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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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哪還敢應他的話,說什么都是錯,不如閉上嘴巴,只用耳朵聽著。 “突然蒙了圣寵,各宮妃子自然嫉妒,她又沒個顯赫的家世,難免被人欺負,前些日子不就跪傷了腿嗎?”弘歷也不需要他回答,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她做什么都是錯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做什么都有苦衷,“她那時候……許是想來找朕的,偏偏朕事情還沒搞清楚,就罰了她?!?/br> 頓了頓,他喟嘆一聲:“她一定是怕了,于是不再指望朕,而是指望太后能夠庇護她?!?/br> 至于手里的畫為什么送去了壽康宮,他已經不想再追究了。 也許是為了討好太后,又也許是太后見著喜歡,隨口向她討要的,她那么地位卑微一個人,又指望太后的一點垂憐,怎可能拒絕對方? “去吧?!焙霘v輕輕道,“去一趟延禧宮?!?/br> 李玉嗻了一聲,退了出去。 等待的時間最為難熬,弘歷在《鵲華秋色圖》前來來回回的走,幾乎每走一步,就要往門口瞧上一眼。 直到李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房門前,他才停下腳步,飛快坐到書桌后,掩飾性的拿起一本奏折,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魏貴人說什么了?” 李玉看了眼他手里拿反的奏折,裝作沒看見,低下頭道:“魏貴人說……她已經知錯了?!?/br> “是嗎?”弘歷飛快放下奏折,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道,“朕去瞧瞧她怎么認錯的?!?/br> 他走得如此匆匆,以至于下面的人壓根來不及通報。 延禧宮急急忙忙點起燭火,明玉草草梳洗一番,提著一桿六角宮燈迎出來:“皇上,娘娘剛剛歇下……” 弘歷抬手止了她的話,徑自朝寢殿內走去。 魏瓔珞果然剛剛爬起,身上還披著一件睡袍,長發未梳,披在身后,如同一匹漆黑的緞子,上頭倒映著燭火的光芒,華美不可方物。她笑:“皇上,您怎么來了?” 弘歷深吸一口氣,滿身傲慢,卻在她回眸一笑前俯首稱臣,不等她認錯,自己就先一步道:“朕讓嘉嬪閉門思過一月,抄女則一百遍?!?/br> 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他不可能真的說出對不起三個字,但這番話這番作為,已經等同于對不起。 魏瓔珞清楚這點,她楞了一下,然后莞爾一笑,故意惹他生氣似的:“皇上,你這是在跟嬪妾認錯?” 弘歷眼皮子跳了一下。 這女人……看破不說破,就不能閉嘴! 他氣得大步走來,猛然將魏瓔珞壓向床榻,居高臨下俯視她,眼中充滿無奈與懊惱:“魏瓔珞,你總在惹惱朕!” 魏瓔珞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如此動聽,連他的怒氣也一并撫平。 “皇上?!彼止醋『霘v的脖頸,將他的唇拉向自己,輕輕啄了一下,頑皮的像只小貓,“嬪妾就這樣的性子,就算你討厭,嬪妾也改不的!” 弘歷楞了一下,心中如被貓抓,怎忍叫她改。 她一直都這樣,看得見摸不著,摸得著得不到,若即若離的像只獨來獨往的貓,從來都是他先去找她,卻沒見她來找過自己,求過自己。 宮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她當然也是他的……卻又像永遠不是他的。 他該如何養熟這只若即若離的貓? 一夜溫存。 夜盡天明,魏瓔珞貓兒似的蜷在被窩里,弘歷坐在她身旁,癡癡看著她,忽然低聲一喚:“李玉,傳旨?!?/br> 李玉上前,心里卻打定主意,這一次絕不那么快行動,免得皇上又后悔,結果倒霉的還是自己。 弘歷:“命工部尚書哈達哈為正使、內閣學士伍齡安為副使。持節、冊封貴人魏氏為令嬪。還有,讓嘉嬪閉門思過一月,抄女則一百遍?!?/br> 令,出自《詩經·大雅》,如圭如璋,令聞令望,如玉一般美好,才能當此封號。 李玉驚訝:“嗻?!?/br> 心道:皇上原來還大發雷霆,一轉臉就給了這樣的封號!這魏貴人入宮還不到三個月,簡直坐了登云梯,真真是可怕,只怕消息傳出,后宮又要不安寧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歸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與魏瓔珞冰釋前嫌之后,弘歷連著好幾天喜形于色,便是身旁小太監出了錯,將茶水潑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氣,還和顏悅色的叫李玉不要罰他。 或道喜事成雙,這日他正于養心殿內處理政務,忽見李玉匆匆從外沖入。 “皇上!”李玉行禮道,“金川大捷!富察將軍親自督師,攻下金川數座碉堡!” 弘歷立刻站了起來,面露喜色:“真的嗎?金川勝了,傅恒勝了!” 李玉:“是,金川土司莎羅奔上了請降表,大軍即刻便會班師回朝!” “好!好!好”弘歷連著說了三個好字,“朕的眼光沒有錯,傅恒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將才!傳旨,著傅恒先行回京述職!” 這場仗打了足足有兩年,傅恒回府時,富察府的人險些認不出他,當年如一輪滿月似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但黑了,也瘦了,風塵仆仆的模樣,比起滿月,更似大漠孤煙。 “傅恒,傅恒!”老夫人快步沖出,她的眼睛愈發不好使,人明明在她面前,她卻看不見,一雙手不住往四周摸索,“你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額娘!”傅恒忙伸手扶住她。 老夫人順著他的手,摸索上他的面頰,漸漸認出是兒子的容顏,眼含熱淚道:“一走快三年,你可算是回來了,兒啊,你瘦了……” “回來就好?!睜柷缫簧砣A服,語笑嫣然地走來,“以后別再離開了,免得額娘跟我都牽腸掛肚?!?/br> 一見是她,傅恒的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你怎么在這?” 老夫人雖看不見,但聽出他情緒不對,便略帶責備道:“你走一走,丟下媳婦兒不管,可憐她一個人大著肚子,險些難產而亡,若非我強行命人破開那幢樓,你就要害我沒了孫子!” 傅恒無動于衷道:“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老夫人也不曉得他為何這樣的態度,他待誰都好,偏待爾晴猶如仇人,她勸了許多次,卻沒半點用。兩人就像一面打碎的鏡子,哪怕強行拼湊在一起,裂縫永遠都在。 如今只能盼著那個孩子,能讓這兩人破鏡重圓。老夫人道:“好了,來見見你的兒子吧,??蛋病?蛋病?/br> 人群分開,一個小小的男孩朝他們走來。 約莫兩三歲,身上穿著錦花藍袍,頭上一頂寶蓋帽,帽上一顆漂亮的東珠,流光四溢。這孩子走到傅恒身前,昂起頭,怯生生看著傅他,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像極了他記憶之中,年少時的弘歷。 傅恒只覺得心中被針一刺,飛快的轉過頭去:“額娘,兒子還要入宮述職,不能在家里多待,晚上再回來陪額娘敘話,好不好?” 國事家事,于富察這樣的人家,國事總是大過家事。老夫人只能點點頭允了,臨行之前還不忘囑咐道:“你早些回來,別把所有時間都放在國家大事上,偶爾也要抽些時間出來,陪陪你的妻子,還有孩子?!?/br> 傅恒勉強點頭,卻一點兒也不想看見那對母子,送走老夫人,立刻就要啟程離開,仿佛身后追著兩頭洪水猛獸。 “站住?!逼渲幸活^叫住他。 見傅恒腳步不停,對方索性小跑而來,攔在了傅恒勉強。 “傅恒?!睜柷鐘y容精致,但再厚實的香粉,再濃艷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她笑容藏著的惡毒,“這可是你的兒子,怎么不好好看看他?” 一邊說,她一邊將??蛋餐粕锨?。 傅恒再一次別開眼去,實在不想看見那對熟悉的眼。 “你可知,我險些難產,死在閣樓里?!睜柷缧Φ?,“如今你見了我,連半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嗎?” 傅恒冷冰冰道:“樓里有大夫與產婆?!?/br> 他恨她出軌,恨她算計弘歷,乃至于懷上了一個禁忌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打算殺之滅口,仍舊好酒好菜的養著,一應用度上也沒虧欠她,只從她身上取走了一樣東西——自由。 爾晴卻只記得他取走了自己的自由,不記得他給予自己的一切。 或許在她看來,傅恒永遠是虧欠她的,所以她理所當然可以向他復仇,可以向他索取一切。 “我更需要丈夫的關心?!彼岛惆そ恍?,向他索取自己最渴望的東西——愛。 傅恒卻伸手將她推開,淡淡一笑:“從你做下那件事起,富察傅恒就不再是你的丈夫?!?/br> 爾晴沉默一瞬,對他笑:“傅恒,你不會對我如此無情?!?/br> “你覺得我留你下來,就是對你有情?”傅恒看著她,眼中半點情愫也沒有,目光緩緩轉到??蛋采砩?,復雜難言,“不過是為了這個孩子罷了……你既然生下他,就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從今往后,別再自取其辱?!?/br> ??蛋捕哙乱幌?,將小小的身子藏到爾晴身后,然后探頭探腦地打量他。 傅恒看著這個孩子。 他沒有辦法給他父愛,他甚至不知道日后要用什么樣的目光看待他,心里嘆了口氣,傅恒轉身要走,背后爾晴忽然冷笑一聲:“富察大人,現在入宮是急著見魏瓔珞么?” 傅恒沒有理會她。 “哎呀,瞧我這張嘴!”爾晴的聲音放大了些,“我怎么能喚她魏瓔珞呢,我應該尊稱她一聲令嬪娘娘!” 傅恒腳步一頓,猛然回首:“你說什么?” 沒急著回他問題,爾晴彎下腰,將躲躲藏藏的??蛋脖г趹牙?,一大一小,兩頭洪水猛獸一起朝傅恒看來,無法言說的屈辱,無法言說的難堪。 “我給你的難堪,??蛋步o你的痛苦,似乎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魏瓔珞?!睜柷缧σ饕鞯?,“瞧瞧你,臉都白成什么樣子了……你不是要見她嗎?快去呀,去延禧宮里找她,去她面前跪著,去喊她令嬪娘娘?!?/br> 一句句話,一個個字,都如刀子似的扎進傅恒胸口,讓他失血過多,遍體鱗傷?!拔也恍??!彼]了閉眼,又咬牙睜開眼,“你騙我!” 他有些腳步踉蹌的逃離,翻身上馬,快馬加鞭沖入宮門。 宮中不能騎馬,他下了馬,手里韁繩丟到門衛手中,然后急匆匆往宮里面跑,卻不是去養心殿的方向。 “傅恒!”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瘋了?” 傅恒回頭看著對方:“放手?!?/br> 海蘭察似乎是一路跑著過來,呼吸微喘,額上掛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壓低聲音道:“皇上還在養心殿等你,你跑延禧宮來干什么?” 身為外臣,私闖內宮,一個不好可是死罪。 更何況傅恒跟魏瓔珞又有那樣的過去…… 傅恒自知不妥,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腳,它們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拼命往延禧宮走,往那個人的方向跑。 “我……”傅恒喃喃道,“我有一句話要跟她說?!?/br> 這句話,他在心里藏了許久。 原打算在上戰場前說給她聽,但仔細一想,若自己死在戰場上,這句話豈不是成了她的負擔?于是圓明園中,他只遠遠看了她一眼,便將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無言轉身,奔赴戰場。 他對自己說:“我把這話藏在心里,若我死在戰場上,這顆心陪我一起腐朽,若我活著回來,就把這顆心剖出來給她?!?/br> “……來了!”海蘭察忽然一拉他,“快低頭!” 傅恒卻不肯低頭,他直直看向眼前緩緩過來的采仗。 九死一生,換來一個說話的機會。 卻不想,好不容易活著回來,卻已經失去了與她說話的資格。 這顆心沒有腐朽在戰場上,卻要腐朽在他胸膛里…… 若有所覺,采仗內,魏瓔珞忽然轉過頭來,耳上明月珰隨她動作,于空中一晃,兩道雪白光練,她的目光比珠光更冽,定在傅恒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