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他這么喜歡孩子,他心心念念了這么久……蒲風恨不得撲進他的懷里,咬著他的耳朵馬上親口告訴他。 可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張寶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后與歸塵喚道:“楊大人可算是回來了,圣上詔您去翊坤宮查案,實在是耽擱不得了?!?/br> 在張寶和張文原的面前,蒲風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錯覺,她的步子似乎有點凝滯,而李歸塵就那么正色地向著張寶而去,但始終有一縷旁人不可觸及的柔光在籠罩著自己。 她心里清楚的。 “楊大人……”蒲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決心說出口的。 李歸塵果然在她的斜前方頓住了腳步。 “……翊坤宮里打撈上來一具腐尸,圣上要您在今夜子時之前查出眉目的?!睆垖毦挂渤隽碎T向著她的方向而來。 蒲風的手攥成了拳頭,手心里面滿是冷汗,她無言望著他,終于是還是笑著說道:“大人要的書我放在案上了,還有……”她附到了他的耳邊低語道,“胎膜剝離,宮里或有迷香?!?/br> 書?李歸塵眨了眨眼睛,而蒲風已經躬身行了禮,說了道別的那套話,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蒲風那時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多么錯誤的選擇。 她走出北鎮撫司的時候,淚水不知為何就這么肆意地滾落了下來。早一些晚一些告訴他這件喜事還不是都一樣?或許到了明天,歸塵忙完宮里的事就會回家了……她怕他一聽到這件事會誤了辦案,也怕張寶看出什么馬腳來,可貴妃的死因與他而言或許是有作用的。 或許吧…… 食盒在暗格里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在去往翊坤宮的路上,李歸塵一直惦念著蒲風,他知道她還有什么話沒有說完,卻又想不出到底是多么要緊的事讓她跑一趟北鎮撫司衙門來。 蒲風的確是瘦了…… 他牽回神志,遠遠地剛看到翊坤宮的屋檐,令人難以忽視的腐尸氣味便隨著燥熱的風飄了過來。隨之而來的是各殿焚香的厚重香氣,交纏錯織著尸臭,就像是一汪腐敗冒泡的淤泥沼澤。 張寶一直隨在李歸塵身后,一直到入了這翊坤宮中。沿途經過的宮女多半以袖掩面避在一旁,卻也想見見這位傳聞中位列三公死而復生的指揮使大人究竟是個什么樣貌。 “這死者是早先翊坤宮的王順公公,想來大人已經調閱了當時的卷宗……” 李歸塵點了點,這王順失蹤了這么久,身死是個意料之中的事情。張寶說王順原來就服侍貴妃,的確不錯,可在此之前也就是先帝流徽朝的時候,王順就是在這翊坤宮中當梳頭太監的。 那個時候翊坤宮中的主人是德妃,也就是上吊死殉了先帝的那位娘娘。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曹貴妃所懷畸胎,臨產的時候又這么悄無聲息地歿了? 李歸塵在宮墻邊的白棚下面檢看王順尸首的時候,讓驗尸的小太監除了白單再褪盡死者身上的衣物。 那小太監雖然是一副極為難的樣子,礙著李歸塵的身份也只好是照做了。 尸首剛自井中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泡得皮膚發白脹大,四肢軀干腫得將衣物鼓鼓囊囊充了起來,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向瘦弱的王公公。而李歸塵到宮里的時候,白棚也是剛剛才架好的,尸首風干日曬了小半日,頭面手背上已經暴起了整層的死皮,趁著淡青綠的尸面還有揮之不散的蒼蠅,不少人都吐了。 然而李歸塵以白帕包裹干姜片掩住了口鼻,居然俯下身去開始一寸一縷地仔細檢看起這具腐尸來。他已經叫人去取明油白紙傘和白梅來,這會子工夫兒里已經備在一旁了。 七月里午后的驕陽便是如同成團烈火,因著尸體腐敗嚴重實在看不出什么傷口來,他便叫人將尸首抬出來放在陽光下,又親手打著油紙傘罩在了尸首心腹脖頸的位置上。 看的人多半不明就里,而那驗尸的小太監卻是蹲在尸體一旁忽然低呼道:“大人,大人,這手肘上是不是有瘀傷?怎么之前就看不出來呢……” 眾人一看,尸首右臂手肘的位置上的確有一塊拳頭大小的淤紫,張寶點頭說道:“多半就是在井壁上磕的?!?/br> 王順的尸首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乃是臉朝上的姿勢,手足沒有被捆綁,口中也沒有異物,整身衣物基本上是整齊的,除了掉了一只鞋子。 李歸塵在意的是,這死者的脖頸心口處的確是沒有傷痕淤血。以他掙扎得十指指甲斷裂,手上破潰,還有四肢磕碰有傷的情況來看,王順在落井的時候非但沒有死,甚至還有意識。求生是人的本能,才會造成如今的樣子。 然而這廢井雖然偏僻了些,怎么說也是在這翊坤宮與儲秀宮交接的地方。即便半夜三更也常有侍衛和東廠的人不間斷巡邏,幾十步外的宮門口又有人守夜,如果王順大聲呼救的話,根本不可能沒人聽到。 他隔著白布摸了摸王順的脖頸,便意識到了兩個事情:其一,此人身死之前的確沒有被人傷了聲門骨,若是服食啞藥的話,又和口供有沖突;再者,這王順本是成年之后才凈身入宮的,他的喉結已經發育得很完全了。 內監多半都在是十三四之前就去了勢進宮學規矩的,這樣到了成年之后才能謀到些更好的職位。但是這樣的公公往往和正常男子的區別相差得遠些,往往體態纖細聲音尖利,一眼就看得出是個太監。然而像是王順這樣成年后才入宮的,雖也凈了身,到底身形還是強健的,音色也是一時改不過來的,往往被派去做些粗使雜役。 只因為王順他身形瘦弱,大家便都忘了這一層關系,這翊坤宮在當時自然是六宮里的翹楚,王順能爬到梳頭太監的位子,自然是有幾分本事,或者,身后有什么勢力。 往日和王順打過交道的太監們也盡數被帶到了李歸塵面前,便一五一十地和他說起這王順在宮中其實并沒有什么至交,也從未認過師父干爹這一類的大太監,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實得很,沒聽說過和誰人結仇。 就目前的證據來看,王順投井自盡的可能性最大,東廠大抵上也可給王順冠以一個忠義殉主的名義給自己臉上貼金,而李歸塵卻忽然開始捏著小銀鉤子輕輕剝掉尸首前胸上的一厚層斑白死皮。 在那下面隱藏的,是一枚循環往復的六瓣蓮花墨色團紋,與此前詔獄所見的黑衣人紋身雖不相同,卻八成是個相同的風格,多半是出于一人手筆。 李歸塵掃了一眼,便以那一層死皮又將這花紋遮掩住了,似乎毫不在意。 日頭偏斜了下來,黃昏總是帶著特有的撒著碎金的颯颯西風悄然來臨。 李歸塵浣凈了手和張寶公公平靜道:“我要去這翊坤宮中轉轉?!?/br> 而張寶似乎是有什么顧慮的樣子,見李歸塵已經移步去往了宮門口,倒也無法阻攔地跟了上去。 他干爹,也就是張全冉在他動身前囑咐他說,李歸塵若是想去查曹貴妃的案子便隨著他去罷,但只要此人真的查出了什么,便帶著此人去見圣上。 張寶忘不了,張全冉在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是一種怎樣輕蔑卻又有些遺憾的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 翊坤宮有問題~ 第84章 翊坤(捉蟲) [vip] 而翊坤宮里的紙燈籠白布雖然撤下了, 那種蕭索的清冷意味卻是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偌大的宮殿前, 只有一身著素白羅裙的宮女在掃著石階。晚風一卷, 便將她收歸在一處的塵土落葉吹散了。 她一抬頭看到迎面走過來一行人, 為首的那人雖也是一襲素衣, 難掩眉宇間的英氣。 “奴婢逐星見過大人們?!?/br> 李歸塵點了點頭,一撩衣擺便跨進了殿里。 此來翊坤宮的錦衣衛僅有他一人, 畢竟是身處后宮, 遠不比在旁的地方自如。 逐星跟隨在李歸塵身后, 一直都低著頭一言不發, 忽然有一小太監進來和張寶說,井邊那具王順的腐尸已經打點妥了, 復驗單子也已經歸檔了。張寶聞言只是揮了揮手,可誰也沒在意到, 那躲在一角的素衣宮女逐星已經是抖得就要篩糠了。 “你和王順交情很好?到底在怕什么?”李歸塵忽然似是隨口地問了逐星這么一句, 將她嚇了一個激靈。 過了一瞬, 她才語無倫次道:“回大人, 原來在一處服侍娘娘們, 也論不上什么交情……只是……王公公如今又死在這宮里,奴婢覺得這地方……不干凈……” “胡言!這地方是圣上的后宮,豈容你置喙?”張寶不說話,已經有小太監代為教訓道。 李歸塵環視了這殿中的陳設, 一時也沒看出什么問題來, 只是一股若隱若無的淡淡苦香味逸散在這空蕩蕩的殿宇里,若是想仔細辨明它是個什么氣味兒, 反倒半點也覺察不出了。 他自然想到了蒲風臨走之前和他叮囑的那兩句話,而她顯然是懷疑這翊坤宮里有什么迷藥一類。他還沒問逐星這香氣的原由,她卻已經跪在了自己前面哭訴道:“著實不是奴婢疑神疑鬼,本來這翊坤宮鬧貓鬧得厲害,尤其是到了快下雨的時候……可娘娘的靈柩去后,漸漸地這貓也不來了……人家都說這貓……是……” 逐星面色張皇地不敢再說下去,而方才斥罵她的小太監已經一腳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張寶伸手一攔,冷色道:“便讓她說,查案還輪不到你頭上?!?/br> 逐星蜷成一團望了望李歸塵的神色,似乎是忍不下去這種日子了,便嚇得發傻地訥訥道:“說是前朝德妃娘娘的冤魂所化的……” 張寶有些嗤之以鼻,這些話早就在宮里傳遍了,且在李歸塵的案上至少得有半人高的密報是在說這個。 這宮女正是聰明用錯地方了。 “在宮里傳謠是個什么代價,前車之鑒難道還不清楚?!崩顨w塵盯著她的眸子有意這么說,語氣里絲毫沒有轉圜余地。 那前車之鑒,便是張全冉接連幾日杖殺了數位宮女太監,就連養心殿的紅人都沒能幸免。逐星面色慘白,不敢去看李歸塵的墨色眸子,而張寶已經招手示意身后的太監拿人了。 無論是東廠天牢,還是錦衣衛詔獄,只要是去了就別想能痛快地死了。宮中人人深諳此點,自然逐星也明白,于是她只好是孤注一擲地痛哭道:“大人聽我說,張公公也是……奴婢真的沒有……我那時在翊坤宮只是個普通侍女,收斂德妃娘娘的時候倒也看過一眼,娘娘蓬頭垢面的……死的時候,連左右的鞋都穿反了……雖然死后按著貴妃的禮制和康廟老爺一并去的,我們都知道德妃娘娘死的不甘心,化了鬼了……” 鞋反了?張寶搖頭道:“宮妃多有裹三寸金蓮的,你又是怎么看出反正的?!?/br> 逐星辯白道:“不是的,當年的德妃娘娘是大腳,這必然不會錯的。還有一事可證……這話其實還是王順公公無意間透露的……今年德妃娘娘的忌日他還偷偷給娘娘燒過紙的,就在大梧桐樹后的廢井那……我當時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便跟了過去,看著他燒的東西里居然還有小娃娃的衣服……小虎頭鞋什么的……” 逐星哭得嗓子都要啞了,顫抖著說到此處便再也不敢說下去。然而聽得出門道兒的人無疑都冒了滿頭的冷汗。 難道說,先帝還在德妃這兒留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遺腹子? 翊坤宮里慘死的兩位宮妃都懷有身孕,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德妃上吊是在先帝駕崩的半個月之后,如果是德妃當年的確剛剛發現自己有孕的話,又怎么會不留住自己的骨rou?德妃的確是寵冠后宮,先帝又是暴斃的,德妃有了身孕也并非是什么異事。而逐星如果是單純為了自保而說謊的話,沒有必要將話頭扯到王順身上——他們此來便是為了調查王順,逐星能在宮里活到今天,如何不懂得明哲保身? 德妃的死因莫非也有問題? 李歸塵俯下身去問她:“你可曾與旁人提起過此事?” 逐星搖頭如撥浪鼓:“從來沒有,奴婢若是說了,便活不到今天了……” 李歸塵點了點頭,直接喚張寶道:“你讓人將此女帶到詔獄罷,也是給東廠避嫌?!?/br> 張寶一聽這話簡直是心里有火不敢發,好一句“給東廠避嫌”,便這么輕而易舉地架空了他的存在。 直到入了夜,整個翊坤宮中都掌了燈,李歸塵依舊在這殿里出神,就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一行公公們都餓得面露菜色,可李歸塵似乎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七月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的。張寶望了望門外陰翳而沉悶到令人窒息的夜色,終于是對著李歸塵無奈道:“大人也查了大半日了,圣上說今夜子時前要收到您的折子,這都二更天了,也該抓緊回去著手此事了?!?/br> 他根本想不明白,李歸塵站在翊坤宮里面發呆到底能看出什么門道來? 李歸塵似乎完全沒入耳的樣子,小太監們不免發出了嘆氣的聲音。濕漉漉的潮氣依舊帶著令人煩躁的熱意,近來大地暴曬了數日,任誰也看得出這場雨一旦是下起來,必然小不了了。 眾人便是這么憂慮著,殿前卷起的熱浪狂風忽而咆哮著拍上了翊坤宮的數個門窗,因著殿宇空曠浩大,這聲音讓所有人心里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張寶只好是又勸道:“李大人還是早回錦衣衛官署罷,這雨要是下起來,只怕是子時都回不了您那兒的衙門?!?/br> 忽而一聲尖利的貓叫撕破了暴雨來臨前的死寂,天幕猩紅如血,西面的云層一閃一閃的。無盡沉積了太久的壓抑氣澤夾帶著土腥味和殿宇潮木的味道升騰而上,然而卻有一縷沁人的芳香自李歸塵面前的寢殿里慢慢逸散而來。 這味道與此前的苦香味絕不相同,卻顯然更為攝人心神些。他無言望著焦灼著的一眾公公們,忽而叫來了一人,讓他進到寢殿里躺到貴妃此前身死所在的床榻上。 那小公公顯然是以為自己聽錯了,李歸塵便沉著音色又重復了一邊。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且這事肯定是逾矩的,可他的身上卻似乎又一種不可懷疑的篤定力量,讓一旁的人都開始驀然有些心中慌神。 顯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被發現了。 那小公公磕磕絆絆地躺在了貴妃生前躺過的床榻上,睜圓了一雙眼睛望著繡了百子圖的床帳,少頃后,一聲驚雷炸響,如煙的雨幕傾盆而下,殿前的檐上出現了一道道水瀑。 那小公公渾身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只覺得有一陣接連一陣的異香沖著鼻子,不過聞得久了就半點也覺察不到了。 這天氣,和貴妃身死的那晚一模一樣——都是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都是如此的燥熱夜晚。 當眾人都將目光放到香爐香丸的時候,兇手采用了更為狠準而隱秘的方法,而進獻了香丸的王順自然成了眾矢之的。 毒不在任何箱柜中,亦不藏在被衾里,可這整個寢殿中卻無處不充斥著此毒。 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外邊的雨勢明顯小了些,異常潮濕的水汽無孔不入地鉆進了宮殿來,讓人覺得身上的衣服也是黏黏糊糊的。 李歸塵一直坐在桌旁以食指指腹輕輕敲擊著桌面,面上的神情說不上是淡然,也絕非不安。直到他起身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張寶和其他的公公們也不由得跟了上去。 李歸塵無言地立在床邊,而那小公公居然并沒有起身,而是依舊躺在那里,面色潮紅,胸廓劇烈而急促地起伏著。 “小三子這是怎么了?”已有人不住低呼了出來。 李歸塵垂眸坐在了床邊,自袖角里抽出了一根金針,刺在了這小公公的指尖上,眾人只見殷紅的血珠冒了出來,可此人居然毫無反應,就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所謂“十指連心”,天牢的酷刑也多愛在這十根指頭上大做文章。張寶見著小三子居然是感受不到痛了,便走過來接過了金針又狠狠刺了幾下,也不見有什么太大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