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前面那建立在奇險之地的陽關,如今在滾滾塵埃之中漸漸顯露真形。 外面看上去,這里如同一座堡壘一般堅固,幾乎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在城門之下,早已是鮮血遍地。 看來在周智強令三軍不發的時候,王軍將士們正在對陽關血戰。 傅虔站上最高的戰車,伸手將楊蓁也抱了上來,讓她安穩地坐在上面。 而他自己則站著看完了副將拿來的地形圖和軍隊部署。 半晌后,他點頭道: “就按照原計劃攻城,要小心背面山谷可能會來的援軍?!?/br> “是!” 傅虔隨手接過一壺酒,將蓋子拿開,轉過身來犒賞三軍: “兄弟們,今日一役,決定生死。 若是我們能順利取下陽關,則擊破叛軍最后一道屏障! 望諸君,相助與我?!?/br> 說罷,他痛飲了一大口烈酒,將剩下的連壺帶酒砸在地上。 隨著耳邊“嘩啦”一聲清脆的響聲,那酒壺頓時便碎裂開來,繼而水花四濺。 傅虔拔出腰間的尚方寶劍,沖天之怒直指遠處的陽關: “將士們!沖鋒!” 聞聲令下,大軍立刻便傾巢而出,浩浩蕩蕩地往陽關涌去。 楊蓁看著周圍如同洪流一般的人群呼嘯而過,眼前不禁涌起一陣眩暈。 她搖晃著站起身來,緊緊地拉著傅虔的袖子,半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傅虔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于是便張開懷抱將她護在懷中。 “怎么,后悔了么?現在可來不及回去了?!?/br> 楊蓁慘白著一張小臉,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洶涌的人群: “我不怕!” 傅虔笑著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別怕,有我?!?/br> 他們一起望著王軍攻到陽關城下,可城墻上竟然遲遲不見有人影出現。 楊蓁有些疑惑地問道: “怎么會沒有人出來守城呢?” 傅虔搖了搖頭,目光也不由地變得凜然,一動不動地鎖著那座孤城的大門。 沖在前面的王軍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異常,紛紛減緩了腳步。 而傅虔指揮手持戰旗的士兵,示意先鋒軍繼續前進。 前方得到號令之后,將士們這才沒有了猶疑,繼續準備攻城。 楊蓁雖不大懂戰事,但仍然看出了異常,不由地牽著傅虔的衣角問: “會不會有埋伏?” 傅虔搖了搖頭,捏了捏她的手: “我觀察過地形了,這一帶除卻陽關之外全是平原。若有大軍前來支援,我們的哨崗勢必會提前示警……” 楊蓁這才安下心來,有些憂心地看著遠處沖鋒的將士們。 可就在攻城車轟隆轟隆地運到城門外的時候,陽關的大門卻突然打開了! 那沉重的木門發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站在最前面的王軍握緊手中兵器,嚴防盤踞在城內的敵軍突然發動襲擊。 可是待那黃沙漸漸褪去,大門之中出現了一個騎馬的孤影。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身后沒有任何人跟隨,更沒有什么大軍。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看見他之后,王軍陣營當中沒有一個人上前攔截他,甚至自覺地給他讓開了一條通往本方主帥的路。 這一切都因為那個人手無寸鐵,一手舉著一桿投降用的白旗,一手拎著一顆頭顱。 那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人群之中有人認出了那頭顱,不由地驚呼道: “他拿的是尚陽令葉志文的頭顱!” 此話一經傳開,王軍之中一片嘩然。 聽到周圍人的喧嘩,他卻仍舊沒有停下,而是順著那匹老戰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靠近站在王軍指揮戰車上的兩人。 而楊蓁看著那個身影,心中由剛開始的驚詫,逐漸轉變為凜然,最后像破冰一般化為烏有。 隨著那個身影由遠至近,由模糊到清晰。 她心里也逐漸變得空落落的。 因為那個身影她再熟悉不過了。 淮王世子陸子胥。 陸子胥仍然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卻又全然不像從前的那個樣子。 他往日愛穿白衣,愛詩酒風流,極度厭惡戰場殺伐之事。 可如今他穿著一身與他極不搭調的深色鎧甲,頭盔。若要說他身上還有什么昔日的痕跡,那便只有他身上白袍的顏色了。 他走近了之后,楊蓁才看見他一身的傷,一身的血。 她緊緊握著傅虔的手,指間在輕輕地發抖。 不知是害怕還是什么其他的情緒。 陸子胥翻身下馬,卻幾乎是一頭栽倒在地。 王軍之中自然沒人扶他,只有傅虔向楊蓁投去了一個問詢的目光。 可是楊蓁望著他搖了搖頭。 如今對待陸子胥,或許都沒有她對待一匹功勛累累的老戰馬有耐心和同情。 所謂不愿再見,也只是對于厭棄之人的冷漠而已。 只見他跌在地上,又咬牙爬起來,右腿卻始終彎曲著,不能伸直。 可就算是這樣,陸子胥的目光卻一直都停留在她身上,一分一毫也不曾遠離。 沉默了良久,他將手中的頭顱向前一扔: “罪臣陸子胥,參見公主殿下。 今以叛臣葉志文頭顱獻給殿下,王軍自可進陽關,平淮亂?!?/br> 她始終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一切。 傅虔似乎注意到她的僵硬,于是便不著痕跡地輕嘆了一聲,全作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我去前方督戰?!?/br> 還沒等楊蓁回應,他便轉身越下戰車。 他沒看陸子胥,而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頭顱,確認那是葉志文之后,便騎上戰馬前往前方指揮王軍進城。 一時間,這周圍便只剩楊蓁和陸子胥兩人。 她沉默著轉過身去。她想要離開此地。 若是再待一會兒,或許那些曾經將她纏繞在地獄里的舊事就會蜂擁而來。 卻聽見背后那人叫住她: “阿蓁……” 楊蓁陡然止步。 不是為了陸子胥,而是為了自己失去的那整整十年的光陰—— 她還是他的阿蓁的那十年的光陰。 或許是看見他的傷口在潺潺流血,通過他那蒼白到極致的面容意識到他已時日無多。 楊蓁啞然出聲,示意身邊護衛的副將: “去請軍醫來,為他包扎?!?/br> 陸子胥的眼中陡然燃起一絲火星來,幾乎是他經歷的那些凜冽寒冬里最后一絲溫暖。 他跪在地上,艱難地往戰車的方向挪了兩步,手緊緊地抓著車轍,一雙再也無力的眼睛強撐著看她: “阿蓁……對不起?!?/br>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楊蓁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沒有偏離分毫。 他的眸子純粹的沒有雜質,純得就像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耍過的時候那樣。 陸子胥總是會對她說: “阿蓁,若以后你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那些被鎖進塵埃里的往事,逐漸被翻撿了出來,消散在她心里,涌起最后一次巨大的波瀾。 那波瀾拍打著她的心口,漸漸自肺腑而上,在她的雙眸染上一層水汽。 那人兒沒有回復他的話,于是他便無力地靠在車轍上,嘴角一邊溢著鮮血,一邊喃喃地說: “阿蓁……原諒我好嗎?阿蓁?!?/br> 這話漸漸消散,連帶著舊人一起永遠從她生命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