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提到管平波,竇向東做老公公的不好說話。竇宏朗便接道:“李將軍過獎!她性子最野,叫我寵壞了。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br> 李恩會的確佩服管平波,便是尚武的姜戎,能飛檐走壁者都不曾見過幾人,何況管平波的臂力讓他好一番吃驚。他乃常駐邊關的武將,通不熟中原規矩禮儀,見到歹的便罵,見到好的便夸。幸而竇家也是個不講規矩的土包子,竟也不覺得女眷被人叨念有何不妥。一行走一行說,繞了大半邊湖,幾個文臣都覺腳酸。判官李逸仙度著洪讓的臉色,開口道:“不怕竇員外笑話,我有些年紀了,走了半日覺著不濟,不知貴府有何處可歇腳?” 竇向東心里鄙視了下文官們,看了看周遭,道:“湖心亭卻是太冷,若大人們不嫌棄,往我們家老二屋里坐坐吧?!?/br> 諸官員目測了下距離,是比正院近些,都紛紛說好。就有小廝飛奔去二房,要練竹預備待客。 陸觀頤一聽,那還了得!孔彰親至,她母親卻是羞辱過姑母,休說洪讓也在,便是不在,也不敢照面,與練竹說了一聲,忙不迭的躲進了帳子里。 小廝卻又道:“有位將軍狠贊了管姨奶奶,只怕要請奶奶迎上一迎才好?!?/br> 如此,正在養病的管平波被硬生生的從溫暖舒適的火箱中拉了起來,二房的丫鬟仆婦聽聞駙馬爺來了,七手八腳的替管平波打扮。望風的人急的直跳腳:“來了!來了!脂粉別上了吧!” 古代沒有止痛藥,管平波半夢半醒之間,本就覺著傷口疼痛難忍,一群人生拖活拽的,更是冷汗淋漓。喘了半日,又被人扯到院中跪迎。對著皇親,你還敢在地上從從容容的鋪上墊子?練竹又不知老公公的野心,滿腦子想的全是叫人光顧一回,又能保幾世的富貴,如何不肯?規規矩矩的在青石板上跪了,連累管平波也被壓著在冰涼的石板上匍匐。心里狂罵娘,媽了個雞的!駙馬了不起???你給老娘等著!早晚有一日,讓你們兩口子在雪地里跪個夠! 最吐血的是,文臣毛病奇多。都到了門口了,突然簌簌下起雪來,判官葉廉立刻犯了酸病,詩興大發,當場做了一首詠雪。幾個同僚難免點評夸贊一番,把高燒的管平波氣的想殺人。 跪的兩眼發暈,一行人才進來。因是女眷,孔彰只淡淡的說了句:“請起?!本氈竦确皆谘绢^的攙扶下爬起來。 管平波平日里太兇殘,丫頭便顧著練竹,只得雪雁一人扶她。偏管平波病的七死八活,渾身無力,一個踉蹌往下栽去??渍脳l件反射的拖了一把,卻見管平波滿面潮紅,料定是發燒。中原人本就比姜戎人顯小,先前孔彰不曾仔細瞧過她,此時挨的這樣近,方發覺她竟還是個孩子模樣,立刻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洪讓眼前陣陣發黑,孔彰在他的地盤上動歪心,他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旁人卻無此等齷齪心思,早有兩個丫頭過來扶住管平波,李恩會還道:“哎呀!你怎地病成這般模樣?是涼的還是傷的?我帶了好金瘡藥,回頭替你送來!” 管平波還記得李恩會,勉強笑了笑:“多謝?!?/br> 李恩會還欲說話,孔彰已抬腳進了院子,眾人只得跟上。男人吃茶,本無女人的事。練竹不過跟到門口,指揮丫頭伺候,便退下了。管平波被揉搓一番,再入火箱,卻是冷汗一層層的掉。此時沒個縫針技術,她的傷口又深,方才的折騰怕是又震裂了。令人關了房門,忍著痛叫雪雁替她重新包扎。 雪雁含淚擦拭了血跡,輕柔著撒著藥粉。管平波滿臉陰郁,她昨夜醒來,強撐著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竇家方得全面消息。今日迎接官員,管平波半夢半醒之間知道了孔彰的來歷,亦知竇家算揭過一頁了。本是好事,竇家卻太過!她不信孔彰那等位高權重之人會點名見她,固然煩孔彰沒事四處亂竄,卻更惱竇宏朗溜須拍馬!她一個小老婆,跪迎的資格都沒有。管平波攥了攥拳頭,居然拿她個病人當搭話的彩頭。她到底為甚而病的?竇宏朗你欺人太甚! 房門關上,想來一群老爺也不會跑到偏房來逛。陸觀頤從帳子中出來,幫著雪雁扶管平波躺下。卻見后背的紗布不停滲血,登時怒火從燒!管平波失血過多加高燒無力,全沒了平日的厲害。這幫仆婦就敢不顧她的死活,強行拖出去朝上官賣好!陸觀頤死死咬著牙,才忍住出去破口大罵的沖動。好一個可意兒的老倌,好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婦,我呸!管平波那般能干,你們都不拿她當人看,我倒要看看你們這幫殺才,能有甚好下場! 管平波閉著眼調節著呼吸,形勢比人強,她還得接著忍。她與竇家,不過是互相利用,何曾有過半絲真情。但也不必憎恨,橫豎她也是演戲,不過演技比竇家人好些罷了。 溫暖香柔的被子包裹中,管平波的身體卻記著這兩日遭受的刺骨寒意。她不由想起在劉家坳的日子,饑寒交迫的苦難在心中揮之不去。人命如同螻蟻,憑她如何滿腹才學,到頭來也就值個十幾兩賣去行院的價值。 是沒有兄弟之故么?不是!看過天高云闊的管平波豈能膚淺至此?在劉家坳,最多的并非男盜女娼,而是麻木。眼神空洞,沒有表情的麻木。機械的尋覓著一切可食之物,七情六欲在饑餓面前消失的無影無蹤。管平波穿到古代才知道,魯迅筆下的阿q覓食,是怎樣的沉重與絕望。 覓食,只有野獸才是覓食。極端匱乏的物資,會讓高等文明退回至叢林法則。任何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皆化作了浮云。所以管家能輕易把她逼向絕路;有必要的時候,竇家亦會輕易把她犧牲。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管平波心中俯視著竇家眾人,她能輕易的在竇家站穩腳,能借著這個跳板,躍上更高的舞臺。甚至可以成為竇家的主宰,跟他們一樣捏住別人的小命。 但她不想。 來自文明社會的管平波太明白上進與掠奪的區別。她并不善良,更不正直,只是有些底線不可逾越。她不喜儒家虛偽的規則,卻認同世界必須有規則。一個合理的規則,可以保大多數人安康,而不是入目皆為看不見明天的絕望。 碌碌凡塵,沒有幾個能做到逆境之中依舊保持著高貴的品德。善道善人,惡道惡人,并非純粹哄人的話。至少她的御下之術里,絕不可能有一條只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討好而枉顧人命的原則。 第二次了,渾身無力任人擺布的第二次了!人的一生,難免有脆弱無助的時候。難道每一次都要與死神抗爭?她有幾條命來應對這幫貪婪無恥的人?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惫芷讲钪煜さ街了离y忘的歌詞,只覺得異常的溫暖與安心。臉埋在枕頭里,掩蓋著忍不住的淚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擲地有聲的話語背后,是無數被大勢碾壓成齏粉的靈魂。管平波的眼淚不絕,但她沒有脆弱,沒有退縮。人不可理所應當的等待救贖,就如同一個國家不能指望援助翻身一樣。昂首踏步向前走,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我都不是任人蹂躪、不會反抗的管平波!今日之辱,必報之! 第60章 加重 竇家豪富,做的出百般花樣的下酒菜。 頭一個扎眼的就是洞庭特產銀魚雞蛋湯, 便是孔彰從不沉溺美食, 也多吃了兩筷子, 把李恩會看的嘖嘖稱奇。 換了阿速衛的土話道:“難得你喜歡,不若找幾個大水缸養上些許,帶回去與太太嘗鮮。 阿博同阿嫻兩個也可吃得?!?/br> 孔彰原不想理他, 待聽見帶回去給母親與孩子吃, 又有些動心。 李恩會見狀笑問:“竇大人, 我從未見過此魚, 不知可養么?” 竇宏朗笑道:“不瞞將軍說, 鮮魚得四五月才有,旁的時候多是干貨, 遠不如時鮮。 常言道物離鄉貴, 咱們洞庭人家, 銀魚干倒不怎么值錢。 既將軍看的上,下官立刻使人備上。 待開了春有了新鮮的, 再打發人往京中送去?!?/br> 鮮銀魚本就是貢品, 自有人討好孔尚書,只孔彰久居邊疆, 去歲又一直慪氣, 不曾在家吃著,遂今日才吃了個新鮮。 洪讓還當是李恩會稀奇,不愿竇家越過自己搭上了上頭,忙道:“年年我都要采買些送上京孝敬長輩的, 一事不煩二主,我一并送了吧,還便利些?!?/br> 竇向東不動聲色,由著次子與人周旋。 都是當官的人,他不說話,旁人也不理他。 礙著孔彰在,竇家不好使美婢伺候,省的跟駙馬有牽扯,反得罪了上頭。 一行人頗覺無聊,只拿朝中閑話來講。 竇宏朗勉力跟幾句,文官們當他們土財主,更不理論他們是否說話。 不過在心中暗暗給竇家下了個不會拍馬的考評也就完了。 文武不相籌,偏今日的主賓是個武將,把文官們卡的好不難受。 胡吃海喝一番,沒了趣兒,便紛紛告辭。 竇宏朗又打疊了幾份禮物,忙不迭的相送。 竇向東年老,送到碼頭,見大船靠到對岸,立刻掉頭往二房而去! 竇向東憋了大半日的氣,一個兩個兒子不爭氣,他惱的頭皮都要炸了!想著本就在鬼門關打轉的管平波今日平白的遭了一回罪,就恨不能打死老二兩口子!游擊算個屁!他要見也是去房里瞧病人,憑什么叫他兒媳跪在院中。 那是一般的兒媳么?病死了哪個賠的起! 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二房,也顧不得老公公的忌諱,直接敲門道:“觀頤,開門?!?/br> 陸觀頤急急開了門,低聲問:“洪讓走了?” 竇向東點點頭,跨進門檻,走到火箱邊探視管平波。 后世有句話叫細節決定成敗,凡有一番事業著,不拘性情豪爽還是秀氣,皆是明察秋毫的性子。 竇向東只往里一瞧,就看見枕頭上煙煴了塊水跡,輕輕撥過管平波的臉,果見眼睛紅腫了,就咬牙切齒的道:“好滿崽,阿爺知道你委屈了!回頭看我怎么收拾他!” 滿崽,是土話里長輩對晚輩極親昵的稱呼。 滿,是小的意思。 通常是喚家中最小的孩兒,也可喚最寵的孩兒。 管平波幼時,她爹便是如此喚她。 病人容易脆弱,忽聽兒時稱謂,不由眼睛一酸,又滾下淚來。 竇向東伸手揉了揉管平波的頭發,柔聲道:“他是個糊涂人,等我們養好了傷,狠狠打他一頓。 叫他為著溜須拍馬,把老婆都不顧了?!?/br> 管平波只不說話,竇向東生怕她與竇家離了心,拿了無數好話哄她。 要知道世間有才之人,鮮有不傲的。 不順毛去捋,難道還用權勢去壓?果真能降服便罷了,倘或不能,倒結了仇。 管平波一個半大的孩子,又死絕了娘家,最好養熟。 竇宏朗兩口子對著她演戲,果然昨天夜里那般難受都爬起來把事情說了個詳盡才倒下。 哪知那兩口子眼皮子忒淺,聽見個駙馬就得意忘形!眼見著管平波又昏昏沉沉的睡去,高燒卻一直不退,竇向東臉黑的似鍋底,忍著氣對陸觀頤道:“你二哥二嫂就是個沒長腦的!你多看顧她些,短了什么只管打發丫頭問你mama要。 萬別離了她跟前。 再有,天大的事都不許攪了她休養,你二哥要犯糊涂,叫他來問我!” 陸觀頤比竇向東還急,忙道:“我要兩個力氣大的婆子,我跟雪雁很搬不動她?!?/br> 竇向東怒道:“要甚婆子!她男人做的孽,叫她男人伺候!”說畢,氣的抬腳走了。 練竹在窗子外頭聽了半日,臉色陣陣發青。 也不知竇向東是拿管平波當小女兒養,還是想那一樹梨花壓海棠。 然不管怎樣,她把管平波拖出去的事都惹惱了公公,竇宏朗外放的節骨眼上,又如何是好?頓了半日,覺著扣兒還得從管平波身上解,調整好表情,走進堂屋探視。 管平波正在昏睡,能瞧出個什么好歹來?陸觀頤心里七上八下,她算看出來了,因著竇向東的寵愛,管平波在竇家地位超然,她自可大樹底下好乘涼。 一旦管平波有個好歹,她立刻就要淪落成哥三個的粉頭。 竇向東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知道。 生死攸關間,見了假惺惺的練竹也沒好臉,姑嫂兩個枯坐了半日,練竹只得訕訕的走了。 哪知到了天黑時分,管平波越發燒的厲害,只把陸觀頤急的上吊的心都有。 練竹急急的打發人去尋竇宏朗,竇宏朗卻是陪著一眾官員在樓子里吃酒。 聽到家里小廝來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洪讓忙問:“何事?” 竇宏朗只得干笑:“小寵有些不好,大人見笑?!?/br> 洪讓有心拉攏,竇宏朗有意示好,恰孔彰不耐煩跟他們廝混,早早回去休息,幾個文官你一言我一句,親熱的好似失散了多年的兄弟一般。 正耍的高興,竇宏朗哪里肯走?皺眉對小廝道,“我又不是大夫,喚我回去有甚用?” 洪讓想了想,如今孔彰住在他家,習武之人又靈敏,他回去晚了少不得有些動靜,橫豎那尊菩薩明日就要走,何苦今晚惹的他不自在,便從善如流的道:“我們何時不能吃酒?尊寵的病情要緊?!?/br> 心里奇了怪哉,那女人生的不算天仙,怎么勾的這多人傷心?莫不是有別的風味? 竇宏朗還要客套,眾人度著洪讓的顏色,紛紛勸了幾句,竇宏朗方對著上官們千恩萬謝的走了。 正院內,竇向東暴躁的在屋里繞圈,肖金桃道:“知道的說你疼晚輩,不知道的還當你扒灰。 你可繃著點吧!” 竇向東猛的一拍案幾,震的花瓶跟著跳起,怒道:“我能不急么????”說著指著東邊道,“十五歲!那樣好的兵法,那般厲害的武功。 甚縫紉機洗衣機隨手就有,轉臉就能給我生造出火。 槍來!上哪找這么個人去?便是金山銀海,也未必能尋出幾個與她比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