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 抱著忽然哭成淚人的小王爺在寒風里站了一刻鐘,顧藹懷里的少年才終于漸漸止住輕悸,抽噎著抬手抹眼淚,眼眶卻已蟄得一片通紅。 顧藹俯身,握了他的手不讓他自己擦,耐心地拿袖口替他拭著淚痕:“現在可好受些了?” 小王爺乖乖點頭,被握著的手在掌心里左鉆右鉆,終于將他的牢牢反握住,抓緊了再不肯放開。 顧藹不禁微笑,任他攥著自己的手,空著的手慢慢理著他的衣襟:“去看太醫,好不好?” 哭了一通的小王爺絲毫沒有屋子里的桀驁戾氣,低著頭一聲不吭,乖乖被他牽著沒傷的手領出那一片水潭,往花園外走出去。 掌心觸感依然冰涼。 顧藹就又拋開了體統規矩的念頭,把那只手不著痕跡地攏進寬袍廣袖里,拿自己的手慢慢焐著,一路將他領出了國子監。 原本也只是打算進來講一堂課,看看陸澄如就走。顧藹的馬車一直在外面等著,屬官沒跟來,車夫是家生子,知道什么該看什么不該看,鼻觀口口觀心地請大人王爺上車,聽了顧藹的吩咐,一聲凈鞭往太醫院趕過去。 先帝親賜的馬車,處處都是精心布置的。 外面堅固精致不必多說,里頭有暖爐有軟榻,熏香清淡寧雅,雪貂皮的軟褥暖和厚實,叫人坐進去便不自主的生出倦意。 陸燈抱著膝蓋蜷在雪貂皮里,震蕩過劇的心神堪堪收回,垂了目光怔怔出著神。 流蘇還在國子監呢…… 晚上偷偷撿回來。 四更天就起身,身上一暖和過來就倦得發沉。陸燈闔了眼盤算著晚上去偷流蘇,迷迷糊糊惦記著顧藹還當自己是好孩子的事,唇角悄悄翹起來,額頭忽然覆上溫暖觸感。 陸燈身形輕顫,下意識睜眼,正迎上顧藹的凝注目光。 “還好——沒發熱就好……” 還當他睡著了,沒想到居然又被抓了個正著。 顧藹手臂一僵,輕咳一聲,勉強沉穩地欲蓋彌彰了一句。落在額間試溫度的手無處安放地徘徊一刻,正要收回,雪白貂皮里裹著的小王爺卻忽然抬手牽住他的袖子。 搖搖晃晃的車廂里,小王爺抿了唇角探身,將腦袋顫巍巍送在他掌心下,小心翼翼蹭了蹭。 黑澈的眸子安安靜靜的,干凈得透出人心的倒影。 對著外人用力豎起的尖刺軟下來,其實根本就是一樣又乖又好的孩子。 顧藹一笑,掌心稍使了些力揉著他的發頂,溫聲哄著他:“那本書——我再給王爺抄一本。今后若是去國子監實在不高興,便不必去了,顧藹縱然才疏學淺,書中道理總還能勉強講講。若是王爺不棄……” 顧藹原本想讓陸澄如去相府,話到嘴邊,卻又生出了隱約遲疑。 他是個沒有將來的人。 陸澄如離暗流涌動的權力中心實在太遠了,倘若不和他產生聯系,這一輩子大概都是個太平王爺,平平安安地活,安安生生的死,在記載皇族家譜的史書上,或許會留下個不起眼的名字。 可誰又說——這樣便不好呢? 顧藹將目光攏著他。 傷痕累累的少年眼里仍是沁著水汽的,大概是急著找丟了的書,被樹枝劃出的幾道淡淡血痕落在白皙頸間,胸口仍微微起伏著,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 好么? 一輩子無聲無息,被人忽視欺辱慣了,磨平了一身戾氣,安安分分地縮在某個誰也礙不著的角落里,總歸吃喝不愁,渾渾噩噩終此余生…… 顧藹將覆落在他頭頂的手慢慢收回,輕攥了拳慢慢攏回袖中,視線仍落在那一雙黑澈眼眸里。 《詩》云,澄如秋水。 ……好么? 車繞到了主道上,忽然聽見對面傳來縱馬疾馳。 車夫匆忙閃避,馬車狠狠一晃,陸澄如身子跟著趔偏,清秀眉峰忽然蹙緊,白了臉色悶哼一聲。 顧藹匆忙抬手將人護住,翻轉著護在胸前,自己替他狠狠撞在車廂上。車簾掀起來,庶出的大皇子鮮衣怒馬疾馳而過,全然無視官禁護衛攔阻,張狂得肆無忌憚。 懷中的少年似乎疼得狠了,緊閉了眼睛在他懷里,輕輕顫栗著,額間冒出細密冷汗。 顧藹蹙了眉峰,收緊手臂,拿袖口替他慢慢拭著額間汗水。 皇上受前代爭儲教訓,除了太子精心教養,故意放縱皇家子弟學得不著邊際,如今看來已成了氣候。若是這般下去,這些被刻意養歪了的皇族子弟便是將來變法大成時,用來殺一儆百的第一批靶子。 “失禮了——王爺,我看看傷?!?/br> 少年王爺疼得悸栗,顧藹暫且將心思放在一旁,小心解開他外袍,目光被肩上青紫淤血引得狠狠一縮,眼底光芒終于徹底沉下來。 陸燈靠在他懷間,稍稍緩過一陣痛楚,抬手牽住他的衣袖,聲音輕輕緩緩:“我若是不棄呢?” 顧藹一怔,才反應過來,他竟還記著自己最后的那句“若是王爺不棄”。 自己心中同樣紛亂,顧藹啞然一哂,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先不說這個了,王爺傷得嚴重,得叫太醫們仔細看,別的回頭再說……” 大概是由于痛楚的緣故,懷里的少年軟綿綿靠著他,連額發都被冷汗浸透了貼在額角,顯得異常溫順安靜,也讓當朝首輔幾乎忘了小王爺一身是刺見誰扎誰的架勢。 隨口安撫的話說到一半就覺不對,顧藹話頭稍止,猶豫著落下目光。 慘白著臉色的少年王爺尖尖軟軟的小刺又顫巍巍探出來,努力挺直身體,板著臉望他。 兩人離得近,說話也不用高聲。陸燈輕喘口氣,及時合理運用上了自己的人設,抬頭一字一頓地清晰說下去:“你變法,恨你的人多,有人要害你,有人要殺你——那一位也等著要殺你。我都知道……” 要去太醫院,就不能一直用著止痛劑。上一支止痛劑的效果已經差不多消失了,陸燈沒再補上,剛剛猝不及防牽動傷口,才確實覺出疼得厲害。 話說的多了,暈的就更嚴重。陸燈閉上眼睛緩過一陣眩暈,抬頭望著他,目色清澄。 “我若是——不棄呢?” 顧藹定定望著他。 少年的目光干凈,分明在萬丈紅塵里摸爬滾打了一圈,卻依然沒沾惹上片塵星灰的干凈,不容躲避地直直望著他,在等他的答復。 顧藹沉默良久,忽然輕笑起來,朝他伸出手。 陸澄如警惕抬頭,往他懷里縮了縮,目色無聲疑惑。 “我的玉佩?!?/br> 顧藹微笑望著他,一手穩穩攬住他,語氣耐心平和:“麻煩王爺還我一下?!?/br> 明明都給了自己了! 陸燈有些著急,迎上那雙眼睛里溫柔卻不容置疑的目光,抿唇猶豫半晌,才終于小心從袖中掏出來那塊玉佩,謹慎地遞過去。 “正月十五,王爺府上可有什么安排嗎?若是沒有——得了空,就到我府上來吃碗湯圓罷?!?/br> 顧藹閑話般溫聲說著,袖口一落,他那時摔了的流蘇竟明晃晃的亮在掌心。 常年握筆的指尖穩定靈活,轉眼已將流蘇重新墜上去。顧藹試著抻了抻,滿意頷首,交還給瞪大了眼睛的小王爺:“拿好,這回可別再丟了?!?/br> 馬車轆轆向前走著,風呼嘯著卷起車簾。 陸燈抬頭望他,顧藹展眉,笑意沁過眼底,慢慢握緊了他的手,抬頭往簾外的巍峨宮墻望去。 最后一封世家彈劾丞相的奏折,被暗衛送進了御書房。 第140章 這個權臣我罩了 受著傷還到處亂跑的小王爺到了太醫院, 被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們點著腦袋教訓了半個時辰。 傷處抻得比原來更嚴重,又在外頭著了冷風, 太醫們一邊數落一邊忙著配藥,煎出來的藥烏漆墨黑苦澀沖鼻, 看著便叫人先自生出三分懼意。 顧藹被藥味沖得險些背過氣,卻愕然地看著陸澄如風平浪靜地端了藥碗,一口接一口慢慢喝凈了。 老太醫熬了這么多年藥, 頭一次被人肯定了熬出來的滋味, 高興得白胡子都要翹起來。不以為然地瞥了不識好貨的當朝首輔一眼, 端著碗滿懷欣慰地從袖子里摸出一包甘草糖,塞在了小王爺的懷里。 這些老太醫都是杏林圣手, 請回來在太醫院坐鎮養老的。顧藹曾經領教過甘草糖的味道, 趁著老太醫顫巍巍去收拾東西,眼疾手快將小王爺手里的糖摸了,將袖口落出兩顆牛乳糖換在他掌心。 陸燈眨眨眼睛,下意識抬頭。 “吃這個?!?/br> 顧藹握著他的手,壓低了聲音囑咐一句, 回頭瞄著老太醫沒注意, 朝他慎重地搖了搖頭:“那甘草糖——切不可吃,最好一口都不要碰……” 也不知那甘草糖是什么味道,竟然能叫向來沉穩端肅的相爺忽然就露出頗有余悸的神色。 ……冷不防一望, 倒依稀顯出幾分從前的熟悉影子。 陸燈怔怔望著他, 唇角忍不住輕翹起來, 攥了攥掌心圓滾滾的牛乳糖, 笑意自眼底輕快綻開。 他時常板著臉,神色也少有緩和的時候。這次忽然笑了,倒像是春風拂冰一般,驀地撞進人眼里,猝不及防地掀起了一池春波。 這一回輪到顧藹怔了神。 陸澄如低頭乖乖吃糖,安靜得近乎溫順。腮幫因為含著糖塊微鼓起來,在顧藹的注視下輕動著,一縷鬢發在園中時被刮得亂了,順著耳畔垂下來。 顧藹忍不住探手,替他輕輕理在耳后。 小王爺年紀尚輕,耳朵尖上生著細小干凈的短短絨毛,被他指尖無意輕碰,就迅速暈染開一片緋紅。 顧藹心里一軟,朝他笑了:“王爺——” 才說了兩個字就被少年皇叔的目光提醒,顧藹從善如流,及時改口:“澄如?!?/br> 陸澄如吃著糖,眉眼滿意地重新彎起來。又把另一塊糖小心地塞進了荷包里,玉佩也拿包傷剩下的棉布細細裹了,一塊兒仔仔細細藏著放好。 顧藹原本是想問問他的學問,至少先知道他讀了哪些書、正學什么,才好應才施教。見他認真得幾乎鄭重的神色,心里卻又驀地一軟,將要說的話咽回去,緩和著力道握住他的手腕。 “不必這樣藏著,喜歡就戴在身上,碰碎了我便再給你一塊?!?/br> 陸澄如在這種事上不聽他的,含著糖搖了搖頭:“碰壞了又要心疼?!?/br> 顧藹啞然,本想再寬慰他幾句,想起那些紈绔扔著他的書戲弄他時的樣子,卻又將話慢慢咽回去,只抬手替他細細理著衣領。 小王爺的臉上仍是渾不在意般的平靜,叫顧藹幾乎想起他方才喝藥時的樣子。 ——大概是苦得習慣了,于是便也不覺得有多難熬??倸w也不剩什么反抗的余地,自己都覺得尋常了,也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下去。 顧藹忽然慶幸起自己昨夜心血來潮,叫人去買的那幾顆糖。 藥都已這么苦了,怎么能不吃糖呢? 榻上坐著的少年專心致志地含著那塊糖,唇角翹著輕而緩的弧度,把荷包又墜在了腰間。 顧藹在他面前半蹲下去,微抬了頭望著他,語氣溫存:“澄如,想跟著我念書嗎?” 陸燈倏地抬頭,光芒從眼底安安靜靜地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