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的父王啊,一生忠貞報國,最后葬于這邊陲小鎮,卻連一具尸首也未曾留下。 屋中靜謐,無人說話。 常青山看著屏風后的身影,待說完邊陲如今的情況,跟著是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口中是言道:“這是屬下在戰場找到的匕首,原本想著等到回京的時候再給您送去…”紅玉忙伸手接了過來,奉到了霍令儀的跟前。 霍令儀看著紅玉手中捧著的匕首,匕首早已被戰火燒得瞧不出原本是個什么模樣了,可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父王常年戴于身側的匕首,她曾向父王討要過無數次,只是父王怕匕首鋒利總不肯給她…倒是未曾想到歲月翩躚,這匕首還是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手接了過來,指腹滑過刀柄,這兒原本該有一顆紅寶石,如今卻只留下了一塊空洞。 霍令儀什么話都未說,只是緊緊握著手中的匕首。 待過了許久,她才重新開了口:“多謝常叔叔親自跑這一趟?!?/br> 常青山聞言是搖了搖頭:“屬下與王爺認識幾十載,如今王爺逢此大難…”他后話未說全,只是另辟一話說道:“世子年幼,如今王府上下還要靠郡主回去主持大局,萬望郡主保重身體,切莫太過傷懷?!?/br> “是啊…”霍令儀的聲音有些縹緲,她側頭看著窗外的光景,像是在望著燕京的方向,口中跟著呢喃一句:“是該回去了?!?/br> … 常府。 常青山回府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他未曾回正房,反倒是徑直去了書房。如今夜色已起,書房之中卻并未點燈,他剛剛推門走了進去,屋中便傳來一道懶散的男聲:“人走了?” “是…” 常青山是辨了一會才朝一處看去,待瞧見一片黑色衣角忙又垂下了眉目,他朝人拱手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屬下親自送人出了城?!?/br> “嗯…”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辨不出什么喜怒,也沒有什么波瀾…待過了許久,才又開口問道:“那個丫頭可曾問了什么?” “都是一些尋常話,只是…”常青山仍舊低垂著眉目,他想起城門口那人突然握住了韁繩,一雙瀲滟桃花目掃過這邊陲小鎮,跟著是朝他看來“您跟著父王幾十年,這么多年,跟著父王的那些人都晉升了,唯有常叔叔仍舊在這個位置不動?!?/br> “如今邊陲無主將,您說這天是不是也該變了?!?/br> 常青山記得那人說話的時候,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就連眉目也沒有一絲變化…可他只要想起那人朝他看來的眼神,卻還是覺著有一股滲人的涼意襲滿全身。 明明是這樣年幼的一個姑娘,看向人的眼神卻仿佛已沾了這塵世的滄桑。 常青山心中想著這樁事,眉心便也跟著折了一回:“您說郡主這話是個什么意思?難不成她是知道了什么?” 等他把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隱于黑暗中的男人卻突然地輕笑一聲,他這一聲笑不似先前的冷寂,倒是平添了幾許懶散風流味:“她若真知道了什么,也就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這個地方?!?/br> “不過——”男人的眉毛微微挑了幾分,口中是又跟著一句:“這個小丫頭,如今倒真是越來越有趣了?!?/br> 第3章 淮安。 六月的雨來勢兇猛。 紅玉身披斗笠,擰著脖子朝霍令儀那處看去,口中是跟著說道:“郡主,這雨太大了,不如我們在城中歇息一陣,等雨停了再去渡河?” 霍令儀手握韁繩,眼朝前方看去,即便有斗笠遮擋著,可這漫天的雨滴隨著風砸在臉上還是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伸手抹了一把臉,卻是辨了許久才辨清城門上刻著的“淮安”兩字。 雨太大,前路難行,可她卻不敢耽擱。 前世就是她離開燕京的這個時候,弟弟失足落入水中,最后雖然被救了回來,可這身子骨到底還是折損了。 霍令儀想到這,那雙瀲滟的桃花目透露出幾分清冷之色,紅唇更是緊緊抿成一條線…如今她既然回來了,又豈能眼睜睜得看著自己的親人再有一絲損傷? 斗笠下的雨珠重重得砸在她握著韁繩的手上… “不歇了,直接去碼頭!”霍令儀這話說完,便揚起馬鞭打在馬兒身上,馬兒吃痛立時又快了些…身后的紅玉和杜若見此也就不再多言,各自夾了馬肚,揚了馬鞭一道朝碼頭去了。 … 碼頭。 因著連下了幾日暴雨,碼頭停著的船只本就不多。 唯有幾只一聽要渡河便紛紛擺了擺手,卻是再多的錢也不肯去,有資歷的老船夫便跟著勸說道:“姑娘,這雨太大了,你們還是在城中歇上一日,等明兒個天開晴了再渡也不遲?!?/br> 紅玉見此也就不再多言,她轉身朝霍令儀看去:“主子…” 霍令儀緊抿著唇線未曾說話,她高坐在馬上,一張明艷的面容滿是斑駁的雨水…眺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河水,她握著韁繩的手卻是又收緊了幾分。先前老船夫的那些話她自是也聽了個全,這些船只大多算不得結實,平素倒也罷了,只是今日這樣的天氣,他們不敢渡河也實屬正常。 難不成真的要再此處耽擱一日? 不行,多在路上耽擱一日,那燕京城中的危險便多上一分。 老船夫或許也瞧出了她們的緊迫,他想了想還是戴著斗笠從船上探出半個身子,指著一處私船開口說道:“你們若真想渡河倒是可以去問問那艘船,他們的船夠大也夠結實,只是看著像是富貴人家的,不知愿不愿捎你們一程?!?/br> 霍令儀順著他的眼朝那艘大船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去問問…” 紅玉聞言是輕輕應了一聲,跟著便朝那處走去…倒也沒花多少功夫,她便折身回來了。紅玉的臉上帶著笑,連帶著聲音也平添了幾分輕快:“主子,他們也是往燕京方向去的,愿意捎我們一程?!?/br> 霍令儀聽到這話也松了一口氣,她翻身下了馬,領著兩人徑直朝船只走去。 老船夫揚聲喊她們:“姑娘,你們的馬…” 紅玉看了眼霍令儀,見她點了點頭便笑著轉身與人說道:“老人家,這三匹馬便留給你了,等天晴了去賣個好價錢?!边@三匹馬是常青山在邊陲給她們備下的,若要賣也能擇個好價錢。 老船夫看著她們的身影越走越遠,又瞧了瞧停在樹下的三匹馬,張了張口,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 私船雖大卻并無多少人,一位身穿程子衣披著斗笠的男人立在船上,見她們過來便拱手一禮,口中是道:“船馬上就要開了,三位娘子且先入內…”他這話說完是引著三人往里走去,跟著一句:“船上并無多少人,除了東邊廂房,幾位娘子都可自便?!?/br> 霍令儀亦朝人打了一禮,口中是言一句“多謝”,跟著才又說道:“我想親自去拜謝下貴主人?!?/br> 若不是他的首肯,只怕如今她再是急迫卻也只能耽擱在這淮安城中…于情于理,她都得親自去謝一聲。 “不必了,我家主人喜靜,不喜見客…”因著已經入了船艙,男人也就摘下了斗笠,他半側著身子指著一處,口中是跟著一句:“三位娘子便歇在此處吧,前邊便是廚房,若有什么想吃的盡管喚廚娘準備便是?!?/br> 霍令儀方想說話,看著他的臉卻止住了聲。 男人約莫是二十五、六的年紀,面容并未有什么特別,可看在霍令儀的眼中卻還是讓她怔楞了一回。 陸機,竟是陸機。 那他的主人,不就是… 霍令儀緊抿著紅唇未曾說話,袖下的手卻忍不住微微蜷了幾分,心中也生出了幾分退意。 杜若察覺到霍令儀的異樣,忙輕輕喚了她一聲,待見她回過神來才又低聲問道:“主子,您怎么了?” 霍令儀搖了搖頭,示意“無事”,她重新朝陸機看去,掩去了心中的驚濤駭浪和眼中的那一抹驚疑,化為一句平常話:“既如此,我便不去擾貴主人了?!奔幢阏娴氖撬?,那又如何?今生的他們還未有什么淵源,即便相見也不過是一對陌人罷了。 陸機見此也就未再多言,他拱手與人一禮,卻是先告退了。 … 等入了船廂。 霍令儀卸下了身上的斗笠,紅玉去廚房準備熱水和姜湯,杜若便蹲在一側絞著她被雨水打濕的裙擺…她一面絞著裙擺,一面是抬頭朝人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主子可是認識那人?” 先前主子的那副模樣,即便只有一瞬,可她卻還是察覺到了。 霍令儀低垂著眉目,她的手中握著一塊干凈的帕子正在小心翼翼得擦拭著匕首,聞言她也未曾說話,只是擦拭匕首的動作卻還是停了一瞬。杜若素來聰慧,她既然有此疑問,必定是已察覺到了什么。 只是不知那位陸機是否也察覺到了什么?若是他察覺了,那么那人… 霍令儀心下思緒微轉,她仍低著頭擦拭著匕首,口中卻是問道:“老定國公是何時沒的?” 這話沒個首尾,杜若聞言著實是愣了一回,她似是想了一瞬才輕聲答道:“十六年?!?/br>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抬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的指腹輕輕滑過刀柄上的紋路…三年前,老定國公去世,其后李懷瑾便以為家父守孝的名義辭官歸故土。只是天子惜才,替他保留了內閣首輔的位置,如今三年期滿,他也的確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們竟然能在淮安相遇,她還坐上了他的船… 霍令儀想到這,半抬了臉朝那覆著白紙的窗欞看去,船已經開了,暴雨隨著風砸在窗上,倒是把這靜寂一室也鬧出了幾分聲響…她手中仍舊握著匕首,紅唇緊緊抿著,卻是什么話都未再說。 … 東廂房。 陸機推門進去,桌子上擺著的那個蓮花香爐依舊燃著一抹老檀香,許是燃得時間太久了,這香味倒也未有最初時分那般濃郁了…他從一旁的香盒中剛取出一塊想放進香爐里,便聽到屏風后頭靜坐的那個身影開了口:“不必再添?!?/br> 沒有半點起伏,也沒有什么情緒波瀾…清冷的聲調卻是要比那冬日的寒風還要凜冽幾分。 陸機聞言忙輕輕應了一聲“是”,他把香料重新放進盒中,跟著是又續了一盞熱茶低垂著眉目奉到了茶案上,口中是跟著一句:“信王府的那位小主子已上船了,不過屬下看她先前的模樣倒像是認得屬下?!?/br> 他后話說得有幾分躊躇,語調便也跟著放緩了不少。 李懷瑾聞言也未曾睜開眼,他仍舊端坐在塌上,手肘卻搭在那紫檀幾面上,青袍身后的頭發順著這個動作也跟著半傾了幾分,倒是平添了幾分隨意:“你素日跟著我,她識得也實屬正常?!?/br> 香爐中的檀香已經燃盡。 屋中的老檀香味也開始變得縹緲起來。 李懷瑾的指腹掐在那紫光檀佛珠上頭,等掐到最后一顆他才又開口一句:“我只是好奇,她這次去邊陲可曾有什么發現?”他這話雖說是問句,聲調卻依舊如故,未有什么波瀾,就連面上的神色也沒有什么變化。 廂房里頭光線分明—— 他這只握著佛珠的手指骨分明,在這半明半暗中越發透出了幾分冷冽。 陸機聞言也折了一雙眉,他似是沉吟了一瞬才開口說道:“依屬下愚見,那位應是未曾查探到什么…” “沒查到最好…” 李懷瑾說這話的時候終于睜開了眼,他天生一雙丹鳳目,眼中卻無半點情。 他的姿勢仍舊沒什么變化,只是那搭在幾面上的手肘卻收了回來,漫不經心得把玩著佛珠下方墜著的貔貅。而后,李懷瑾半抬了臉朝那覆著白紙的窗欞看去,他的面容隱于其中看不真切,唯有那雙丹鳳目透露出幾分清冷之色:“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險?!?/br> 作者有話要說: bilingbilingbiling~首輔大人閃亮登場~ 第4章 六月中旬。 霍令儀一行終于抵達燕京。 她站在船頭,風揚起底下月白色的裙擺,上頭用金線織成的幾朵金蓮在這日頭的照射下呈現幾分鮮活模樣。 杜若在身后輕輕勸著:“主子,船頭風大…” 她看著霍令儀單薄的身影,不知為何心下總覺得有幾分異樣,自打郡主上回在驛站醒來后,便有幾分不同尋?!髅魅诉€是那個人,模樣也還是那副模樣,可這性子較起往昔卻又顯得有些不同。 比起以往,郡主的性子更加冷靜,也更加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