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蘇氏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囁嚅道:“然而念初才去,她孝服都沒滿呢。侯府的門第,又怎能出改嫁的寡婦?” 顧文成頷首道:“這話倒也不錯,我的意思,把她送到家廟中去。那兒清靜,平日里也見不著什么人,不怕弄出事來。她沒有孩子,一輩子守寡的命,在哪兒都是一樣?!?/br> 蘇氏心中一震,嘴上也不敢說些什么。 繡桃走了過來,提著鈞窯提梁壺往顧文成的茶盞里續了些水,口里說道:“老爺不知,奶奶雖年輕,卻倒十分的精明穩重。這一上午,堂上亂吵吵的,那些管事的仗著自己是家中老人,不將太太放在眼中,更有那些采買們,竟然意圖在賬目上做鬼糊弄太太。幸好奶奶在這里,震懾住了他們,又把賬目算了個清楚明白,方才好了?!?/br> 顧文成濃眉一挑,問道:“竟有此事?” 繡桃淺淺一笑,語調輕快道:“可不是呢,如今大家伙心里都很服奶奶。老太太,也很喜歡奶奶呢?!?/br> 顧文成面上神色微有波瀾,點頭道:“她竟能得了老太太的喜歡,這倒難得。也罷,橫豎她如今孝服也沒滿,這事往后再說?!闭f著,也就罷了。 姜紅菱回至洞幽居,院中一片清靜。 回屋問了如錦,今日別無旁事。 在馨蘭苑正堂里料理了一上午家事,姜紅菱此刻也微覺疲乏,在鏡臺前卸妝梳洗了一番,換了家常舊衣,就在榻上睡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朦朧中卻聽前堂似有人語。 但聽一人道:“奶奶還沒醒,不好去叫的,倒是多謝你來送信兒?!?/br> 另一人道:“這倒沒什么,只是叫奶奶有個防備為好?!?/br> 姜紅菱聽這話音頗為耳熟,頓時便醒了過來,眼見并無一人在身旁服侍,便問道:“誰在外頭?” 如錦聽見動靜,連忙進來,笑回道:“是太太屋里的繡桃,過來說有要緊事告訴奶奶。我看奶奶睡著,便沒叫奶奶起來?!?/br> 姜紅菱聽聞竟是馨蘭苑里的丫頭,連忙坐起身來,說道:“快請她進來?!?/br> 如錦聽了吩咐,快步出門,不多時便引著一個俏麗丫鬟走進門內。 這丫頭大約二八年華,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半舊比甲,小圓臉面,唇角有一顆小痣,生的極是細巧秀麗,便是上房里的大丫鬟繡桃了。 繡桃進得屋里,先向著姜紅菱欠身行禮,嘴里說道:“打攪奶奶午休,奶奶見諒?!?/br> 姜紅菱連忙吩咐如錦端了凳子與她坐,又問何事。 繡桃便將適才顧文成在上房里,對著蘇氏說的那些話一一學了,又道:“這會子,老爺到前堂上會客去了,太太睡著還沒起,我故此走來跟奶奶說一聲。老爺不知是聽了誰的調唆,說怕奶奶在家中不安分,要把奶奶送到家廟去。奶奶只存在心里,好有個防備?!弊炖镎f著,卻悄悄伸手比了個二字。 姜紅菱便知她是在說李姨娘,當面也不點破,只含笑說道:“好丫頭,難為你能來送信。我才過來,大爺又沒了,沒什么像樣的東西。年頭里,我還在娘家時,倒備了些金瓜子,如今也帶來了,你且拿去,閑時也給自己買些花兒戴?!闭f著,便示意如錦。 繡桃卻連忙擺手道:“不敢當,奶奶折煞我了。我不過來白說一嘴,不敢領奶奶的賞賜?!闭f著,又恐蘇氏醒來要使她,便起身去了。 如錦送了繡桃出門,回來卻見自家主子斜倚在榻上,青絲散挽,羅衣不整,手里捏弄著一溜頭發,滿面肅然。 如錦曉得她心中憂慮,輕步上前,倒了一盞香片,遞給姜紅菱,口里說道:“奶奶也別太憂慮,老爺只怕就是這么隨嘴一說,未必就真的動了意?!?/br> 姜紅菱接過茶盞,卻不曾吃茶,搖頭說道:“你不知,老爺從來不理會這些小輩女眷的,今兒既提了,必定是當真有這個意思了?!闭f著,不禁眉頭深鎖。 這一世倒也奇怪,上輩子到此刻,她還只是個關起門來過日子的寡婦,合家子沒人理會,也沒人注意到她。 這一世,先是清明落水,那人顯然是要害她的,如今李姨娘又調唆著顧文成要把她送到家廟去。樁樁件件,皆是沖著她來的。 而上一世,繡桃也不曾與她送過信。 到了此刻,姜紅菱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命運正因著她的舉措,劇烈的改變著。 只是不知前方,是福是禍。 如錦見她面色不佳,輕輕添了一句道:“奶奶別太憂心,委實不成了,還有二爺在不是?”她是不知自家主子同西府的二爺都談了些什么,但既然兩人連信物都換了,二爺定然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如錦提起顧思杳,倒叫姜紅菱想起一事來,她問道:“我吩咐的那件事,可傳話過去了?” 如錦點頭低聲道:“一早就叫招兒送信兒過去了,二爺該是收著了?!边@個招兒,便是先前替顧思杳送話之人。姜紅菱自將他尋了出來,有什么事要告訴顧思杳,便也都使喚他去。 姜紅菱點了點頭,不知為何,想到顧思杳,心中的不安竟然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踏實,飄搖不定的前程也仿佛有了依靠。 想至此處,她臉上倒有些發燒,按下這段心事,問道:“這繡桃怎么會突然跑來跟我報信?往日,我和她也沒什么往來?!?/br> 如錦便笑道:“奶奶這是糊涂了?奶奶才提拔了她娘,她可不盡心報答呢?!?/br> 姜紅菱微微訝然,旋即醒悟過來,點頭笑道:“說的是,我竟給忘了。那柳三娘子,可不就是她娘么!” 顧思杳在書房之中,聽了招兒送來的消息,便道:“回去上覆你們奶奶,只說我知道了?!?/br> 招兒答應著,見他并無吩咐,正說要去。 顧思杳踟躕了片刻,又低聲問道:“紅菱……你們奶奶這兩日還好?病可好些了?” 招兒笑道:“二爺不知,奶奶今兒可精神了,走到太太房里,把家中那些管事的好一頓發落,連章四娘子也給打了。大伙都說,奶奶可當真威風,家里這爛糟風氣,是需得好生治理治理了。不然,也忒不像了?!?/br> 顧思杳點了點頭,還想再多問些什么,卻又覺這個小廝能知道多少。何況,兩人私密的事情,也不好問一個孩子。 正當此刻,招兒忽然想起一事,壓低了聲兒說道:“奶奶還叫我叮囑二爺一聲,那塊手帕子,是她常日里戴的。侯府里人多眼雜,保不齊誰就存在心里。二爺拿著不打緊,且不要叫人瞧見了?!?/br> 顧思杳才待答應,卻聽窗臺下頭噼啪聲響,仿佛是繡鞋踩在花枝上的響動。 他登時起身,向著窗外喝道:“什么人!” 那招兒性子機靈,明白過來,急忙一溜煙跑出門去,就見一年輕女子在窗臺下花叢里慌慌張張的走了出來,想往外去。他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揪住那女子的裙擺,嘴里說道:“你偷聽人說話,不要走,同我去見二爺!” 那女子身單力小,被這小猴子纏住,竟無力脫身,嘴里低聲斥道:“無禮的東西,我是二太太的侄女兒,還不快放開!你這樣拉著我的裙子,像什么樣子!” 只糾纏了這小片刻,顧思杳已然走了出來,眼見此種情形,不由分手,扯著那女子的胳臂,拉到了屋中。 那女子進到屋里,面色發白,垂首不語,周身抖如篩糠。 顧思杳打量了她兩眼,見她頭上細軟頭發挽了個纂兒,身上穿著一件秋香色蝴蝶扣子綢緞單衫,下頭系著一條草葉紋松江布六幅裙,身子單薄,正發著抖,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卻正是他的便宜表妹,程水純。 第45章 顧思杳長眸微瞇, 凝著眼前這女子,淡淡問道:“你在我窗戶外頭, 鬼鬼祟祟做些什么?” 程水純抬起頭來, 卻見眼前這清雋男子,俊美的臉上一片冷淡, 眸光森冷,打在自己身上。她心中忽然一凜, 禁不住的打了個哆嗦。 顧思杳似乎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容易對付, 也與她所經歷過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樣。 程水純垂下頭,小聲囁嚅道:“我……我瞧著表哥窗戶外頭這些瓊花開的極好, 想采些去插瓶。不想驚擾了表哥, 還請表哥見諒?!?/br> 雙眸清波流轉,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仿佛受了無窮的委屈,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顧思杳看著她這幅做作模樣,唇角微勾, 浮出一抹冷笑。 即便沒有前世,僅憑她是程氏的侄女兒,他也絕不會信她。因著熟知這女人的本性,顧思杳只覺她造作惡心。 當下, 他張口說道:“上房園子里樹根子底下盡是瓊花, 你跑到我這里來采?年紀輕輕的閨秀,倒學起窺籬聽壁的下三濫勾當!” 程水純到底是個沒出閣的年輕姑娘,哪里經得起這等重話, 登時一張小臉血色盡失,猛然抬頭看著顧思杳,雙眸泛紅,輕輕說道:“我……我只是……只是傾慕表哥,所以……表哥能跟侯府那邊的堂嫂私通,又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顧思杳聽了這話,倒是在意料之中,面色如常,只頷首道:“你果然聽到了?!?/br> 程水純只道拿住了他的把柄,心中一喜,輕輕說道:“我聽到表哥適才跟小廝說的話,也訝異的緊。只是、只是我心里思慕表哥,只要表哥能對我好些,我便……便可以當不曾聽到這些事?!痹捴廖蔡?,已微不可聞。 顧思杳看著程水純,淺笑問道:“你要我對你好?” 程水純小臉微紅,只當顧思杳回心轉意,又喜又羞,輕輕說道:“我要表哥娶我?!?/br> 顧思杳劍眉微挑,薄唇輕抿,吐出一句:“這青天白日的,程姑娘就做起夢來了?” 程水純臉上一白,她如何聽不出顧思杳話里的嘲諷之意,然而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索性說道:“方才表哥和那小廝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侯府那邊的少奶奶,可是表哥的堂嫂。表哥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和自己的寡嫂私通,就不怕被家中長輩知道了么?表哥是男子,家里還不會怎樣。但一個寡婦不守婦道,和自己的小叔子勾搭,你說那邊的老太太、老爺太太知道了,又會怎樣?” 顧思杳沒有言語,容色淡淡,望著眼前這大放厥詞的女子。 程水純只道他心虛,心里得意,越發忘形,繼而說道:“我喜歡表哥,也不耐煩去干些偷雞摸狗、暗度陳倉的勾當。只要表哥肯娶我,讓我堂堂正正進顧家的大門當少奶奶,這件事我便不告訴任何人?!闭f著,她輕步上前,扯了扯顧思杳的衣袖,低聲笑道:“哪怕成親后,表哥還要和那姜氏私相往來,我也可以不聞不問?!?/br> 顧思杳將袖子自她手中扯出,輕輕撣了撣,仿佛拍掉了什么臟東西。他目光輕掃,睥睨著程水純,道了一句:“賤婦,滾出去!” 程水純不防他態度驟然轉變,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說道:“顧思杳,你當真不怕我說出去么?!” 顧思杳卻再不看她,背手而立,冷冷扔一下句道:“程姑娘大約是瘋了,我聽不懂姑娘再說什么?!?/br> 程水純被他戲辱了一番,只覺臉上火燒一遍的辣熱,咬著下唇,狠狠的盯著顧思杳的背影,頓足道:“你不要后悔!”說著,便扭身出去了。 顧思杳自窗外看著程水純的身影跑了出去,面色冷峻。 他原本還想多留這瘋女人兩日,以備后用。但如今看來,是要極早動手除掉她了。 顧思杳心下微一盤算,點手招了在門上等著鋤藥進來,又對招兒道:“你回去吧?!?/br> 招兒心中七上八下,又不敢違背他的吩咐,應了一聲,出門而去。 鋤藥走上前來,躬身問道:“二爺有什么吩咐?” 顧思杳低低說了幾句,鋤藥聽著,點頭道:“二爺放心,我這就去辦?!闭f著,掉頭出去了。 顧思杳立在窗前,看著窗外花影重重,面沉如水。 程水純被顧思杳氣的聲堵氣噎,快步走回自己屋中,面上臘渣也似的白。 進了屋,便撲倒在床上,將頭埋在枕上,兩眼淚汪汪的,一字不發。 她那丫鬟金墜兒看見,走過來,關切問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程水純搖了搖頭,并不肯說。 金墜兒曉得這個主子的脾氣,受不得丁點委屈,針鼻兒大的事兒也要回來抹上半日的淚??戳怂@副模樣,只當是她老毛病又發了,并沒往心里去,只是倒了一盞瓜片回來,遞給她,嘴里便勸解道:“姑娘凡事也要想開些,雖說姑娘不是這家里的正頭主子,但好歹后頭還有二太太站著。若是誰敢給姑娘氣受了,姑娘也不必忍著,說不過她,就回來說給太太聽,叫太太替你出頭做主?!?/br> 程水純推了茶碗,不肯吃茶,搖了搖頭,低低啜泣道:“不是這般說的,你不知道?!?/br> 金墜兒見狀,也沒話可勸,只得走開。 程水純伏在枕上,兩眼通紅,咬牙暗道:顧思杳竟然敢這樣戲辱于我,我若不加倍的償還,我程水純還有臉活在世上么?! 這般想著,她在枕上翻了個身,面色陰沉,心中計較道:聽他適才同那小廝的言語,與那個寡婦私通勾搭已有時日了,連信物也都換了。我便把此事告訴姑母,讓姑母去跟他說。不成,就先讓姑母搜了他的屋子,把那東西抄出來。哪怕他不在意那姜氏,也要顧惜自己的顏面,屆時就不怕他不聽話了。 想到此處,程水純臉上森森一笑,便自床上爬了起來,下地走到梳妝臺旁。對鏡一照,見頭上發髻微有些散亂,便開了妝奩,拿了一柄梳子,細細梳理著。 她看著鏡中人面,雖非絕色,卻也算得上清秀動人,一張巴掌大小的小臉,細白的皮膚。一雙眼睛雖不甚大,卻明亮漆黑,含羞帶嗔。只可惜這一頭的烏絲不似旁的美人那般烏黑亮澤,細細軟軟,還有些發黃,挽了發髻也是軟塌在頭上。然而雖是如此,卻別有一番怯弱可憐的意味。 程水純越看越覺得委屈,心中也越發不甘。 分明是個清秀佳人,那顧思杳卻瞎了一般,就是看不上她!放著她這么一個身家清白的姑娘不要,偏偏要和自己的寡嫂勾搭。難道她程水純,竟還不如一個寡婦?! 那姜氏,果然頗有一套勾搭男人的本事。 程水純雖身在深閨,但江州人士,哪個沒曾聽過姜紅菱的艷名?然而姜氏已然嫁了人,又和顧思杳有叔嫂之分,如今又當了寡婦,怎么還和他勾搭上了? 果然,這狐貍精到了哪兒,尾巴都是藏不住的。 程水純梳著頭,心中既覺不甘,又甘屈辱,又恨又妒,便將如何整治這對男女的法子在心中盤算了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