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如錦看了一會兒, 低聲問道:“這是自家里帶過來的?” 如素應了一聲, 接口道:“還是新年里頭,奶奶因要出閣,收拾舊日里的東西, 將這些零碎綢緞彎角都賞了咱們。大塊的我都做成小衣肚兜了,這塊小的就粘個鞋面罷?!?/br> 如錦便嘆了口氣,說道:“只可惜這樣的顏色,如今奶奶是穿不成了。奶奶這般好的姿容, 江州城里哪家姑娘比得上?奶奶沒出閣時, 提親的恨不得將咱們家門檻也踏破。章家的公子,瞧著咱們奶奶的樣子,別提有多眼熱了。大爺千挑萬選的, 倒給奶奶選了這么一門好親!” 如素鼻子里卻哼了一聲,說道:“你快不要提章公子了,大爺說要替奶奶定親,也沒見他怎樣。之前對著奶奶賭咒發誓,說的話聽著叫人心里喜歡,等顧家來下聘,他便連影兒也不見了。男人都是一個樣子,嘴里盡說好聽話,真到了事兒上,一個也指望不上!” 如錦一臉愁容,說道:“話雖如此,可也未免太委屈奶奶了。大好的青春,竟然要守寡過完這大半輩子!偏偏,又攤上這么不省心的一家子?!?/br> 如素聽她說起守寡一詞,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姜紅菱同西府那邊二爺私會一事,連忙岔開了念頭,說道:“旁的倒也罷了,這太太也難怪人家瞧不起她。家里鍋大碗小的事都斷不干凈,偏偏又死抓著權柄不肯放。弄到不成了,才想起來請咱們奶奶,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叫她多頭疼一陣,才曉得自己的斤兩!” 如錦聽她提起這個,想起適才繡桃過來一事,不由說道:“太太是怎么弄的,前兒我聽聞為著女學先生的事,老太太還將太太訓斥了一番。胡家小姐的脾氣性格,咱們都知道,最是有來有往的。她要依著奶奶之前說的去請,哪有不來的道理?連這么件小事,也辦不好!” 如素撇嘴道:“她要是聽了奶奶的,哪里顯得出她的本事?” 兩個丫頭坐在門檻上,正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閑話,忽見門上一條桃紅色裙子晃過,如畫興沖沖的自門外進來。 兩人頓時停下了話頭,看著如畫,見她頭上發髻有些散亂,額上出了些薄汗,描眉畫眼,打扮的倒是艷麗。 如畫不防這兩個大丫頭都在院里坐著,上前陪笑道:“二位meimei,怎么都在門上坐著?奶奶不用人服侍么?” 如錦一聲不吭,如素冷冷說道:“你曉得奶奶要人服侍,又跑到哪里去了?這一晌午都不見人影的?!?/br> 如畫臉上訕訕的,說道:“姑娘房里的小春找我過去說話?!闭f著,情知同她們兩個說不到一起去,又是個有心病的,慌忙回自己屋里去了。 如錦看著她的背影,嘴里便說道:“瞧這蹄子浪的,奶奶還穿著孝,她就打扮起來了。這半日不見,又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br> 姜紅菱在屋里不曾睡踏實,夢里聽見兩個丫頭在門口嘀咕,便醒了過來??慈瞬辉诟?,便開口呼喚。 如錦如素聽見,連忙起身進去。 姜紅菱自榻上坐起,問道:“你們兩個在門上說些什么呢?” 如素便先將蘇氏打發繡桃過來一事講了,說道:“我看奶奶睡著,便自作主張,打發她回去了?!?/br> 姜紅菱聞言,笑了笑說道:“這也好,今日也是半晌不夜了,就是過去,也做不了什么。太太這個人,是專愛揀軟柿子捏的,需得好好熬一熬她的性子才好?!?/br> 如錦又道:“適才奶奶睡著,如畫那蹄子忽然撞了進來,打扮的妖里妖氣,被我和如素呵斥了一聲,慌慌張張的走了,看她的那神色,仿佛心里有鬼似的?!?/br> 姜紅菱聽了她提及如畫,朱唇微翹,泛出一抹淺笑,淡淡說道:“這些日子病著,我倒將她忘了。她可還老實?叫你們打聽她哥嫂的事情,可有著落了?” 如素聽問,走去先將門掩上了,回來方才說道:“奶奶生病這段日子,如畫倒沒生出什么是非,只是常往外跑,涂脂抹粉,描眉畫眼的,不知是去見什么人。逢人問起,便吞吞吐吐,搪塞說又是誰屋里的哪個丫頭叫她過去說話。我問了兩個,壓根就沒那回事!” 姜紅菱淺淺一笑,說道:“她自來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先前不過是被我整治了一回,曉得恭敬了。如今看我病了,沒人管的了她,自然又出去跑了?!闭f著,又問道:“她家里的事呢?” 如素回道:“也打聽了,她哥哥先前在侯府這邊管馬廄,后來因為吃醉酒和人打架,被人打發到莊子上去了?!?/br> 姜紅菱聞言,心里微微盤算了一回。 如畫是去做什么了,她不用多想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女人向來心性高,又怎會心甘情愿枯守在這小院里? 侯府里,她能巴結上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姜紅菱微微冷笑,待拿住了如畫的把柄,倒可反將那人一軍。 至于如畫的哥哥,雖然遠在莊子上,她鞭長莫及。但如今她同顧思杳聯手,顧思杳西府的二少爺,行事比她方便的多。只消尋個時機,打發人給顧思杳送個信兒就是了。 想起顧思杳,她臉上不禁微微有些燙熱。不知為什么,同他相對之時,看他的神情,似乎他想要的遠不止是侯爵之位。熾熱的目光交纏在自己身上時,令她不得不多想幾分。 然而顧思杳到底想要些什么,同她卻沒有什么干系。只要能扳倒了顧忘苦,將來顧思杳承襲爵位,成了這一家之主,能給她這寡婦一個好日子過,那就是好的了。顧思杳是個寬和之人,想必不會為難她一個孀婦。 旁的,她倒也并沒那么多奢求。至于顧家的將來,顧思杳并非是目光短淺之輩,待料理干凈了后宅事宜,同他細細剖析,他該能聽得進去。 收拾下滿腹的心事,姜紅菱靠著軟枕,望向窗外,卻見日光漸漸挪過廊下,照著院中的扶疏花木,花影深深。 這日,一日無事。 隔日清晨,天色亮透,姜紅菱方才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梳妝臺旁,慢條斯理的洗漱梳妝。 如錦在后頭替她梳著頭,說道:“如今天亮的早,這會子也還不算遲,只是奶奶還是快些收拾了,不然太太那邊就等急了?!?/br> 姜紅菱拿起日常所用的薔薇花膏,拈了些許,勻在臉上,淡淡說道:“就是要太太多等上一等,不然一大早就趕過去,倒叫她以為我上趕著去幫她呢?!?/br> 如錦聽著,想想這些日子蘇氏行事做派,心里覺得此話倒也有理,便也沒再多說什么。 姜紅菱梳妝已畢,略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碗粳米粥,便換了衣裳,打扮的精神齊整,出門往馨蘭苑而去。 因著有上一世的經歷,她算準了時辰,這會子正是府里各管事的去回話討話的時候。 才走到馨蘭苑院門外,果然見府里的下人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院中人聲鼎沸,吵吵嚷嚷。門上守著的小丫頭子瞧見姜紅菱過來,連忙向里面報道:“大少奶奶來了!” 院子里圍著的下人,聽聞這一聲,頓時住了話頭,齊齊向外望去。 姜紅菱緩步走進院中,她今日穿著一件天青色繡梅花竹葉紋高腰襦裙,上頭是一件藕荷色絲綢單衫,外頭披著一條丁香色薄羅披帛。頭上發髻烏亮,斜插著兩股白玉大鳳釵,耳下掛著琉璃耳珰。雖是脂粉不施,卻難掩這段天然的光華,走到這群插花戴柳的婦人堆里,倒越發顯的端莊自持,冷艷出眾。 姜紅菱容貌絕佳,又向來不喜言笑,令人只覺冰冷而難以親近。她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觸及之處,無不垂首,讓出一條道來。 姜紅菱向堂上走去,只聽身后竊竊私語。 一人道:“這會兒亂著,大少奶奶來這兒做什么?” 另一人道:“你不知,太太見這兩日實在不成章法,又沒那個本事,便把大少奶奶請來了?!?/br> 先前那人鼻子里哼笑了一聲,說道:“大少奶奶才來咱們家,太太都做不好的事,她能做好?這么個才出閣的青年婦人,能濟什么事!太太也是病急亂投醫,有這功夫,不如把李姨娘重新請出來是正經!” 姜紅菱耳里聽著這些惡言惡語,倒也不以為意,拾級而上,步入正堂。 蘇氏在堂中上首坐著,被家中管事的娘子們拿各樣事務問著,正如過熱堂一般。 見她過來,如同天上掉下來一般,連忙起身,上前拉著她的手說道:“你怎么才來!等你好一會兒功夫了!” 姜紅菱含笑說道:“昨兒睡起來,就聽丫頭們說起太太這邊叫。丫頭自作主張回了話,倒叫我好一頓數落。今日我本打算是一早過來的,太太也知,我近來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竟然起不來,還是丫頭們把我叫起來的,倒拖到了這個時候?!?/br> 蘇氏曉得她大病初愈,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拉著她的手,到上首坐了。 姜紅菱略讓了讓,便在一邊坐了。 蘇氏說道:“今兒找你過來,實在是為著府里近來事情繁多,我一人忙不過來。你是咱們家媳婦,雖說念初不在了,也該學著管些家務。找你過來,一則是與我分擔分擔,二來也是要你歷練歷練?!?/br> 姜紅菱聽了這話,面上不動聲色,微笑說道:“太太說得有理,這也是做媳婦的分內之事呢?!?/br> 蘇氏點了點頭,便向下說道:“你們有什么事,一一來回吧?!?/br> 那些人適才冷眼旁觀,都不將姜紅菱這才到家中的年輕主子放在眼中,何況又是個寡婦,有意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一齊圍了上來,對著蘇氏七嘴八舌,千頭萬緒一起砸來。 蘇氏被她們吵得頭暈目眩,聽了這件又忘了那一件。 姜紅菱將這屋中之人看了一遍,見都是些侯府里有臉面的下人,其中便有趙武娘子、章四娘子。 這兩人上一世都是李姨娘手下的走卒,沒少與她使絆子。她臨死前的那晚,便是這兩人到她屋里去查抄的屋子。 姜紅菱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是在侯府里待了一輩子的人,哪里不知這些人肚子里的算盤,當下微微冷笑,開口喝道:“都退下去,這樣亂吵吵的,成什么樣子!侯府里的規矩,都被你們吃了不成!” 那些人不料她竟忽然開口斥責,各自一怔。 章四娘子皮笑rou不笑道:“大少奶奶不知道,咱們這些日子存了不少要緊的事,急等著太太的示下?!?/br> 姜紅菱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便是再怎么急,也要一個個的上來,一件件的說,一件件的處置。這樣一股腦的堆過來,太太能聽得明白哪些?!你們往日在李姨娘手下聽差時,也是這個樣子不成?!” 章四娘子便說道:“姨娘也沒那個本事,把府里的事情堆積成這副田地?!?/br> 她這一聲雖輕,卻依然傳進了姜紅菱耳朵里。 姜紅菱本就要抓人出來做榜樣,正巧這個家人伙里頭一個有臉的撞進來。她淺笑問道:“你適才說什么?” 章四娘子見她目光冷冽,身上忽然打了個寒噤,有些不敢言語。 但她是家中的老人,祖上三四輩都在侯府里服侍,就是顧王氏見了她,也要給上三分薄面。在李姨娘手里聽差時,又一向風光得意,囂張的慣了,哪里把姜紅菱這個才來的新鮮奶奶放在眼里。 當下,她皮著臉笑道:“奶奶病了這幾日,想是耳背了?我再說一遍給奶奶聽,我們是無禮鬧了太太,只是姨娘也沒曾像太太這般,把府里的事堆成這個樣子。奶奶不知道前頭的事,還是少說兩句吧。說的多了,必然說錯,鬧出笑話,叫我們大家伙是笑還是不笑?”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起身向外揚聲吩咐道:“來兩個人,將這老奴拉到二門上,重打四十板子!” 第43章 這一聲落地, 屋里眾人面面相覷,便是蘇氏也呆了。 這章四娘子, 不比旁的家奴, 在家人堆里,可是極有臉面的。她先前是在老太太屋里做事, 嫁人之后便被顧王氏指派為家中的管事,漸漸升到了管家。之前的七八年, 一直在李姨娘手下做事。 李姨娘倒也甚是倚重她, 將她視作左膀右臂。她在家中這些年來,極是風光得意, 還從未有一個主子, 責打過她。 如今聽姜紅菱竟然要杖責她, 這章四娘子臉也氣歪了, 她哪里將這才進門的年輕奶奶放在眼里! 眼見底下暫且無人動彈,她臉上一陣獰笑,說道:“大奶奶才來家中, 不知咱們家的事。你管我叫老奴,凡事還需得向我這個老奴請教咧!我在這家里管了十幾年的事,誰也不敢打我一下,奶奶今兒要打我, 也得瞧瞧有沒有人敢動這個手!依著我說呢, 奶奶既然是個寡婦,就該關起門來安分守己的過日子,手伸這么長, 也不怕人笑話!” 趙武娘子聽她這話說的放肆,不禁在旁伸手扯了她一下。 章四娘子不為所動,她是李姨娘手下的人,如今太太掌家,凡事便覺不便。眼下太太已被她們擠兌的管不下去了,又冒出來個大少奶奶。若是將她也壓下去,這家子往后,便還是她們說了算。 一時里,屋中寂靜無聲,連著院中也是聲嗽不聞,一雙雙眼睛都盯在姜紅菱身上,看她如何是好。 姜紅菱微微冷笑,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會意,走到那章四娘子跟前,仰手便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這一巴掌,把章四娘子的威風打了個干凈,更把滿堂下人打了個愣怔。 那章四娘子呆了半晌,方才白著臉,指著如素,哆哆嗦嗦道:“你、你這么個毛丫頭片子,竟然敢打我?!” 如素淺淺一笑,說道:“得罪嫂子了,嫂子既欺凌主子,挨罰也是理所當然?!?/br> 姜紅菱在上頭,緩緩起身,向著外頭揚聲又道了一句:“章四家的對上不敬,言語沖撞太太,罰她重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說著,略頓了頓,又道:“你們手都捆著不成,主子已經使不動你們了?!” 眾人這方回過神來,曉得這位少奶奶是動了真怒,也不敢真的不聽吩咐。院中那一眾仆婦里,更有好些往日便看章四娘子不慣的,得了這樣大好的時機,自然不肯放過,當即齊齊應了一聲,進得門內,就要拖了章四娘子下去。 那章四娘子這方怕了,跪在地下,咚咚磕頭,涕淚橫流道:“老奴豬油蒙了心,言語無禮,頂撞了奶奶。求奶奶看在老奴這一把年紀的份上,饒了老奴罷!老奴這個年歲,四十板子挨下去,命也要沒了!”口里喊著,看姜紅菱不為所動,又爬去求蘇氏。 蘇氏倒也怕弄出人命來,便向姜紅菱道:“這……” 姜紅菱心底會意,頓了頓,向下睨著那章四娘子,口角淺笑道:“我要饒了你,然而這話已放出去了。這口子開了,往后我不好管人。既然太太有饒恕你的意思,那么看在你這把年紀的份上,就減為二十大板,就在這院里打罷!” 那章四娘子面色如土,她曉得家中那板子的厲害,又是個養尊處優的身子,哪里受得了這個! 然而姜紅菱也再不容情,面色一凜,張口厲聲道:“還不拉下去,愣著做什么!” 幾個身體粗壯的仆婦上來,將章四娘子按倒,立時便拖了出去。 院中的下人聽見里面的動靜,正在竊竊議論,見了章四娘子被人自屋中拖了出來,各自噤聲。那四個仆婦將章四娘子撥了下衣,按倒在地,當即就取了板子來,一下下重打在章四娘子的腰身之上。 這些人都是往昔在章四娘子手下吃過虧的,心里存恨,得了這樣一個好時機,公報私仇,手下怎肯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