樣的形式來祭拜自己的父王。 只是相較上一回那仿佛天地皆塌于身上的悲痛,如今的霍令儀雖然還是滿腔悲戚與傷懷,卻不會再把自己困于這份傷痛之中。 她斂下了這一雙眉目、也彎下了這一段身軀,而后是對著那塊牌位行三跪九叩…等霍令儀的額頭最后一次觸及地面的時候才站起身,她把手中的香插進香爐之中,而后是避于一側由眾人一一祭拜。 眾人皆已祭拜完… 霍令儀又把早先抄寫的超度佛經供奉在牌位前。 等到離開的時候,她卻還是忍不住折身往后看去,佛堂之中一如最初,可她卻仿佛能透過這塊牌位看到父王,他一定是笑著的,帶著溫和而又儒雅的笑容看著他們。 她想著父王舊時的模樣,眼眶還是抑制不住得紅了一圈。 霍令君似是也察覺到了霍令儀的悲傷,他微微仰著頭看著她,手朝霍令儀伸出去,口中是跟著輕輕喚道:“阿姐…” 他終歸年歲還小,即便自幼被教導“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里頭那塊牌位是他最敬重的父王,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抑制得??? 霍令儀聞言終于是回過了神… 她低垂了一雙泛紅的眼睛朝霍令君看去,待看到他眼中的淚花時?;袅顑x的喉間漾出一聲綿長的嘆息,她伸手覆在了他的頭上輕輕揉了揉,口中跟著溫聲一句:“別怕,阿姐在?!?/br> 弟弟年幼—— 此后能依賴的也只有她和母妃了。 前世她不能護他們周全平安。 如今她既然回來了,絕不會再讓前世那樣的悲劇降臨到他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