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香客來往,人群中卻不見那一抹紅色。 雪無皺了下眉。 “雪無師兄在找什么?”小僧詢問。 雪無收回視線:“可曾見過與我同來的女子?” “女……”小僧呆怔,“不、不曾見……” 小十二歪著小光頭瞧了瞧雪無,又轉身朝下方張望,喃喃自語:“怎么不見了……女人果然好可怕……” 雪無掃了他一眼,他立刻抿著嘴噤聲。 雪無將住持的信遞上,他們晚上暫且留宿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會啟程趕回桑玄寺。 晚上用了齋飯,小十二乖乖抄經書。只是他抄著抄著,總有些心神不寧。 “慧無,心若不靜抄經書亦是無用。今日就到這里,回去歇著吧?!?/br> 小十二站起來,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小光頭,悶聲應著:“是,七師兄?!?/br> 雪無盤腿坐在床榻上,闔了雙目,捻著手中佛珠默誦了一遍經文。經文誦讀完畢,他睜開眼,將佛珠置于一側,寬衣解帶。 青色的僧衣脫下來,只著身上白色中衣。他立在床榻前疊僧衣,動作忽然一頓,在僧衣衣襟處,指尖捻起一枚小巧的流蘇耳飾。 他靜默地凝視著耳飾,眼前浮現那一身紅衣的女子。 這一夜,雪無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在夢里,他總是能夢見那個紅衣女子。他誦讀經書的時候,紅衣女子跪坐在蒲團上跟著他一起誦讀。他用齋飯的時候,她坐在一旁托著腮嫵媚地笑。他練晨功的時候,她揮著一根棍子跟著瞎比劃。 雪無在夢里輾轉皺眉。他翻身,紅衣女子竟蜷縮著躺在他身側,女子身上的幽香無孔不入而來。 他頓時驚得一身冷汗。 一時分不清夢里夢外。 倪胭立于窗外,愉悅地勾起嘴角。 第二日一早,雪無拜別了乾安寺住持,帶著小十二回桑玄寺。 “七師兄,那個……我、我……哎呀!”慧無著急地跺了跺腳。往日他這么說七師兄定然明白的,今日這是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他小跑兩步,擋在雪無面前:“七師兄!” 胖乎乎的小臉蛋鼓起來,像個rou餡賊多的rou包子。 “何事?”雪無這才將望于遠處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小十二立刻咧著嘴笑了:“七師兄,果子糕特別好吃。真的特別特別好吃!” 雪無搖頭:“出家之人當戒口舌之欲?!?/br> 小十二耷拉著小光頭,嘟囔:“可師兄之前明明說過,緣不可攀緣不可擋,一切皆有定數。當隨緣,而非強求,方得大道?!?/br> 雪無微怔,繼而失笑。 這孩子竟是搬出了雪無當初替他向師父求情的話。 “罷了。走罷?!毖o揮袖。 小十二雖然六根不凈,卻聰慧善悟,又年幼。這大抵也是雪無和住持十分喜愛他的緣由。 不知何時天竟下起了蒙蒙細雨。雨絲淺細,落在肩上甚難察覺。雪無立在橋上,等著小十二跑到下面的街鋪里買果子糕。 倪胭撐著傘迎面走來。石橋很窄,雪無微微側身避讓,油紙傘下是紅如血的綾羅裳。雪無又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 “七師兄!我買好啦!”小十二站在橋下向他揮手。 雪無點頭,他往石橋下走,走了三兩步下意識地回頭。 倪胭也在同一時間停下腳步,她立在石拱橋最高的地方轉過身來,油紙傘搭在她的肩上,蒙蒙細雨讓她的面容瞧上去帶著幾分縹緲。 雪無雙手合十作了一揖。 倪胭側過身微微屈膝,避開他這一禮。舉著傘窈窕轉身離去,紅色的綾羅裳隨風而動。身影很快匯于人群中。 雪無忽然想起那枚流蘇耳飾,他向前邁出一步:“施主……” 橋下人影流動,唯不見那一抹紅色。 回到桑玄寺,懷道住持立在樹下慈悲地捻著佛珠,笑道:“雪無,此行可順利?” “一切安好?!毖o恭敬回稟。 小十二眨了眨眼,這趟下山算是一切安好嗎?他摸了摸袖子里的果子糕,算了,就當是一切安好吧。 接下來的日子恢復了往昔山林古寺的寧靜。 誦經、練武、禮佛、論道、一日三餐,一眨眼三個月轉瞬即逝。 雪無幾乎快不記得山下偶遇的紅衣女主,直到三個月后的某一夜,他再一次夢到了倪胭。夢里的倪胭望著他笑,紅色的綾羅裳層層褪下,露出女兒嬌美如玉的身子。 他在夢里闔著眼,飛快捻著佛珠,將經書誦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是十五,桑玄寺開齋的日子。周邊百姓紛紛趕來上香添香火。桑玄寺忙活了一整日,日落西山的時候,香客才走了大半,寺中逐漸恢復寧和。 雪無走進大殿時,一眼看見倪胭跪在蒲團上,對著佛主虔誠祈福。 雪無剛想轉身,倪胭睜開眼睛望向他:“原來你是桑玄寺的高僧?!?/br> 雪無便只好收回腳,回了一禮:“女施主又是為了亡夫祈福?” “不?!蹦唠俨痪o不慢地敲著跪了許久的膝蓋,緩緩道,“我在給自己祈福,祈福日后遇見的男人們都正常點,安安分分過日子,清心寡欲不貪心最好?!?/br> 倪胭起身,款款走向雪無,淺淺笑著。大概是這張臉太過禍國殃民。即使是淡淡一笑,也為寺中添了兩分不合時宜的華彩。 她說:“我剛剛求了一道簽,不知大師可否幫忙解簽?” “可以?!毖o伸手。 他的手很白,修長的手指上紋路很淺很淺。 倪胭將竹簽遞在他掌中。 “問安康?” “不,問姻緣?!蹦唠儆滞白吡艘徊?,“小女心悅一人,可這人情竇不開。我想知道與他的結果?!?/br> 雪無將簽文翻過來。 下下簽。 倪胭垂眸瞥了一眼,嬌媚輕笑了一聲:“我瞧見了是下下簽,可是我不甘心。大師,我能逆天而行嗎?” 雪無微笑著將簽文遞還給倪胭,干凈的眸子望進倪胭的眼,道:“施主,回頭是岸?!?/br> 倪胭卻緩緩搖頭:“我總覺得自己生于大海,若是上了岸,恐直接丟了半條命。算了,這簽文不用解了,省得聽見我不愛聽的話?!?/br> 倪胭轉身,將下下簽的竹簽丟進簽桶,提裙邁出門檻,離開肅穆的大殿。這佛像林立的大殿讓倪胭覺得心里不爽快,沉悶得很。她不想再停留了。 雪無負手立在原地,遙遙望著倪胭踩著落日的余暉離開。 他忽然想起那枚流蘇耳飾,匆匆趕回房間在匣中取出,又匆匆出去追倪胭。他追了片刻,卻見倪胭并不走香客們的路,而是擇一條小徑朝著后山而去。 雪無略一猶豫,還是跟了上去。 桑玄寺的弟子自幼習武,如今懷道住持座下十二弟子,除了慧無年紀尚幼,其他弟子皆有一身好武藝。 然而雪無驚訝地發現他居然把倪胭給跟丟了。 他在艾草葳蕤處停下來,皺眉回憶過往和倪胭相處的每一瞬間。是不是……遺漏了什么? “大師怎么在這里?” 雪無回頭,看見倪胭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 雪無收回視線,他在袖中取出流蘇耳飾遞給倪胭,淡淡道:“女施主落下的東西?!?/br> 倪胭看了一眼他掌心的耳飾,并沒有接,而是望著他問:“掉到哪里去了?” 雪無頓了一下,開口:“落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失而復得?!?/br> 倪胭忽然湊過去,嬌嬌地笑了一聲:“所以到底掉在哪兒了?” 雪無垂眸盡量忽略貼著面頰的軟軟香氣,平緩開口:“落入貧僧的衣襟處?!?/br> 倪胭“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一遍雪無身上青色的僧衣,笑著詢問:“是這件僧衣嗎?” 雪無便跟著垂眸瞧了一眼,道:“僧衣皆是一樣,貧僧不記得是否是這一件?!?/br> “洗過了?”倪胭忽然眉頭沒腦地問了這么一句。 雪無驚訝抬眼望她,又守禮地收回視線,卻不再說話,只是微笑著。 倪胭向后退了一步,拿起他掌心的流蘇耳飾,指尖兒在他掌心滑過。這一次,雪無確定不是自己多心。 倪胭偏著頭,望著雪無慢悠悠地戴上耳飾,逐漸展露笑顏:“多謝大師將這寶貝還我?!?/br> 雪無輕輕點了下頭,抬腳離開。他不喜歡和這個女人接觸時的感覺。 “和尚?”倪胭偏偏又在身后叫住他。她背著手,略微偏著頭,云鬢半偏。紅色的流蘇耳飾輕輕地晃。 雪無腳步停下,卻并不轉身,問:“女施主還有何事?” “我家就在附近,要去喝一杯茶嗎?” 雪無望了一眼層疊的山巒,道:“山中不安全,夜間常有山獸。若女施主獨身還是不要獨居山中為好?!?/br> 倪胭只是笑:“我卻覺得山獸不敵人可怕。你不來就算啦。下次再見了?!?/br> 她轉身走進葳蕤草木,帶動草木間莎莎的聲響。 雪無立于原地未曾轉身,直到身后女人的走動響聲再也聽不見,他才抬腳回桑玄寺。 他一邊走,一邊細細思索著,逐漸發現了細微可疑之處。 暖融融的日頭落山時,雪無轉身,沿著倪胭離開的方向尋去。他尋了許久,終于在一處山谷瞧見了一間小木屋。 雪無皺起眉。 他自小在桑玄寺長大,對這片山林中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這里何時多了一處木屋? 木屋中點著燭臺,燈光晦澀。 雪無稟了氣息靠近,想弄清楚這個女人到底是什么底細??伤麆傋叩介T口,舉起的手尚未來得及叩門,一陣風呼嘯而來將面前關著的房門瞬間吹開。 倪胭正從浴桶里跨出來,纖細濕潤的雪白身子上沾了兩片花瓣。她惶然抬眼,望向出現在門口的雪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