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就這樣含著笑,一步步的朝她走來,遠遠的喚了人一聲:“采采......” 哪怕沒有完全看清對方的面容,哪怕只是聽了這一聲,沈采采還是立刻認出了人:是皇帝——適才在乾元殿里,他亦是用這樣的聲調,仿佛是把人捧在心尖上一般,珍之重之的喚著她。 與此同時,沈采采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一件足以顛覆她先前大部分猜想的事情——她一直以為:皇帝的那句“因為,你不喜歡我啊.....”雖然是謊話但也未必全都是假的。也許,懿元皇后真的不愛皇帝,所以他們的夫妻感情才會僵持至此,所以一國帝后才會婚后五年不同房,至今無嗣。 可是,此時此刻,想起適才的歌聲以及此時夢中的情景,感同身受的沈采采卻又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懿元皇后,也就是原主,她是無比真實的愛著皇帝的——至少在夢中的這一刻她是愛著的。 然而,她的愛又仿佛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顧慮,是“洵有情兮,而無望兮?!?/br> 哪怕是知道這只是做夢,只是原主的某一段回憶,但是沈采采那本來還迷迷糊糊的心不由自主的跟著急了起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往下看下去,迫切的想要知道回憶里兩人具體的情景對話,從而推斷出這究竟是那一段時間——懿元皇后沈氏,十四為太子妃,十六得皇后正位,現今方才十九。所以,現在夢中,他們彼此相愛著的這一段時間,究竟是什么時候? 這么想著,夢里回憶的鏡頭仿佛也跟著轉了轉,正好能夠看見穿著鵝黃衫裙的少女隨手丟開手里的魚竿,抬手與還是少年模樣的皇帝招了招手:“蕭哥哥!”她杏眸那樣明亮,荔頰紅深,連聲音里都帶著歡喜的笑意,嘴里嗔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下,倒是讓你在這久等了,是我不好?!彼嗣倥念^,微涼的聲線不知不覺間也跟著軟了許多。 少女像是終于想起要生氣,這便鼓著荔頰,不大高興的哼哼了兩聲:“我都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了!”她別別扭扭的側過頭去不愿理人,可鴉黑的長睫卻靜悄悄的往一側掃了掃,暗暗的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身邊的人。 她看上去好像是一只被養得極嬌的貓咪,被人捉弄的炸了毛,這便要故作氣惱的跳到人的面前,趾高氣揚的揚著自己漂亮的下巴,等人來撓她的下巴,摸她的腦袋,擼貓消氣。 而她那雙會說話的杏眸似乎也正催著來人:我都生氣了(艸皿艸 )還不快來哄我! 少年瞧著她這嬌嬌的模樣逗得一笑,眼中似有笑意蕩開,就連線條冷硬的五官都跟著柔和了一些。他忍不住的又有些手癢起來,伸手摸了摸少女的發頂,柔聲哄她:“知道你悶壞了。不過,再過幾月到你十四歲生辰,很快我們就能大婚了。到時候......” 到時候便能夠真正的朝朝暮暮、一生一世。 少女聞言,眨了眨眼睛,玉雪般的頰邊漸漸泛出歡喜的紅暈來。只是,她心里覺得女孩家要矜持,哪怕這般歡喜卻還是強作鎮定的轉開目光,伸手去拉對方的手臂,撒嬌著抓開話題:“我們等等吃烤魚好不好?等等你給我釣幾尾......” 她說著說著,這就把自己給說饞了,不僅伸出粉嫩的舌尖,在唇上輕輕舔了舔,似是意猶未盡的樣子:“這湖里的魚都好久都沒被人釣過了,又肥又傻的,加點醬料烤著吃一定又鮮又香,好吃得很。要是有多的,那就留著養幾天——等去了泥腥味后,清蒸紅燒也都是很好的?!?/br> 少年聞言,不由又往湖邊擺著的魚簍里看了一眼——那魚簍是空的,一條魚也沒有。他挑了挑眉梢,神色間似有幾分調侃的笑意,伸手在少女光潔白皙的額上輕輕的彈了一下:“又肥又傻你不也沒釣上來一條?你說說,這到底是哪個傻.....” 少女被人彈了下額頭,這便氣鼓鼓的把頭扭了開來,嘴里哼哼道:“那是我沒認真去釣!我是在認真等你好不好.....” 她的話終究是沒有說完。 因為,少年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蛋,垂首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就像是羽毛一樣輕盈的吻,湖邊濕潤的微風和清新的花香味似乎也跟著遠去了,在被無限放大的感官里,只有他們兩人的心跳聲無比的清晰。 砰,砰砰。 情竇初開,心花怒放。 ******** 沈采采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天都還未亮。 天色昏昏,整個寢殿都是暗暗的,燭臺上那臂粗的巨燭燒了一夜燭光也跟著輕輕搖曳起來,昏黃將盡的燭光映照在平整光滑好似湖面的金磚地面上,便好似夜半湖面上飄過的漁火,讓人不由想起那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沈采采還安靜的躺在床上,她身上蓋著的錦被柔軟又溫暖,空氣中的沉木熏香安神助眠,按理來說是極容易入眠的環境。 可是沈采采卻沒有一點的睡意。她睜著眼睛,就著那從半透明金絲繡花紋紗帳外透進來的微光細細的端詳起紗帳上面那用金線繡出來的繁復花紋。 她瞇著眼睛盯著那些繁復精致的花紋看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復雜的心情似乎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于是開始慢慢總結夢里所得到的信息:懿元皇后的生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按照夢中的場景以及對話來看,當時應該是成平六年春,懿元皇后還沒過十四生辰。 那是原主與皇帝成婚之前,他們的感情看上去還不錯,而且過不了多久便會成婚。 所以,他們婚后沒有圓房這件事就顯得有些奇怪了——或者說,從夢中那時起到他們成婚這一段時間里又發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導致他們的感情就此破裂,此后五年始終貌合神離? 沈采采闔眼思索著,想的頭都開始疼了,忍不住咬了咬唇,叫了一聲:“清墨?!?/br> 不一時,清墨便聞聲上前來。她沒有冒然抬手去掀床帳,只躬身站在外面,語聲極輕的請示道:“娘娘可是要起了?” 沈采采捂著額角,啞聲問她:“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娘娘的話,現在正是卯時?!鼻迥r便應道。 卯時?這個時間點,真的是起來也不是,不起又容易睡過頭.....沈采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吩咐道:“罷了,你扶我起來吧?!?/br> 雖然沒人管她,她想睡到什么時候就是什么時候,但是這么整天睡懶覺也不是個正事。正好,今天起得早了些,順便早起練個字也是好的——比起原主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她寫的那簡直是狗爬字....... 這么想著,沈采采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氣,往窗外看了幾眼:天還灰蒙蒙的,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下雨..... 沈采采還有閑情雅致想著會不會下雨的事情,皇帝卻苦逼得多——他本人的職業注定了他要全年無休、起早貪黑的忙活。哪怕是昨天為著地震的事情連晚膳都沒用好,但是第二日他還是得天不亮就來早朝。 最要命的是,昨夜又來了急報——泰山也跟著地震了。 泰山乃五岳之首,又是古來帝王封禪之所,意義重大,這泰山地震之事所造成的政治影響力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仔細。 所以,這一日的早朝一直拖到了辰時都沒能停下,好容易議得差不多了,太監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的那句話即將出口,站在群臣之首的首輔鄭啟昌暗暗的垂下眼,掩下了眼中那冷然如刀刃的神色,后側一位言官忽然出列,開口稟道:“啟稟陛下,臣有奏?!?/br>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言官,國字臉,額角生得寬,身形高大魁梧,看上去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他出列后,昂首挺胸,說起話來更是響亮出奇:“臣以為:泰山為五岳之宗,接連地動,災尤異常,必應于帝——” 皇帝已然隱約能夠猜到他接下來會說什么,垂眸看他,面色漸漸得跟著沉了下去。 然而,那位年輕的言官卻還是梗著脖子,斟酌著往下說:“臣聞陛下一日之間,在鳳來宮之時多,乾元宮之時少........值此之際,臣下莫不憂惶,徒以事涉宮禁,不敢頌言。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愿陛下采聽臣言——” 說到此處,那言官亦是不覺的又深吸了一口氣。在皇帝近乎森然的目光下,他鄭重其事的叩首再拜,一字一句的道:“愿陛下采聽臣言,立復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臣雖死尤賢于生?!?/br> 自皇帝登基以來,不是沒有言官御史為著皇帝六宮無人、膝下尚空之事而當堂諫言,可這還是第一次有泰山地動這等天象做靠山,連說出來的話都顯得那么的擲地有聲。大約是有感于此,隨著這言官的話聲落下,又有許多朝臣也跟著跪下,以頭叩首,異口同聲的道: “愿陛下采聽臣言,立復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br> 其聲如雷,春雷初響,滿朝皆動。 鄭啟昌作為首輔就站在文臣之首,現下的他仍舊是穩穩當當、恭恭敬敬的站在原處不動,唇角不易察覺的揚了起來,心下暗動:哪怕是天子,也不能不顧眼下的異常的天象和滿堂的輿議。除非,他是要做個似殷紂一般的獨夫——獨夫者,人得而誅之。 與此同時,御座上的皇帝終于有了動作。他冷笑了一聲,緩緩的從御座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那些跪倒在地上的臣子。他心里很清楚:這里面或許有真心為國的,也有為名為利的。他長袖微拂,繡著騰龍圖案的袖角在赤金龍椅上摩挲而過,衣聲窸窣。 只聽他言語輕緩,聲音極冷,猶如冰雪:“泰山地動,應在朕身?難不成,卿等是要朕下罪己詔?” 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皇帝這般一說,所有的朝臣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跟著跪了下來,不得不道:“臣惶恐?!?/br> 皇帝沉默片刻,薄唇微動,叫了一聲道:“呂四象!” 禮部侍郎呂四象忙不迭的出列,恭恭敬敬的與上首的皇帝行了君臣大禮:“臣在?!?/br> 皇帝淡淡道:“既然是泰山地動,上蒼是警,那你就代朕去一趟泰山,祭告上蒼,以祈神貺、安人心?!倍Y部又稱春官,祭禮之事亦在份內,所以皇帝點了呂四象過去自然也沒問題。 不過呂四象心里卻明白得很:皇帝怕是因為會試考題之事看他不順眼,想著要拿他最后再廢物利用一次。要有個什么差錯,他這替罪羊正好就能被皇帝丟出去......只是,哪怕他心里這般清楚,面上卻還是不得不恭謹應道:“臣領命?!?/br> 皇帝重又開口:“至于選秀納妃......”他短促的冷笑了一聲,笑聲就像是刀片一般幾乎能將人一刀刀的凌遲,“朕常聞,臣事帝后,猶子事父母——寧有為人子而言納妾者?皇后。乃先帝所選,賢淑貞靜,是宗廟社稷之內主,豈是爾等能夠輕議?” 皇帝這話簡直是半點也不講理,就差沒有當面給人兩耳光,他的意思是:你們做臣子的不都說侍奉帝后就像是兒子侍奉父母,那怎么還有做兒子的勸父親納妾的? 那殿下的臣子皆是面紅耳赤,一時應不得聲,就連鄭啟昌都被皇帝這不講理的話給堵得面紅耳赤。待得下了朝,鄭啟昌冷著臉撇開一眾同僚,揣著一肚子的火,坐車轎出了宮直往家里去。 鄭婉兮本還有事想與鄭啟昌說,正遇著含怒而歸的父親,不由吃了一驚,連忙關切問道:“父親怎的這般生氣?” 鄭啟昌從宮里出來,一路上也已消了許多火。且他到底城府極深,養氣功夫好,待得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他立時便調整了心緒,端著憂國憂民的模樣,尋了個正經的理由:“沒什么,只是泰山地動,為父我心下甚憂罷了?!?/br> 鄭婉兮聞言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是了是了,她怎么就光顧著盯宮里了?雖然沈皇后是年底十一月里過世,而她自己則是明年開春入宮,但這一年里的事情可不少,其中也有不少能夠被她拿來做文章的——尤其是地震這一類的天災。 這么一想,鄭婉兮越發覺得之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平白錯失了許多良機。而泰山地震這一件事,很快便又讓她想起了另一樁大事:她已錯過泰山地震,這三月的大事可再不能忘了!是該想一想要如何在這上面做文章了! 鄭婉兮越想越是出神,那攥著自己袖角的指腹忍不住跟著摩挲了兩下。 ******* 皇帝才在朝上發了一趟火,隨即便轉回暖閣。 早便有伶俐的小太監,端了早膳上來服侍著他用。 因著早朝時間拖得太久,又添了許多煩人的事,皇帝現下其實也沒多大的胃口。所以,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吃著早膳,順便在心里琢磨著一件當前第一要緊的大事:皇后她估計還在生昨天裝醉那事的氣,現在可怎么好過去? 想了一會兒,皇帝越發覺得棘手,心里更是遷怒起昨天亂出主意的孫宗田——人家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可他身邊都什么人啊,不是太監就是光棍,沒幾個靠譜的,事事都得他自己琢磨。這么下去,怕是下輩子都沒辦法過上老婆兒子熱炕頭的好日子了...... 皇帝越想越覺得心頭泛涼,忍不住便將手上端著的粥碗又給擱回了案上。薄如蟬翼的瓷碗在木案上輕輕的碰了一下,發出極清越的“砰”聲。 皇帝腦中似有游絲般的靈感轉瞬而過,他終于想起了個不好不壞的主意:“擺駕,朕去看看二郎......” 都說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潤滑劑,他和皇后現下還沒個孩子,只好拿弟弟湊數了。 因著晉王乃是皇帝唯一的胞弟,同父同母,長兄為父,素來愛重,皇帝這般吩咐,左右倒是立時便應了。 ******* 沈采采早起練字,直接就練廢了一大摞的宣紙,幸好邊上就是香爐,她寫廢了就直接丟香爐里毀尸滅跡,倒也不必當心別的——反正下面伺候的那些人也都精得很,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不過,練字確實是一件能夠集中注意力并且放松心情的事情。 她手里抓著筆,不知不覺間便把夢里夢見的那幾句詩用毛筆默了出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财鋼艄?,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如果說前面那“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是等人時順口唱出來迎賓的歌,那么那句“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又是什么意思呢?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我誠然傾心戀慕,卻不敢存有奢望。 難不成,原主她也有什么難言之隱? 正當沈采采凝神細思的時候,殿外忽然傳來通稟聲—— “皇上駕到” “晉王駕到” 沈采采慌忙間甚至都顧不得吐槽皇帝來的不合時宜,只能趕忙把自己身前的那張宣紙揉成一團給丟到香爐里去。香爐里的火光因為風和紙片的緣故跟著盛了起來,隨即又漸漸的暗了下去,只有火星仍舊一閃一閃。 香爐里那沉水香也被燒得厲害,濃重干燥的香氣就像是一陣的熱風直接撲面而來,差點沒把人嗆到。 沈采采忙不迭的合上香爐的蓋子,指尖都被那蓋子燙得微紅。不過,她還是動作極快的站起身來,故作無事的迎了上去。 當然,她心里還是忍不住罵了皇帝幾句:真是臭不要臉!昨天借酒裝瘋的動手動腳,現在居然還有臉自己跑上門!哦,還帶了個弟弟——也不怕污染了人家未成年! 沈采采滿肚子的腹誹,可當著外人時卻也不好崩人設,只盈盈與皇帝一禮:“見過陛下?!?/br> 皇帝上前幾步,欲要伸手扶她:“不必多禮?!?/br> 然而,就在皇帝抬步上前的同時,沈采采卻是順勢往后退了幾步,有意無意的避開了皇帝那伸過來的手。 皇帝的手落在半空中,頓了頓,然后方才收了回來。他鳳眸極沉,神色深深卻到底還是沒說什么,只有那握著晉王的手跟著緊了緊。 沈采采站在那里,只當什么也沒發生。她在宮里待了這么許多天,還有皇帝這個古代逼王作為學習模范,看上去還是很有點樣子的。她與皇帝點了點頭,看著竟還有幾分關心模樣:“陛下可要用茶?” 皇帝沉默片刻,然后才跟著頷首,拉了晉王一同在上首坐下。 沈采采便轉頭吩咐清墨去端茶,自己則是跟著上前坐下,順嘴去問晉王:“你今日怎么也來了?”晉王畢竟是男孩兒,現在年紀尚小,還是要聽大學士講課學習的,每日里功課也多得很,平時這個時候也多是在溫書或是做功課。 晉王眨了下眼,轉頭就賣了親哥:“皇兄拉我來的?!?/br> 沈采采忍不住斜了皇帝一眼。 皇帝端坐在正中,神色不動,仍舊淡漠沉靜,好像什么也沒聽見,端凝的好似一尊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