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老夫人一回府,就聽說女兒病倒了,華服都沒換,就被眾人攙著到菡萏閣,張氏和鄭氏無法,只得也跟著她過來。 一進菡萏閣,看見臉色發青的季月,老夫人就紅了眼,早上的容光煥發早已不見,像老了十幾歲,身子也有些佝僂,拉著季月冰涼的手流淚。 郭嬈跪在一旁,看見老夫人來,難受地開口:“外祖母……”聲音帶著些哭后的喑啞。 老夫人仿若才看到她,有些悲痛憐惜:“好孩子,苦了你了,地上涼,快起來?!?/br> 張氏對這個小姑子并不熟悉,她嫁過來時小姑子就已經在鳳陽了,平時也只是聽丈夫提起兩句,回到國公府里也只見過兩三面,沒怎么搭話,所以沒什么感情。 此刻她面色灰白,看起來就要死了,她心里的確有些擔憂,卻是擔心她死在大年初一。 如今國公爺與嫡子正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她掌管著國公府也如魚得水,若此刻府上死人,不僅晦氣,難不成日后年年她還得cao勞著將過年改成祭日? 她過去扶起郭嬈,面色也帶著悲痛,眼眶通紅道:“阿嬈啊,快些起來,你母親已經病了,這大冷天,難不成你也想病倒?” 郭嬈紅腫著眼睛,聽見她的話,抬頭看了她一眼,大舅母一臉憂色看著她。 母親已經危在旦夕,她不能再病倒徒惹別人煩憂,于是順著她的手就起來,看著她道:“大舅母……” 張氏拍拍她的手安撫:“不要太擔心,不過是感染了風寒而已,會好的,大夫那里怎么說?” 郭嬈有些哽咽:“大夫說最多只能活一個月?!?/br> 老夫人一聽,撲倒在季月身上,抱著她痛哭起來:“月兒啊,我的月兒……” 張氏卻松了口氣,能拖些時候最好,不要在大過年的去了就行。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就又象征性地溫言安慰了幾句。 鄭氏在一旁冷眼看著,輕嗤,終于要死了!挑在這么個好日子,她想拍手稱快,卻還有點可惜,要是今天死就有好戲看了。 她這妯娌整日裝模作樣,要是小姑子今天死了,她倒想看看這張素芳是秘不發喪還是真的大義凜然轟轟烈烈辦喪事!可惜了可惜,看不到了。 綠枝拿了藥回來煎好,就端進房去。 張氏正坐在椅子上安慰老夫人,見綠枝端了藥進來,輕輕道:“老夫人,時辰不早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小姑吉人自有天相,會醒來的?!?/br> 說著接過綠枝的藥,輕輕吹了吹就要去喂,郭嬈忙不迭接過:“大舅母,我來吧,時辰不早了,你們從宮里回來,現在又在這里呆了這么長時間,想必已經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就行?!?/br> 張氏在宮里應付許久,此刻的確渾身疲乏,但老夫人在這里守著,她身為長媳,也不好一走了之。 見小姑娘這樣說,心里贊嘆她明白事理,回頭看了眼老夫人,語氣有些哽咽:“老夫人……您身體也不好,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莫等小姑醒了,您又病倒了,到時小姑還不得傷心難過?!?/br> 老夫人目光有些悠遠,捋了捋季月稍有凌亂的發絲,沉默半晌,開口道:“走吧,都回去?!?/br> 她剛起身,腳下竟有些發麻,身子一歪,險些跌倒。張氏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勸道:“老夫人,您可不能再留了,得早些躺下歇著?!?/br> 說完吩咐心腹丫頭,“珠兒,快將鐘大夫請到松風堂,待會兒給老夫人診脈?!?/br> 鄭氏見老夫人一副失神消沉的樣子,毫不同情,反而心里冷哼:老東西,你也有今天! 她走過去裝模作樣地也攙著她的另一只手,邊向外走,邊幸災樂禍地安慰:“老夫人,您別太擔心了,小姑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弊詈矛F在就死,嘔死你這老不死的! 張氏輕瞥了鄭氏一眼,紅唇微勾,扯出一抹諷笑。 屋子里,綠枝掰著季月的嘴,道:“小姐,再喂一勺?!?/br> 郭嬈點點頭,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小心地喂進季月嘴里。 綠枝合上季月的嘴巴,等她咽下再喂,反復幾次,直到藥碗見了底。給季月擦了擦嘴,蓋好被子,綠枝才轉身看向郭嬈:“小姐,您已經差不多一天沒吃東西沒休息了,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您現在趕緊去歇著吧,這里有奴婢守著?!?/br> 郭嬈搖頭拒絕:“不必,母親不醒過來,我睡不著,我要等母親醒過來?!?/br> 綠枝見勸不動,不再強求,出去小廚房吩咐做些吃食送進來。 第18章 季月之殤 卻說老夫人回了松風堂,小憩了會兒,張嬤嬤送來一些吃食。 老夫人哪有胃口,靠在軟榻上擺擺手,眼神有些悲哀,嘆道:“心棋啊,你說是不是因為我當初作孽太多,所以現在我老了,還要來承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 張嬤嬤閨名心棋,自小就伺候自家主子,主子的各種手段她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此刻聞言,卻不由替她難過:“公主……” 不管主子如何狠心,也仍然是自己的主子,她也總是偏向她。 當初公主自請下嫁鎮守魏地,青梅竹馬的大將軍季夏,表面風光,其實內里也受了許多苦楚。 公主喜愛季夏,季夏卻寵愛一個魏地青樓歌姬,更是要納歌姬為平妻,公主身份貴重,怎會與那低賤之人等同身份,但山高皇帝遠,卻拗不過季夏。 公主傷心欲絕,卻也從那時候變了,心思狠毒,手段毒辣,生下國公爺后更是暗地里想謀害那歌姬。卻不料歌姬懷孕了,季夏將歌姬保護得太好,公主始終無法下手。 于是暗中尋找會巫蠱之術的人,暗中給歌姬下噬心蠱,日日侵蝕歌姬心臟,讓她生不如死。季夏尋遍名醫,卻找不到病因。 后來魏地又發生叛亂,季夏不得不帶兵征戰,卻還帶上了那歌姬,如此防著公主! 后來歌姬軍營產子,卻不料難產,只留下了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二老爺。 季夏疼痛難當,公主障礙已除,趁著季夏傷懷柔情照顧。終究還有青梅竹馬的情意,沒了歌姬,兩人水到渠成。 沒過兩年,公主再次懷孕,卻身中慢性毒.藥,幸虧發現得早,公主無礙,但卻可憐了孩子。毒早已滲入胎中,無法挽救,后來就生下了體弱的三姑奶奶季月。 也許是輪回報應,公主害歌姬受盡噬心之痛,生下的女兒便從小受心疾折磨。 公主命人暗中查探,原來這下毒之人就是當初被公主收買給歌姬下蠱之人,公主為隱藏曾做過之事,殺人滅口。本來將人推下懸崖,親眼看他斷氣。但豈料那人狡猾,竟是假死。 查到是此人下毒,公主賜他萬箭穿心,還她女兒疼心之痛。 公主對季月生來憐惜,格外疼愛。因為季月從小體弱多病,也因為這是她和季夏在真正相愛歲月里才有的孩子。所以當初三姑奶奶情竇初開,執意要與一個銅臭富商遠離京城,公主固然態度強硬,但看著整日以淚洗面的三姑奶奶,終究還是心軟,放她離去。 現在,三姑奶奶就要死了。 張嬤嬤看向公主,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狠毒的公主,幾十年的念經求佛,血腥氣已去了不少。 身上添了幾絲慈和,如今兩鬢斑白,形容枯槁,不過也只是個可憐的老母親罷了。 她勸道:“公主,您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啊。自從三姑奶奶回到國公府,奴婢就沒見她怎么笑過,奴婢知道,她心中定然還是放不下那郭言,只是因為有表小姐,三姑奶奶才能強撐到如今。如今表小姐在國公府一切都好,她想是心愿已了,已經放下了,您就讓她安心去吧?!?/br> 老夫人雙手顫巍,揉了揉額角,閉上眼,開口:“那孩子,從小就善良純真,因為她的身體,我不想讓她受婆母的嫌棄,所以從未想過將她嫁人,只想將她留在身邊好好寵著?!?/br> 說著慢慢笑起來,“她在我身邊,從來就乖巧聽話,后來長大了,也有喜歡的人了,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我也高興。即便她因為一個男人違背我這個生身母親,我是又慶幸又心疼,慶幸的是她嘗到了愛情的滋味,那性子和當初的我一模一樣,不顧一切,我卻又心疼怕她遭婆家冷眼?!?/br> “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我怎么忍心看別人欺負她,最后卻還是拗不過她,放她離開。如今她給我帶回來一個外孫女,你知道見到阿嬈第一眼我有多高興嗎。她終于過上了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有了孩子,還回到了國公府。女兒外孫女都在身邊,還有國公府一大家子,我想,老天待我不薄,這一生就圓滿了,卻沒想到……” 張嬤嬤從小看著季月長大,心里也不好受:“世有悲歡離合,又哪真有一生順遂。公主,大夫不是說還能撐一個月嗎,這一個月,好好陪著三姑奶奶,讓她了了心愿,安安心心地走,這比強留她痛苦地活著更強啊?!?/br> 老夫人無奈:“她的心愿還有什么,不就是盼望外孫女找個好婆家將來過得好嗎?阿嬈也是我的外孫女,我將來必不會虧待她,國公府一天不倒,就永遠是她的后盾?!?/br> 說著目光又變得凌厲起來,月兒突然回到國公府她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女兒外孫女都已經在她身邊,她也就不想去計較那么多了。 但現在……月兒就要死了,她想起前段時間女兒總是急著替外孫女選夫的事,她以為是女兒愛女心切,所以想早早細心甄選,便也由著她。但現在,這事怎么想怎么不對勁。 畢竟鳳陽才是外孫女本家,而且外孫女與她以前從未見過,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外孫女怎么會寧愿在外家寄人籬下也不呆在鳳陽? “以往我與月兒每次都只是信件來往,現在想來她肯定總是報喜不報憂,鳳陽那些個狗東西肯定是做了什么讓月兒寒心的事,原先我不想計較的,但現在……月兒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要想到月兒在鳳陽受了委屈,我就無法咽下這口氣?!?/br> 她轉眼看向張嬤嬤:“你派人去趟鳳陽,徹查此事,若她們真的欺負了月兒……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最后一句說得陰冷沉鷙,張嬤嬤一驚,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公主。原來多年的修身養性溫和良善終究只是表面,觸犯了她,塵封的狠辣性情還是未變。 菡萏閣。 季月仿佛做了一個夢。 夢里,那人一身白衣,踏馬而來,京城瓊花樹下,花瓣如雨,她跌在那人懷里,發絲散落,那人環著她,溫柔笑著:“阿月,我一定娶你?!?/br> 場景漸漸轉變,鳳陽郭府。 “娘——娘,爹回來了,我們快去接他!”小小的身影跨過門檻,撲到她懷里,眼睛亮閃閃的,“爹說過會給我們帶蘇繡裙子,還有好吃的零嘴兒,娘——我們快出去,快去接他!” “爹娘羞羞,祖母說過男女授受不親!” “娘,陳驍蘭又欺負我?!?/br> “娘,我也要抱?!?/br> “我要和娘睡,不要爹爹,爹爹討厭!” ………… “阿言……不要走,眉眉……眉眉……” “……不……阿言——”季月冷汗涔涔,猛地睜開眼。 郭嬈趴在床沿睡著,突然一聲驚叫,她惺忪睜開了眼,下一刻轉變成驚喜:“娘,您醒了!” 季月看見郭嬈,胸口起伏變小,粗喘著的呼吸也漸漸平息。見郭嬈面容憔悴,眼睛通紅,她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有些心疼,伸出手:“眉眉?!?/br> 郭嬈跪著移過去,握住她的手,放在臉邊輕撫,聲音帶著脆弱與哽咽:“娘,您嚇著眉眉了,眉眉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br> 季月擦擦她的眼,聲音平和:“傻孩子,人總是要死的,不過早晚罷了。答應我,我走后,不要傷心,好好活著,不然娘走了也會難過的?!?/br> 郭嬈心里五味陳雜,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心揪起來一樣疼,哭著搖頭:“娘……” “夫人醒了,快去稟告老夫人!” “是!” 綠枝匆匆走過來,彎下.身:“夫人,現在感覺怎么樣?” 季月搖搖頭,彎了彎干涸的唇角:“沒事,今天初幾?” “回夫人,初六?!?/br> “我都已經睡了六天了?”季月有些恍惚,“你們都沒怎么睡吧,現在快去休息?!?/br> 郭嬈拉著季月的手,不舍:“娘,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您說說話?!?/br> “眉眉,你先去休息,我沒事?!?/br> “我不——” “聽話!” 郭嬈抿抿唇,垂著眸點點頭,起身出去,走出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季月看著她寬慰地笑笑。 郭嬈轉身離去。 室內有一瞬間沉寂,空氣也變得清冷。 “綠枝,大夫說我還能活多久?” 綠枝早知夫人的身體狀況,此刻接受得也算平靜:“夫人,沒有一個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