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郭嬈傷口裂開,一直隱隱泛疼,如今這里也沒什么事了,她不再多待,于是也與季瑜告辭。 季瑜看著漸行漸遠的窈窕背影,眼神悠遠,不知在想什么。忽而一陣疾風略過,旁邊的樹葉也跟著搖曳輕顫,他收回目光,轉頭看著風向,氣勢陡然冷肅了幾分。 不知從哪兒竄出個人來,一身黑衣,立在季瑜面前,態度恭敬。 “主子,那晚的人已經抓到了?!?/br> 季瑜波瀾不驚,淡淡開口:“全殺了?!?/br> 將殺人之事說得如此云淡風輕,內心甚至毫無波動,也不知說話之人是雙手早已沾滿血腥,還是說本性就是冷血無情。 郭嬈回到菡萏閣,到處一片靜悄悄的,這冬日里,連平常閑散時喜歡吃瓜子嘮嗑的婆子丫鬟都沒聚在一起,都在各做各的事情。要知道,平時菡萏閣里的事兒是全府中最輕松的,主子仁善,從不輕易打罵下人,所以下人們偶爾清閑時也會聊聊天打發時間,主子不會怪罪。 但現在,這些人明顯的都戰戰兢兢,生怕主子一個發怒就打板子,香云大感奇怪,抓過一個掃地丫鬟就問:“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到處靜悄悄的?”怪滲人的。 丫鬟道:“……是夫人……早上喝藥時,夫人不知為何突然就摔了碗,大發了脾氣,白露jiejie她們進去收拾時還被趕了出來,到現在還不敢進去?!辈坏貌徽f,主子就是主子,不管平時多仁善,發起怒來,下人們一樣大氣都不敢出。 香云一聽夫人摔了碗就眼皮子直跳,她就知道,那血當初夫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不知喝了多少回,同樣的味道,怎么可能察覺不了,于是下意識看向自家小姐。 郭嬈平平靜靜,抬腳進了屋子。 季月靠在榻上,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顯然是被氣的。見來人,難得還扯得出一抹笑:“眉眉,你過來?!?/br> 郭嬈一語不發,走了過去。季月一直看著郭嬈,見她袖子滲出了血跡,眼里閃過沉痛,待兩人只一步之距時,她顫著手拉起郭嬈受傷的手,問:“誰讓你這么做的,當初你是怎么和我發誓的?” 郭嬈臉色倔強,語氣卻有幾分苦澀:“……娘……您是我娘,您病得這么重,身為女兒,我又怎么能無動于衷?” 自從來了京城,入了國公府,郭嬈一直謹守大族規矩喊季月母親,這是第一次,她喊著平常百姓家味濃的娘。 兩方目光對峙中,季月看著女兒倔強的眼神,與幾年前何其相似,那年在鳳陽的記憶也接連涌來。 她嫁到郭家多年,卻一直沒為郭言孕下兒胎,一直期待著抱孫子的婆母胡氏由冷眼相待到暗中施壓。她記得那也是一年冬天,郭言經商在外,胡氏抱子心切,聽信一個遠方親戚的挑撥,用偏方熬了藥說成是補湯送給她喝,但豈知那是一不小心就能使人喪命的烈藥,她一直未犯的心疾最后復發,差點死去。 后來她的病莫名痊愈,甚至比未中毒前還要好,心疾之痛也很少發作,她以為是自己幸運,是老天憐憫她,但后來偶然碰到臉色蒼白滿臂未愈傷痕的女兒時,她才知道,是她的女兒用自己的血養了她三個多月,從來都沒有什么所謂的好運。 她女兒的血從小異于常人,能夜散奇香,解除百毒,還能調理身體使其延緩死亡,比之上好靈藥還珍貴千倍。因怕被不軌之人得知,女兒會有危險,所以這個秘密她從來沒對外人說過,知道這事的也就她和郭言還有身邊幾個忠心婢子。 女兒的血雖不能根治她的心疾,卻能調養她的身體以延緩壽命,故而當初她的身體不斷好轉,且能壓制心疾。但那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如今既知道了那藥里摻著女兒的血,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喝下去?女兒年華正好,若為了她這殘敗之軀而壞了身子,她就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眉眉,你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你應該明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該離開的始終強留不了?!?/br> 就算知道最后結果,郭嬈還是很難過,良久對視中,不肯屈從的目光最后也還是率先移開,這是無聲的妥協。 “好,我可以不再取血,但您也要答應我,從今以后讓我日日替您診脈,我必須了解您的身體狀況?!?/br> 季月知這已是女兒最大的讓步,遂沒說什么,點了點頭。 外面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帶著熱鬧的笑意,疊疊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白露從外面進來,稟道:“三姑奶奶,老夫人和大夫人那邊送了東西來,說是給表小姐的?!?/br> 季月疑惑,望向郭嬈:“怎么回事?” 郭嬈搖了搖頭,但想到剛剛后花園的事情,心里隱隱有了的猜測。 不一會兒,張嬤嬤就笑著進來,后面端著托盤的丫鬟跟著魚貫而入。 張嬤嬤行了禮,向郭嬈解釋:“表小姐,今兒早上在后花園發生的事,六小姐都對老夫人說了,聽聞您受了傷,老夫人是焦急又擔心。恰巧大夫人也在一旁,抱著六小姐左瞧右瞧后,對表小姐您亦是感激得很?!?/br> 張嬤嬤也是看著季月長大,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對季月的女兒雖沒見過幾面,但亦是溫和和善的,又加上這位表小姐談吐舉止,得體有度,所以對她印象不錯。她對郭嬈和顏悅色,“這不,老夫人與大夫人立馬就讓老奴送了這些東西過來?!?/br> 郭嬈看著那一堆東西,有些受寵若驚,對府中這位六小姐亦是有了新的看法。也難怪她性子那樣活潑,天真又不諳世事,應該是被疼愛她的人保護得很好,讓她看不到那些陰暗里的勾心斗角與爾虞我詐。 第8章 他冷如玉 等張嬤嬤走后,郭嬈替季月診了脈,又在她那兒待了一會才離開。她回到房間,想著母親的病,藥石無醫,聽天由命。 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絕望。 郭嬈揉著額,疲憊無奈。 外面傳來隱約的腳步聲響,香葉開門進來,郭嬈問:“怎么了?” 香葉道:“小姐,是六小姐過來了?!?/br> 郭嬈愣住,腦子里劃過那個活潑的姑娘,過了會兒才調理好情緒,讓香葉請她進來。 門外立馬奔進一個靚麗身影,早上鵝黃的衣裙已換了桃紅,圓臉白潤,鳳眼櫻唇,眼睛亮閃閃的,看起來精神不錯。 “jiejie,連欣說過會來看你的!” 她笑臉燦爛,語調輕快,郭嬈想起她早上受驚的蒼白臉色,看見季瑜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沒有氣焰狼狽而逃的背影,抑郁的心情有些消散,不由莞爾,打趣了句:“你早上才受的驚嚇,現在都好了?” 季連欣憶起早晨在花園的事,面顯赧色,又怕jiejie誤會她是一個刁蠻又膽小的人,于是立馬辯道:“是那小畜生突然竄出來嚇我,不然我才不怕它!我平時在煙染那里可是連蛇都敢碰的,怎么……怎么會怕這么可愛的小畜生呢……” 她聲音漸小,硬撐著說完后,好像連自己都有些說謊的心虛。 郭嬈看她忽閃水汪的眼睛,也不拆穿,轉而道:“今日外祖母和大舅母都給我送了禮,我一想便知這與你有關,多謝你了?!?/br> 季連欣連連擺手:“不謝不謝!你幫我醫好了腳,后來又救了我,不然我就被小白咬死了,是我應該謝你才對!”說到這個,她記起正事,拉過一旁跟她一般高的一個姑娘,介紹道:“這是煙染,她的醫術可高了,你為救我舊傷都裂得出血了,快讓她看看吧?!?/br> 郭嬈剛剛就注意到了她身旁一身紫衣便裝裝扮的姑娘。 煙染也正看著郭嬈,兩人視線對上,煙染雙眼笑成了月牙狀,點頭客氣道:“表小姐,勞煩您——” “不行!” 煙染剛伸出手,話還沒說完,就已被人打斷,一屋子人看向聲音來源。香葉臉色漲紅,但還是囁嚅著重復:“……不行,小姐……小姐的傷……傷剛被我們上藥包扎好,就不勞煩煙染姑娘了?!彼幉幌氯?,稍稍轉頭給香云使眼色。 香云接觸到她的目光,頗有默契,轉頭對季連欣解釋:“六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小姐也是懂醫術的,這手臂上的本就是一點小傷,已經上過藥,過幾天就會痊愈了?!?/br> 季連欣不贊同,要拉開郭嬈面前護雞崽兒似的香葉,道:“不是有句老話說得好,醫者不自醫嘛!還是讓煙染看看吧?!?/br> 香葉像驢一樣,寸步不動。 郭嬈撫上手腕,笑:“傷口剛上過藥,頻繁拆開也會感染發炎,就不必麻煩煙染姑娘了,若連欣不放心,可讓她把脈看看,從脈象平穩與否亦可看出傷之輕重的?!?/br> 季連欣見主仆三人這般推辭,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可能真的只是一些小傷,于是把了脈確定確實無大礙后,便讓煙染退下了。她從衣袖里拿出兩樣東西來,一張紅帖,一個白玉瓶。 剛要遞給郭嬈,突然就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不似花香卻勝花香,很特別,她閉著眼嗅了嗅,最后鼻子停在了郭嬈受傷的臂間:“jiejie,你涂了什么香粉?好香??!” 郭嬈眼也不眨:“是我自己研制的偏方,對治愈傷口很有效,并不是香粉?!?/br> 季連欣心大沒生疑,將手中的白玉瓶遞給她:“這是生肌膏,可以祛疤,你是因為我手才受了傷,哥哥說這是給我向你賠罪的。待你傷好后,就將生肌膏抹上,不出三日保證肌膚煥如新生?!?/br> 季連欣心里很感動,從她記事起,哥哥就對父母親還有她這個meimei很冷淡,但她還是喜歡哥哥,喜歡尾巴似的跟在哥哥身后。她以為哥哥會討厭她,但沒想到她出了事,哥哥心里還是有她的,不然怎么會讓孟安將這么珍貴的御賜膏藥拿出來替她賠罪? 郭嬈不好再拒絕季連欣的好意,于是接了白玉瓶。指尖傳來清涼的觸感,她腦海中劃過那雙清冷的鳳眼,這觸感一如他給人的感覺,涼淡。 她開口:“那替我謝謝你哥哥了?!?/br> 季連欣笑瞇了眼:“jiejie這般客氣做甚?”轉眼又將手中的紅帖給她,“這是長公主府上的一個賞花宴帖子,全京城的貴女都會去呢!你也去陪我玩玩吧?!?/br> 像要說什么重大內幕似的,她忽地貼近郭嬈,在她耳邊道:“這賞花宴其實是長公主替她的女兒紫姝縣主選如意郎君,紫姝是我好友,她人很好,到時我將你介紹給她,咱們一起替她看郎君!” 自從知道母親病得那么重,郭嬈哪還有心情去參加什么賞花宴,就要開口拒絕。季連欣見她毫無期待的表情,天塌下來似的纏著她要她答應:“jiejie,你就答應嘛!整日呆在這菡萏閣都悶死了?!?/br> “你為什么不去???是不是三姑母不答應?放心,我馬上去找她說清楚,她一定會讓你去的!” 郭嬈趕緊拉住了熱情不已就要往外走的連欣,有些頭疼:“好,我去就是?!?/br> 若季連欣告訴她母親要去的是這種變相的相親宴,是一定會讓她去的。 …… 賞花宴這日很快到來。 郭嬈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妝容恰好,不淡不濃,發簪珠花沒有太過華麗,但也不會顯得素雅簡樸,配上樣式簡單的淡紅長裙,既婉約又低調,郭嬈很滿意。 這次長公主府上的賞花宴,既然是長公主替自己女兒舉辦的變相相親宴,那肯定是她女兒為主要,其她人是次要,她過去走走過場就行。若是有人太張揚,搶了她女兒的風頭,說不得招人嫉恨。 走到府門外時,連欣正坐在馬車邊搖著腿和丫鬟聊天,百無聊賴,郭嬈朝她走過去。 感覺到有人走近,季連欣懶洋洋一瞥眼,看清是誰,眼睛張得老大。果然美人就是美人,不怎么打扮也能讓人驚艷。 季連欣笑瞇瞇撲過去,自來熟挽住她的手臂:“jiejie!” 郭嬈不禁彎了唇角。通過這幾日相處,她大概知道了季連欣的性子,大方豪爽,自由自在。 她與連柔連玉都不同,她性情活潑,純真坦率,雖然有時候說話太直,顯得有些任性,但人卻不壞。她想,這應該和她成長環境相關。 連柔連玉是庶房所出,鄭氏身為二房主母,卻并非大度克己之人,子女教育不當,日積月累下,難免會受其影響。而連欣,大房嫡出幺女,在府中受寵得就像個小公主,張氏管理府中事務頗有手段,教導連欣也十分盡心,故而連欣雖被寵得頑皮,但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馬車一路行駛,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長公主府。 永嘉長公主是當今皇上胞妹,情分非同常人,所以長公主府修建也輝煌高調。鎏金紅漆大門,門口兩座石雕大獅,威猛貴氣。此時門口停了不少馬車,郭嬈剛下車,就被跳下來的連欣拉著跑,張氏見女兒一如既往地歡脫,揉了揉額,不知該氣該笑。 鄭氏和兩個女兒也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一見郭嬈與連欣形影不離姐妹情深的模樣,唇角一扯,不陰不陽地道了句:“倒不知這外甥女有何魔力,竟得了府里這么多人的歡心!連一向眼界兒高的小侄女,現在竟也不屑自己的堂姐妹了,反倒去親那十里八里遠的表親?!?/br> 她的聲音不大,卻也不小,門外一些貴夫人小姐已好奇地停下了步子,觀看熱鬧。張氏蹙了蹙眉,轉身瞥向鄭氏。鄭氏一臉氣定神閑,似要在這里討論個家里偏心不偏心的問題。張氏心下輕嗤,她想在眾人面前鬧開,難道指望著這些看熱鬧的人替她撐腰做主鳴不平?但凡心中有些禮義廉恥的都知道家務事家中關起門來處理,她這樣大肆宣傳出去,丟的還是為魏國公府的臉。所以她一貫看不起鼠目寸光的鄭氏,平時也根本懶得理她。 這鄭氏為什么總是心中不平,她心中也有數,無非就是為了那所謂的公平待遇。 雖說老夫人偏心大房嫡系,現在又多了個小姑子,但自認也沒虧待過二房。再說世家貴族本就等級森嚴,嫡庶分明,小姑子雖然嫁出去了,但也改變不了她是老夫人最疼的嫡女的事實,鄭氏還妄想和她這嫡媳小姑子那嫡女樣樣同等的待遇,那得多大的臉,可不是心比天高? 張氏走到鄭氏面前,似笑非笑:“十里八里遠的表親?弟妹說話慎重,若這話傳到老夫人耳里,你怕是連普通人家的表親待遇都沒有?!?/br> 老夫人對待小姑子的態度那可以說是事事巨細,這些日子她看在眼里,所以一直對那母女倆客氣著。若鄭氏一些嫌棄詆毀小姑子的話傳到老夫人耳中,她毫不懷疑老夫人會將二房趕出國公府。首.發.資.源.關.注.公.眾.號:【a.n.g.e.l.推.文】。 鄭氏是有些怵渾身當家主母氣勢的張氏的,又想起老夫人,不禁也有一些氣短心虛,懊惱剛剛太過嘴快。 “大……大嫂這說的什么話,弟妹這是在說外……阿嬈性子好……人緣好,和誰都能玩到一塊兒去啊?!?/br> 張氏睨她一眼,轉身朝長公主府走去。 連柔見母親臉色氣得漲紅,擔心地過去扶著她。連玉走在旁邊,低著頭,若有似無地勾了下唇角。 第9章 一場爭執 一入府中,郭嬈與連欣就被侍女領著朝西北方向的園子而去,季連欣來過長公主府幾次,此刻一邊走,一邊眉飛色舞給郭嬈介紹府中景色。 “連欣,我們在這里?!?/br> 一道柔亮嗓音傳來,郭嬈轉頭,就見長廊另一邊的亭子上站著個姑娘,朝這邊揮手。連欣笑著回了句,然后拉著郭嬈就跑:“她們在那邊,我們快過去!” 亭子上有八.九個衣著光鮮華麗的姑娘,都是正值豆蔻年華,一直在說說笑笑,好不熱鬧。但她們一上去,無一例外地都沉默了下來,朝郭嬈看了好幾眼,然后悄聲接耳而語,似乎在討論她。 還是剛剛說話的綠衣姑娘打破沉寂,走過來笑看了郭嬈一眼,然后問連欣:“連欣,這是……” “這是我表姐,郭嬈?!边B欣說完,又對郭嬈介紹,“jiejie,這是我的朋友,林吟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