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姜紅菱聽這話音甚是耳熟,心中微覺奇怪:她怎么會找來?口中便說道:“已起來了,四姑娘進來罷?!?/br> 話音落地,少頃功夫,但聽裙子拖地聲響,就見顧嫵搖搖走進屋中。 顧嫵走上前來,笑道:“今兒一早我就來尋嫂子說話,誰知走到門上,如素說嫂子還沒起,我又回去了?!?/br> 姜紅菱看著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心中微微有些異樣,面上淺笑說道:“四姑娘尋我,有什么事么?”顧嫵說道:“嫂子知道,西府這邊老爺太太一齊沒了,這邊竟是沒人主事了。二哥現下又住在侯府那邊,我一人在這里,心里害怕。所以……所以來求嫂子,能不能將我也帶到侯府那邊?” 姜紅菱心中一動,含笑說道:“論理說呢,四姑娘現下失祜,所謂長兄如父,確該跟著哥哥。但眼下正在喪期中,這大事尚且未曾辦完,也還不急在這上頭。何況,如今大伙都在這邊忙著,哪里顧得上這些。這節骨眼上,四姑娘忙忙的要遷府過去,倒叫人心里怎么想呢?” 顧嫵趕忙笑道:“我也知道這個理,只是先來討嫂子嘴里一句話罷了。侯府那邊是嫂子當家的,我既要過去,日后免不得有煩勞嫂子的地方,自然先來同嫂子說一聲?!?/br> 姜紅菱聽她這話甚怪,先說求自己帶了她去,這一轉又好似她去侯府已成定局,不過來同自己打個招呼罷了。 她心念一轉,當即含笑說道:“四姑娘這話卻也有不到之處,如今府里真正的當家,當屬二爺才是。四姑娘,還該去問二爺。二爺點了頭,那自然便是,卻不該先來問我?!?/br> 這話方一出口,顧嫵神色微變,眸中竟是冷光微閃。 姜紅菱心中更覺怪異,卻見顧嫵微微垂首,額上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眼眸,但聽她細細說道:“嫂子這話不錯,但二哥必定是愿意的,我也不必去跟二哥說什么了。想著嫂子在那邊主持家務,所以來同嫂子說一聲罷了。靈堂那邊,我還需得過去,便先行一步。嫂子有二哥顧惜,我可沒有?!闭f著,竟而扭身去了。 看著顧嫵出去,姜紅菱主仆兩個面面相覷。 如素說道:“這四姑娘好生奇怪,說的話顛三倒四的,一時說要求奶奶帶她過去,一時又說二爺必定讓她過去。當真令人摸不著頭腦。再則,誰家女兒似她一般,才死了老子娘,倒如沒事人似的,笑的這等開心?!?/br> 姜紅菱微微搖頭,只說道:“這四姑娘來的蹊蹺,她素來不同我親近的,今兒倒是怪了。來了,又說了這一氣兒不通的話,我竟不知她是來做什么的?”說著,又自語道:“她這話的口吻,倒好似頗有怨憤?!?/br> 如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理會,說道:“讓四姑娘這一混,竟也到了正午時候了。我去給奶奶拿午飯罷?!闭f著,轉身快步出門去了。 姜紅菱怔怔的,坐在椅上,將前世顧嫵的言行舉動回想了一番,卻只覺甚是模糊不清。這姑娘同她素來無甚往來,又是西府這邊的人,從來多病,常年在閨中靜養,兩人也只在年節家宴上,方才見過幾面?,F下想來,她于顧嫵的性情,除卻靜默寡言,體弱怯懦外,竟是一無所知。 兩人可謂遠日無怨近日無仇,連尋常的口角過節也不曾有,顧嫵對她的這股怨氣,卻從何而來? 她思來想去,只是全無頭緒。好在此時,如素已將午飯取來,她也不再多想,坐在桌邊,吃起了午飯。 待吃過了午飯,如素一面收拾,一面說道:“二爺在堂上,奶奶可要去瞧瞧?” 經了昨夜一場事情,姜紅菱再想起顧思杳時,不知為何,心中總有幾分說不出的怯意。她怔了一下,搖頭說道:“二老爺死了,他必定事多,堂上迎來送往的,就不要去打攪了?!闭f著,收拾了頭臉,便也到外頭去相陪來府中吊唁的女眷去了。 這一日忙碌,自不在話下。兩人各盡其職,竟是再也碰不到一處。 午后時分,齊王府又送了兩份奠儀來,同是齊王與毓王的。雖則侯府又亡故了一位主子,但齊王素來眼高于頂,江州城里尋常府邸的紅白喜事,難見齊王府的影子。前來顧家吊唁的人家看在眼里,都道這顧府是搭上了齊王一脈了。 自從今日早起,程家滿門皆被送進了官府。 這是侯府里的人命官司,死的又是顧家二老爺,那提刑司官員自然不敢怠慢,當場就將這一干人犯過了熱堂。 程家人哪曾受過這等苦楚,程父程母用了刑法,一個個哭爹喊娘屁滾尿流,程水純更是當場昏死過去。 程母便招供出來,言說女兒在顧家做妾,顧二老爺年歲已高,怕百年之后身后無靠,為子孫考量,便自一胡僧處購得秘藥,交與女兒。如此,便與仵作的證詞相符。 然而程母一口咬死那藥物只有助興之用,那胡僧賣藥之時,曾信誓旦旦的言說絕不傷身,他們也是被騙,首惡當是那騙財害命的胡僧云云。 那提刑官便著了差役,滿城搜捕程家所說胡僧。 然而差役將偌大一個江州翻遍,也不曾見過胡僧半個影子。別說胡僧,便是連禿頂、毛少的也不曾見著一個半個。差役又去了程母所言胡僧掛單的寺廟,廟祝卻說從沒什么胡僧在此地下榻。 差役無獲而返,上報了衙門。 提刑官聞聽大怒,認定了程家女兒為爭寵起見,拿虎狼之藥私拌與顧武德吃,不意竟害了顧武德性命。 這程水純只是顧家的姬妾,并非正房,連謀害親夫也算不上,竟要論一個犯上害主的罪名。程家夫婦,助紂為虐,同罪論處。 當下,程水純被打入死牢,三日后開刀問斬。程家夫婦,則是一人一百皮鞭,流放三千里,永不得歸鄉。 程家這一次,真正雞飛蛋打,不止做官家老太爺老太太的富貴美夢化為泡影,竟還斷送了女兒性命。 程家夫婦聽了這判決,魂飛魄散,癱在地下。程母竟而嚇得尿了一褲子,煞白著臉,任憑衙役上來將他們一家三口拖走。 程水純始終昏迷未醒,倒也免了這一場驚嚇。 這消息傳入顧家西府之時,已是黃昏時分。 前來的賓客,除卻顧家宗族里的親戚,旁人早已散去。 姜紅菱回至住處,正吃晚飯,一碗雞絲銀耳粥才吃了兩口,猛可兒聽見這消息,頓時皺了眉,湯匙也放下來了。 如素在旁服侍著,嘴里說道:“這程姨娘真好沒臉皮,老爺不跟她睡,拿藥硬來的。如今倒把自己的性命也弄沒了,圖些什么呢?” 姜紅菱有些茫然,看著眼前的飯菜,忽然胃口盡失。 因家中做著白事,一日三餐也改了菜樣,盡是白粥白面,雞魚等菜肴,皆以清蒸之法烹制。一眼過去,滿目都是白花花的。 喪餐本沒什么好吃的,但廚房給她送來的飯菜,倒像是格外盡了心,縱然不敢濃油赤醬,卻是依著她的口味,用了許多不礙的香料,吊出了食材鮮美。本當該是極合口的,卻不知怎的,她再也吃不下去。 正當她出神之際,顧思杳忽從外頭進來,說道:“說了要你等我吃飯,你怎么先吃起來了?” 姜紅菱頓了頓,起身卻沒有言語。 如素趕忙說道:“是我見堂上客多,怕二爺晚飯時候回不來,所以催奶奶先吃了?!?/br> 顧思杳亦沒放在心上,點了點頭,就罷了。 他脫了外袍,隨手交給如素,說道:“衣裳熏了煙火氣,掛在外頭風口里好生吹吹?!?/br> 如素應聲,接了衣裳出去了。 姜紅菱看著他,見那張清俊的臉上,兩頰微微凹陷,竟似是瘦削了幾分,眼下一片烏青。原本深邃有神的眸子里,滿是疲憊,平日里意氣風發的臉,此刻卻是憔悴不已。 見狀,那到了喉嚨里的話,卻又咽了下去。 顧思杳上前,將她摟入懷中,懷抱著豐艷溫軟的身軀,將頭埋在了她的頸間,悶悶道了一聲:“累?!?/br> 第142章 姜紅菱猝不及防, 跌進他的懷中,身子微微一僵, 但聽到男人低低的呻//吟時, 又松緩了下來。 顧思杳身上的龍腦香氣,比之任何時候都更為濃烈, 混合著成熟男性的氣息,讓姜紅菱有些暈眩起來。 已是掌燈時分, 堂上燭火晃動, 將兩人的影子投在了墻上。 姜紅菱任他抱了一會兒,方才輕輕說道:“待會兒丫鬟就回來了?!?/br> 顧思杳這方放開了她, 燭光之中, 那柔媚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滿是擔憂與焦慮, 他頓覺這兩日來的辛苦,仿佛皆如春雪向陽般化去了。 姜紅菱微覺不好意思,說了一句:“還不曾吃飯罷?”便走去替他盛飯, 安放碟筷。 顧思杳走到桐木洗漱架旁,洗了手臉,便在桌旁坐了。 姜紅菱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亦在他對面坐下。 顧思杳執起筷子, 夾起一塊白切雞放入口中, 仔細咀嚼著。 姜紅菱手托香腮,靜靜看著他,目光在那方正的下巴上流連著, 水色的薄唇微微翕動,周遭有些烏青的髭須。 兩人好似從不曾這樣同桌而食,仿佛天下最尋常的一對夫婦一般。 她胸臆之中充滿了蜜甜的滋味,卻又覺得沒有什么實感。 顧思杳微有所感,抬頭只見姜紅菱正望著自己出神,面前的一碗粥吃了一半就擱下了。 他問道:“怎么不吃了?” 姜紅菱這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忽然吐出一句:“聽聞,程家被官府判了?” 顧思杳面色如常,淡淡應了一聲。 姜紅菱看著他,又說道:“那程水純被官府問了死罪,三日后就要斬了?!?/br> 顧思杳手中一頓,說道:“她謀死了老爺,罪有應得?!?/br> 姜紅菱說道:“話雖如此,但聽聞那程家在衙門供稱,藥是自西域來游方的一胡僧手里購得。官府派人去查,卻沒曾找到這胡僧的下落。甚而遍江州城,也沒見這胡僧的蹤跡。這卻有些怪了?!?/br> 顧思杳沒有言語,停了停,方才說道:“官府想必已查的明白,也不會冤了他們?!?/br> 姜紅菱卻說道:“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程家既已認了下藥,想必也不會再胡亂編排。何況,這藥自何處而來,并不能減輕他們一分的罪過。他們又何必撒這個謊?再則,即便他們要胡亂咬人墊背,江州城里那許多藥鋪子他們不說,怎么單單就挑上個沒影兒的胡僧?胡僧形容異于常人,平日里該極其招眼,是否確有此人,一打聽便知。程家不會這等蠢笨,編個虛頭巴腦的故事出來?!?/br> 堂上燭火微晃,一旁仕女捧心燭臺上的蠟燭結了燈花,發出噼啪聲響,燈影昏昏,照的顧思杳臉上神情不甚分明。 顧思杳放下手中的碗筷,低低說道:“你怎么突然打聽起這些事情來?” 姜紅菱秀眉微蹙,面色有些悵然:“二爺,我不想什么事都不明不白?!?/br> 顧思杳眼眸微垂,沒有看她,過了許久,方才重新執起筷子,卻沒有言語。 姜紅菱見他不說,疑竇更甚,也越發確信此事必有他的手腳。她心中有些酸澀,不明白顧思杳為何凡事都瞞著她。兩人已是親如夫婦,卻依舊是這樣不盡不實。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些在她的人生閱歷里,都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良久,顧思杳方才道了一句:“并沒有什么,你多心了?!?/br> 姜紅菱微嘆了口氣,轉而說道:“今兒四姑娘來尋我,說二老爺身故,西府這邊沒了人,她想遷到侯府那邊去。我想著,這倒也是合情合理。只是,還問你一聲?!彼闺[了顧嫵在她面前陰陽怪氣的那些話。 顧思杳想起顧嫵,忽覺頭疼,他竟不知要如何處置這個meimei。 顧嫵并無大過,也絕非jian惡之徒。但她于親兄長的這段不倫之念,卻讓人實在棘手。 他本也想過,盡快替她定一門親事,將她嫁出去好絕了這個后患。但一來顧嫵年紀尚小,即便定親亦不能立時過門;二來,這猛然間鉆出顧武德夫婦的喪事,顧嫵重孝在身,這三年之內皆不能議親。 但如此一來,顧嫵卻勢必要跟著他遷到侯府那邊去。她父母雙亡,只能倚靠他這個兄長。沒有道理叫她一個弱妹,獨身住在西府這邊。 他思忖了片刻,方才說道:“在侯府那邊尋個僻靜的院落,給她獨居?!?/br> 姜紅菱點了點頭,本想再說些什么,卻還是罷了。 一頓飯,吃的沒滋沒味。 吃過了晚飯,如素打了水伺候顧思杳洗漱。 姜紅菱是一早就收拾過了的,坐在梳妝臺前摘頭理發。 顧思杳在她身后,看著她散了發髻,一頭柔云也似的長發幾欲拖至地下,一只白玉般的柔荑握著把木梳,輕輕梳理著。木齒插入細密的發里,慢慢滑落下來,這樣的景象讓他心中一片安寧。 紅菱會對此事生疑,本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依照她的聰穎,不會瞧不出此事的破綻。他也一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但真當她問到他面前時,他卻說不出話來。心底里,是不想拿那些話去欺哄她。 但他也不知要如何跟她說起,她所愛的男人,就是這樣一個狠毒之人。 自打重生以來,他便決意拋去所有的綱常拘束。人負我,我負人。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清除掉了所有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阻礙。哪怕是他的生身父親,也不例外。何況,他本就深恨著顧武德。 冷血而不擇手段,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她也如他所愿,來到了他懷中。 然而他內心深處,卻潛藏著極度的不安。她埋怨他什么也不告訴她,但他實在不知要如何告訴她。他做下的那些事情,委實不夠光明磊落,甚而可謂是腌臜的。兩人要在一起,如若一定要有人弄臟自己的手,他寧可自己來。她只消安寧度日即可,何必為這些雜事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