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有些事難以介懷,人之常情?!惫芷讲ǖ?,“至今念起潭州舊事,依然恨之入骨?!?/br> 孔彰聽得此言,猛地記起自己方才在延福宮里說的話,牙疼的道:“你簡直……睚眥必報!” 管平波挑眉:“嗯?” 孔彰戳著管平波的額頭道:“譚將軍?!?/br> 管平波撇嘴:“連個死人的醋都吃,過了哈?!?/br> 孔彰:“……”到底誰吃死人的醋? 管平波攤手,沒興趣繼續談沒營養的話題,而是埋怨道:“我宣召來來進宮,原是為了問詢舊都之事,你竟給我岔過去了??酌廊?,紅顏禍水啊你!” 孔彰道:“你不早說,卻怪我來?我只當是雪雁請來的。舊都叛亂詳情,不是有暗樁傳回來了么?你問她作甚?她跑的時候,舊都還不曾亂呢?!?/br> 管平波道:“既不曾亂,她為何要跑?我想知道她怎生做的判斷?!?/br> 孔彰點點頭:“她應該還沒出宮,你再召她來說話便是,我去衙里了,省的見了我她不自在?!?/br> 管平波笑道:“你知道方才嚇唬小姑娘了?” 孔彰呵呵:“你們巴州女人沒一個省油的燈,我能嚇住她?我沒老糊涂,且記得她在京中的手段?!闭f畢,也不跟管平波廢話,直往外頭去了。 管平波的宣召,再次打斷了雪雁與楊來來的長篇大論。楊來來是極崇敬管平波的,歡天喜地的跑了來,喜笑顏開的見禮。 管平波笑罵道:“少弄鬼,方才差點氣死你們孔娘娘?!?/br> 雪雁早聽了楊來來的解釋,幫著辯解道:“那事本就添堵,當面他若再追問細節,你不知哄到哪日才能回轉。長痛不如短痛,生氣強過傷心?!?/br> 管平波給自家單純的前下屬丟了個白眼。她方才自然看的出楊來來的目的,實際上當年楊來來傳回來的信里,便有她收集來的全部,當面也不能說的更詳細了,避之不談是對的。要知道對竇家而言,孔博與孔嫻死了更加有利。管平波的確想把孩子弄過來扣在手里,然而以那時的條件,同時救出祖孫三人,談何容易?那么,如果救不出陸氏祖孫,自然是他們死了更好。 因此,楊來來真的沒在此事上推波助瀾么?過程落于紙上容易粉飾,當面追問對峙,一旦露出馬腳,休說雪雁,連她都難免尷尬。畢竟盼著孔彰死全家的,絕對能算她一份??渍糜植簧?,當然想的到。不然當初孔彰也不氣的差點掐死她了。也就是竇家確實是鞭長莫及,叫端愨神助攻了一把。不然,結局不定如何。 故,管平波不得不叮囑道:“孔郡王生性耿直,重情重義,來來將來避著他些?!?/br> 響鼓不用重錘敲,楊來來瞬間明了管平波未出口的含義,恭敬的應了聲:“是?!北舜藳]再就此多交談,卻已心照不宣。 陳建平三十七年,孔彰南下剿匪。管平波與竇向東談判,戰利品不取分毫,只要孔彰。對管平波早有防備的竇向東豈能讓她牢牢的握住孔彰?三族盡亡的孔彰必定與陳朝反目,然無牽無掛的孔彰,亦有可能叛出梅州,投向巴州麾下。是以,端愨因妒生恨是主因;楊來來受命,挑撥離間、進獻讒言卻是誘因。 幾方角力、各為其主,天經地義。然時過境遷,沒有人再想挖出舊事,以免彼此徒增尷尬。楊來來在舊都感到危險時,想都沒想的直奔應天,不獨因jiejie在此,更因天下之大,唯有梁朝女子可以做官。十幾年前,被當成貨物送給池唐的那日起,她便明白,唯有往上走,才能好好的做個人,否則只消旁人一句話,便要落得個母子姐妹生離死別的下場,沒有半分掙扎的余地。而在旁的地方,她想不任人擺布,只能夫榮妻貴。然而,以池唐的天資,只怕下輩子都別想有出息。同甘共苦的丈夫,她又不愿輕易舍下。女子可為官的梁朝,恰是她的絕佳的平臺。 楊來來之前與管平波并無深交,不知底細。今日短短的接觸,便覺她不是個刻薄寡恩之人。果斷跪下,匍匐在地:“陛下與來來有再造之恩,來來粉身碎骨亦不能報之分毫。陛下若不嫌棄,愿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第335章 下策 第132章 132下策 直隸的某座民宅內, 幾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團團圍坐,低聲交談;門外是肌rou虬結的壯漢層層守衛;再往外的夾道上卻是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異常。?;ǖ娜鼙0参輧茸?, 正是剛從炎朝叛逃的首輔張云亭等人。他們幾位歷經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皆不動聲色, 以省親祭祖為由, 將家眷分批送出京城, 而后挑動流民, 里應外合, 趁亂逃離。當然,如此匆忙,居于京城的旁支是顧不上的;呆在原籍的,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會不會趕盡殺絕了。 在座幾位皆是直隸人,彼此聯絡有親,在陳朝朝堂上便常常同進退。鄉黨乃朝堂極為要緊的力量,先前朝堂由江南黨把持,卻是張云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爾的青眼, 直隸黨才在炎朝強勢崛起。而先前的江南黨則是主力撤回南邊, 擁立了竇向東。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黨殘部更被打壓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消息,留在京中當炮灰的,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張云亭爬到了內閣首輔,也不過是面上光鮮。炎朝畢竟是異姓王朝,實際掌權的乃幾大家族,便是伊德爾都難只手遮天。想當年,江南黨在朝中何等跋扈,與國同長的眾勛貴都要避其鋒芒。直隸黨卻似個擺設,休說實權,面子都不曾掙得幾分。 張云亭和聶童蒙好賴入了閣,在伊德爾的抬舉下,姜戎權貴不好太放肆。歐鳴謙等六部尚書,頭上硬生生壓了個左尚書,部中全無說話的余地。漢臣忙著拍左尚書的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時到賬,簡直豈有此理。 當年他們投降,全因姜戎鐵騎橫掃華夏,勢不可擋,便是竇向東在南邊稱帝,亦是秋后的螞蚱。在炎朝再憋屈,總是站住了腳。能經過科舉廝殺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個不是博學之才?哪個又不知兩晉南北朝時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權必定落回漢臣手中,那么誰的根基深厚,到時候朝堂便是誰的地盤。就如當年的江南黨一般無二。 張云亭等人的判斷說不上錯,竇向東確實不敵姜戎,接壤的江淮頻頻告急,都城應天甚至險些失守。但,萬萬沒料到,橫空殺出個管平波,南北形勢驟然僵持,應天大捷便是給張云亭等漢臣一聲洪亮的警鐘。 可在那時,炎朝漢臣們沒有聽見。他們以為,勝敗乃兵家常事,賀賴烏孤中計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么。竇家畢竟是水匪起家,戰斗力不可小覷。便是炎朝主力,當年攻打陳朝,不也前前后后準備了小二十年么?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內全面土改,炎朝的漢臣更是幸災樂禍,尤其是南北兩邊勢同水火,沒少作詩填詞嘲諷他們跪在女人腳下;鄙夷梁朝踐踏三綱五常,管平波那婦人肆意妄為,枉顧物議沸騰,只看她哪時去做萬民的刀下亡魂。 嘲諷在甘臨被冊封太子時達到了頂峰,炎朝漢臣可謂是妙語連珠,廣發詩集與文章嘲笑被打成喪家之犬的江南舊族。而以林望舒為首的江南文壇心灰意冷,閉嘴不言,北方漢臣從此愈發得意。 誰料世事無?!?/br> 張云亭重重的嘆了口氣,嘴里的話卻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伊德爾不顧百姓生計,謀奪田產以肥姜戎,誘發天災,實乃作繭自縛?!?/br> 前次輔聶童蒙搖頭晃腦的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異族野蠻殘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養,合該替他們尋條明路才是?!?/br> 吏部尚書易含章、兵部尚書歐鳴謙等紛紛點頭,跟著走完了唱高調的套路,才開始談正事。 張云亭問歐鳴謙:“起義軍現有幾何?” 歐鳴謙答道:“光是直隸,就有五萬之眾。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縉紳主動獻錢獻糧,盼我們驅逐韃虜,匡扶漢家江山?!?/br> 易含章皺眉道:“百姓目光短淺,恐被狗賊哄騙,與我們作對?!?/br> 歐鳴謙嗤笑道:“泥腿子懂個甚?姜戎手段殘暴,日常欺壓良善、奪人妻女,多年來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誰不懷念陳朝舊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響應?!?/br> 經歐鳴謙提示,易含章瞬間想通了關節。百姓不識字,難知道均田令,而戎漢兩族積怨已久,只消使人與他們說說陳朝時的好處,舊年被欺壓的記憶立刻便挪到了姜戎頭上,只剩粉飾過的美好。再則,賦稅陡然加重時,恰是姜戎叩邊,朝廷增發軍餉之故。如此一來,陳朝最后的生靈涂炭,皆可推給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尋著了沒有?!?/br>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為了保護自家田產這等事,決計不能說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張云亭提出的“匡復漢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傳達的“耕者有其田”。 同時,長期維持團體是艱難的,不單有經濟上的壓力,還得樹立共同的理念,否則便是一盤散沙,不堪大用。此時聚集來的烏合之眾,面對糜爛的陳朝都未必有戰力;對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戰速決。因此,還須得有塊招牌。伊德爾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為大單于理所當然;管平波穩打穩扎至今日,養活治下數以百萬計的人民,坐擁天下最能打的軍隊,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張云亭等人,區區幾個文臣,不抬出個前朝宗室來,根本無法張嘴說話。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爾登基時,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尋去?不過自古以來起義軍拿來的招牌實錘的少,注水豬rou的多。魚腹藏書都能耍幾萬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隨便弄個像模像樣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罷了。 遂,幾個人略談了幾句,便轉到了下一件事。只見聶童蒙指著輿圖道:“我們勝在人多,姜戎勝在馬壯,不宜硬碰硬。然,兵強馬壯須得上好的糧草去喂他。我們不必打他們的城池,只管在城郊縣里,把那投降了姜戎的漢jian除掉,他們沒了養分,自會枯竭,便不攻自破了?!?/br> 幾個人接連叫好,唯有張云亭一言不發。眾人以他為首,不由問道:“首輔有何憂慮?不妨與我等分說一二?!?/br> 張云亭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諸位的計謀自是好的,可如今天下并不止有姜戎。我們毀了姜戎的根基,豈不是為梁朝作嫁衣裳?” 易含章拍案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在她南朝如法炮制?照例毀了她的江山?” 歐鳴謙畢竟是兵部尚書,比易含章更懂軍事,十分委婉的道:“姜戎的均田令,便是我們不反,他未必能推行。梁朝卻是真的人人有田種。我們帶著兵馬過去,那頭喊兩聲分田,只怕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們,立刻要倒戈,我們謹慎為上?!?/br> 張云亭吐出一口濁氣,看向幾位盟友道:“從那日我們議定起義,我便一直在想。想我們的出路,想天下的局勢?!鄙宰魍nD,又繼續道,“去歲春日里,太子布日古德親率精銳、協同賀賴烏孤一齊攻打應天,鎩羽而歸??梢娀①S軍戰力之兇猛?;①S軍崛起僅僅十數年,據伊德爾收集的諜報,其陣法、武器常有更新。待過今年,戰力又當如何?” 虎賁軍作為炎朝的頭號大敵,伊德爾自然少不得在朝堂上時有念叨。迄今為止,炎朝對上虎賁軍,從未打過勝仗,是不爭的事實。張云亭等人連應對姜戎且只能迂回行。事,對付虎賁軍,無異于癡人說夢?,F管平波窩在南方不動彈,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張云亭作為首輔,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聶童蒙苦笑道:“她……的確難對付?!?/br> 歐鳴謙道:“雖目光當長遠,卻得顧了眼下。姜戎是再不能容我們的,我們得自己掙出份前程來。上策一統江山,奪回陳朝失地,我們做那中興之臣;中策乃把姜戎攆回草原,與梁朝劃江而治;下策……”歐鳴謙忍著不悅道,“投降梁朝,接著熬?!?/br> 聽歐鳴謙說完,聶童蒙開始思考投降梁朝的可能性。張云亭定然是想過的,不然不會潑冷水。那么,張云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梁朝實行的是王田制,投降梁朝意味著,即便做到了高官,亦難在家鄉囤積土地,于家族長遠發展不利。史上王田均田的不少,開國之初,均貧富是必要的,這樣能很快的穩定局面,坐穩江山。但時日長了,便漸漸廢止。如此想來,投降梁朝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信林望舒等人肯認命,誰不想家族富貴綿長,江南黨也不會例外。奈何此言不好當眾說,于是聶童蒙耐著性子,等著大家討論完了上中下策,又說完了日常調度,在散場的時候刻意留在最后,終于等到了與張云亭獨處的機會。 他那點小動作,張云亭心知肚明,直接開口道:“巽之有話,直說便是?!?/br> 巽之是聶童蒙的字,取“謙讓恭順”之意,與其名童蒙交相呼應。光從名字上便知他亦是有些家底的??上赖兰妬y,有家底也難保瀟灑,要緊關頭,便開門見山的道:“方才歐尚書所言下策,首輔以為何?” 張云亭神色疲倦的道:“我們有的選么?” 聶童蒙無言以對。 “我們要想的不是上中下策?!睆堅仆た嘈χ?,“而是怎樣積累‘功勛’,借著匡復河山的大義,去與梁朝的皇帝談。如若我們帶人去投,能許我們怎樣的將來?” 聶童蒙道:“總歸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br> 張云亭按著太陽xue。道:“我不怕她不答應,可林望舒會答應么?朝堂統共那些位置,你若是江南黨,不會從中作梗么?” 聶童蒙怔怔的看著張云亭,他此刻方知,高舉義旗的張云亭心中竟是如此糾結與彷徨,不由問道:“那……大人為何要反?” 張云亭的眼神倏地變得犀利,看向聶童蒙,一字一句的道:“因為我不想死無全尸!” 第336章 忘祖 第133章 133忘祖 逐水草而居者為游牧, 他們幕天席地、來去如風,又因邊境苦寒,個個打熬的好體格, 加之有好馬, 歷朝歷代皆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然而,游牧天生的優勢, 亦是他們天生的劣勢。此時不比后世, 單兵作戰能力強, 往往代表的是自由散漫, 各有想法。民間的風氣影響到朝堂, 便是伊德爾也無法做到言出法隨。 沒有皇帝不想大權獨攬、對臣下指哪打哪,偏偏炎朝囿于傳統,伊德爾每每下令,都要均衡各方勢力。這便罷了,平衡,是所有帝王都應該掌握的技巧,古今中外概莫能是。但要命的是,朝堂的運營不總是公平的, 有時候難免有局部的犧牲。部落制的弊端便暴露的尤其明顯。賀賴烏孤第二次攻打應天, 便凡事躲在布日古德身后, 不肯盡全力。對上陳朝無所謂, 對上梁朝,便是岌岌可危了。 伊德爾早在孔彰投降飛水不久,便知管平波非池中物, 想了不少辦法,盼著讓孔彰把人拐回去,未果。次后眼睜睜的看著她地盤越來越大,豈能毫無防備?因此,他迫切的希望整合朝中各方勢力,把南方半壁江山收歸麾下,于是多有扶植漢臣,希望漢家的三綱五常,能夠幫到自己。 然而,朝堂的鍋著實不大。哪怕漢臣只有幾根小勺,亦讓姜戎舊部極為不滿。誰都不是傻。子,伊德爾扶持漢臣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幾大家族誰沒有自己的地盤?奉伊德爾為老大哥,與俯首稱臣是有區別的。與其說姜戎抵制漢臣,不如說君臣以漢臣為由,進行拉鋸與博弈。均田令便是博弈的結果,很顯然伊德爾的大。腿沒擰過麾下數根胳膊,不想讓炎朝分崩離析,只能妥協。 而陳朝留下的臣子,論太祖定國,心里未必有數;論勾心斗角,個頂個的行家。張云亭只消半日,便想明白了其中關竅。伊德爾與幾大家族,就好比拔河的兩個壯漢,夾在中間的漢臣,便是被當做繩子的稚。嫩幼童。雙方拿他們角力,分出勝負前,他們早已粉身碎骨。因此張云亭為何當機立斷的撤離,可謂老辣。高舉義旗,不論是圈個山頭自立為王,還是帶著流民去投南邊,皆有生機。而留在炎朝京都,卻是連個站隊的機會都不會有。老油條的選擇,并不意外。 炎朝君臣正擼袖子拔河,繩子自己跑了!雙方皆被摔了個灰頭土臉,好不狼狽。惱羞成怒的姜戎部族立刻把屠刀砍向了無辜的漢臣們。幸而伊德爾尚有理智,強行阻攔,保住了大部分漢臣,至于先前被砍死的,只能怨命不好了。 為此,君臣矛盾一觸即發,伊德爾在延春閣對著舊部破口大罵:“沒腦子的東西!冤有頭債有主,誰叛變砍死誰!你們倒好,抓不著罪魁,拿著忠心耿耿的撒氣。我就問你們,北方數郡,你們管的來嗎?”說著,他指著兵部左尚書、自己的小舅子賀六渾罵道,“放你兒子出去當個官,鎮日間斗雞走狗,萬事不理,好好的個縣令,硬叫當地大戶架空,稅錢都收不利索,長此以往,我們大家喝西北風???” 賀六渾自知理虧,頓時慫了。 伊德爾又指著戶部左尚書莫葫蘆夸呂罵道:“你別以為源赫倒騰戰馬給李恩會能把我蒙在鼓里!光顧著自家發財,肆意截流稅款,你們有臉問我要戰馬、要長槍、要盔甲!你們自己摸著良心想想,我他。媽。的有錢給你們嗎???” 毫不留情面的指責,不獨莫葫蘆夸呂,其余的朝臣不論服不服氣的,皆低了頭。 伊德爾把幾個刺頭罵了一輪,開始掃射:“你們會打仗,會治國嗎?蒙古人怎么被攆回草原的?他們不信漢人,不叫漢人入官場,豪強起兵了都不知道!那般悍勇的鐵騎,硬是被姓唐的打到丟盔卸甲,丟了西域,方有我們祖宗的崛起。不懂漢人的歷史,自家祖宗的行。事也全都忘了嗎???” 姜戎數部,都是叫伊德爾打趴下過的,見他動了真怒,登時噤若寒蟬。畢竟,伊德爾雖無法滅了幾大家族,把朝堂諸位砍了再扶持旁支,著實太容易。 朝臣都嚇成了鵪鶉,布日古德只得勸道:“父皇息怒?!?/br> 為?;始彝?,太子的面子是要給的。尤其是伊德爾已是七十多歲,乃是老健春寒秋后熱的年紀。布日古德本就戰敗,再叫他當眾訓斥,萬一自己蹬腿,更壓不住朝堂中的妖魔鬼怪。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表示了憤慨,又猛的抬手在案幾上重重拍下:“而今,張云亭在直隸作亂,你們說,如何是好?” 幫姐夫站臺是小舅子應盡的義務,賀六渾硬著頭皮出列:“臣請帶兵圍剿,帶了張云亭的項上人頭回朝,殺雞儆猴!” 伊德爾冷冷的道:“然后呢?” 賀六渾茫然的看著伊德爾。 伊德爾接連深呼吸好幾次,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沒了張云亭,還有趙云亭、錢云亭!你們不肯吐出田產,漢人比你們蠢是怎地?” 吏部尚書出連樹落干瞠目結舌的道:“難道要廢除均田令?那稅收從何而來?” 均田令的頒布,正是因為豪強與姜戎趁著戰亂,將土地兼并到了完全無法容忍的地步。炎朝的半壁江山下,休說自耕農,連中小地主都所剩無幾。布日古德想起當日虎賁軍以炮洗地的霸氣,便心生懼意。再不讓田地里恢復生機,炎朝必定不戰而敗。均田令之事,絕不可妥協。 預備頒布均田令時,此番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列位高官皆清清楚楚,他們也都支持均田令,現在的問題是,怎么讓漢臣乖乖的交出土地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土地是家族延續的命脈,誰都不可能退讓,于是變成了死局。 刑部尚書可朱渾長儒出列道:“一年之計在于春,正是農忙時節,流民肆虐,恐誤農時。且先設法將流民引回原籍。據臣所知,幾郡不少荒田,休管有主無主,但見不曾種植的,一律收歸朝廷,分派給流民,穩住直隸為要?!?/br> 連連戰亂,鄉間十室九空,確實留下了大批的荒田。豪強趁機圈地,奈何人口不足,不可能盡數耕種。因此他們雖然圈著,依舊是拋荒。這種時候,朝廷便可用荒田無主為由,強行分田。豪強自家種不完,又是巧取豪奪而來,沒特別強硬后臺時,通常不敢硬抗,正規軍殺到門前,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至少三年內,“荒田”上可養活自耕農。至于三五年后,豪強使出什么手段,迫使田產回到自己手中,那是將來的事了。 賀六渾頭痛的道:“那豈不是又要跟豪強磨牙?” 豪強可謂是帝制時代最令皇帝糟心的頑疾,一時半刻解決不了。當務之急是如何摁住張云亭,防止流民蔓延。 家族封地在海右郡的賀六渾又忽然道:“孔家,千年名門,亦要遵均田令否?如若他家不尊,旁的漢臣定然不服;如若要他家也尊,孔家在海右郡能掀起的力量,可就不是區區張云亭可比了?!?/br> 此言正中核心,均田令不廢,何止孔家?各地豪強皆要頑抗。伊德爾進退維谷,他不能枉顧姜戎的利益,否則想朝隴西貴族下手的隋煬帝就是前車之鑒;他亦不能無視豪強的訴求,否則治下豪強齊造反,其后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