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百香哽聲應了“是”,把車門輕輕闔上了,也隔絕了施清如的視線。 她只能含淚看著蕭瑯深深看她一眼后,也翻身上了馬,然后隨著人群越走越遠,背影也越來越小,直至徹底不見了蹤影。 卻仍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直至來送行的宇文瀾和一眾官員也都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都相繼離開了。 早找了過來的小杜子這才上前,低聲與施清如道:“干娘,公主他們已經走遠了,大家伙兒也都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終究大家都還年輕,以后肯定有機會再見的?!?/br> 施清如半晌才怏怏“嗯”了一聲,“我們也回吧?!?/br> 現實若真有小杜子說的那般輕巧就好了,惟今也只能抱著那萬一的希望,祈求再見那一日了! 就著小杜子的手上了馬車后,施清如在人去樓空后的失落與消極里,只覺身心俱疲,本來昨夜也沒睡好,早上又起得早,遂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 小杜子坐在外面車轅上,知道她心緒不佳,先還一直有意引著她說話兒:“干爹和干娘這些日子都忙壞了,不管怎么說,如今總算是了了一件大事,干爹干娘也可以好生歇息幾日了。要我說,如今正是春回大地,處處都風景怡人的時候,要不干爹干娘一道去小湯山的莊子上小住兩日,好生散散心吧?” 施清如也知道他的好意,雖乏得緊,也配合著他說話兒:“我這程子倒是不算忙,就是不知道督主騰不騰得出時間了,且回頭問問他吧?!?/br> “只要干娘開口,干爹肯定騰得出時間?!?/br> “那可未必,實在太忙了,再想騰時間也是有心有力啊?!?/br> “干娘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時間這東西,只要有心擠,終究還是擠得出來的?”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一會話兒,話題終究還是歪回了丹陽公主這一去之上。 施清如想到丹陽公主最后的淚眼,這會兒心里都還沉甸甸的,嘆道:“再是金枝玉葉,生來尊貴又如何呢?仔細想來,未必就及得上那些小門小戶的女孩兒。旁的且先不說,光接連幾個月的趕路,就夠公主受的了,那翟車再寬大再舒坦,說到底活動的空間只有那么一點兒大,一日兩日的還罷了,時間一長,只怕也舒坦不起來了?!?/br> 小杜子在外笑道:“干娘別擔心,等到了天津衛,公主一行就要上寶船走水路了,只留押送公主嫁妝的人繼續走陸路,那只要公主不暈船,寶船那么大,活動的空間還是盡夠的,所以公主不會不舒坦,干娘就放心吧?!?/br> 施清如這才知道原來丹陽公主此行應當不至有她想象的那般辛苦,心下總算多少安慰了些。 再與小杜子說了幾句話兒,便假寐變成了真困,不知不覺陷入了迷糊當中。 還是額間忽然一痛,隨即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摔到了馬車的地面上,在馬車里顛來簸去后,才猛地清醒了過來,忙急聲問道:“小杜子,出什么事兒了?” 小杜子同樣驚慌的聲音片刻才自車外傳來:“是忽然驚馬了,干娘別怕,千萬護好自己,馬上就能穩住了……” 隨即喝罵車夫,“你倒是快點兒把馬兒穩住啊,還有你們幾個,還不上前幫忙!要是我干娘有個什么好歹,你們都等著我干爹生吞活剝了你們吧……啊……” 可惜話沒說完,自己先慘叫起來,然后是一記沉重的重物落地之聲,還有隨行緹騎的驚呼,“快去一個人救杜公公起來,肯定摔得不輕!” 韓征雖先回了宮去,卻留了小杜子領著六個緹騎留下護送施清如回去。 如今去了一個救助小杜子,還剩五個緹騎,再加一個車夫,整整六個大男人,卻連一匹受了驚的馬都制不住,若真讓縣主有個什么好歹,他們可就真都不必活了! 六個人因此都十分的著急,飛撲上前勒馬的勒馬,控車的控車,都使盡了渾身解數。 可那馬兒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驚,無論他們怎么抽打,甚至動了刀,依然沒命的瘋跑著,反把先后騎到馬背上的兩名緹騎都甩了下去,都摔得頭暈眼花的。 車里的施清如一直被顛來簸去的,就更是頭暈眼花,惡心欲吐,渾身都痛了。 心里更是亂作一團,好好兒的忽然就驚了馬,這絕不可能是一場意外,定是有人蓄意為之,可會是誰呢?會是福寧長公主嗎?她才兒女都離她而去了,傷心惱怒之下,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都不足為奇,何況她本來就是個瘋子。 但她應當暫時沒有精力謀害她,也沒有那個能力在韓征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腳才是,能被韓征留下護送她的,小杜子自不必說,其他人定也是心腹中的心腹,豈是那么容易利誘威逼的? 那如果不是福寧長公主,還會是誰呢…… 正自胡思亂想之際,馬車忽然不再顛簸了,施清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心下不由一喜,看來是緹騎們終于把馬穩住了,念頭還沒閃過,又覺得渾身都火辣辣的痛,痛得她暫時顧不得去想別的了。 車簾卻忽然被撩開,露出了韓征急得都快扭曲了的臉:“清如,你沒事兒吧……” 一邊說,一邊已敏捷的鉆進車里,將施清如自地上抱起,整個擁進了自己懷里,這才覺得自己的心跳又恢復了,身體也抖得沒那么厲害了。 他自己覺著抖得沒那么厲害了,于施清如來說,他卻抖得與秋風里的落葉無異,知道他嚇壞了,自己雖也嚇壞了,這會兒滿心都是后怕,但因為他及時趕到,她已經在他懷里了,心卻是霎時安定了不少。 于是反倒安慰起他來:“我沒事兒,就是身上有幾處磕得有些痛,也被顛簸得有些惡心難受而已,但現在已經好多了,你別擔心,也別害怕了,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倒是你,不是說皇上急召嗎,怎么又回來了?” 韓征卻仍緊緊的抱著她,半晌才松開了,但仍沒顧上說話兒,而是立刻全身打量起她來,見她除了額頭上撞了個包,破了點兒油皮,人也蓬頭垢面,很是狼狽以外,倒是沒有其他的傷了。 忙又撕扯起她的衣裳來,他必須得確定她身上沒有其他傷,不但外傷,連內傷也沒有了,才能真正安心! 讓施清如忙忙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一手抓緊了自己的衣領,低聲赧然道:“你干什么呢,外面小杜子他們都還在呢,讓人瞧見了,成什么樣兒……我真沒事兒,我自己就是大夫,還能不知道么,你就安心吧,就算要看,也等回去了再看,好嗎?” 韓征見她的確不像有嚴重內外傷的樣子,這才吐了一口長氣,復又將她整個兒抱進了懷里,這回就比方才動作要溫柔得多,力氣也要小得多了,但那種失而復得的后怕與喜悅,卻只多不少。 外面小杜子等人彼時也都已緩過來了,想著方才竟是韓征忽然出現,親自出手,才制服了馬兒,若不然,這會兒還不定是什么情形,若再糟糕一點,更是后果不堪設想。 都是又羞慚又后怕,忙都上前給蕭瑯跪下請罪:“都是兒子/屬下等護衛不力,請干爹/督主責罰?!?/br> 韓征看向小杜子等人的眼神,可就沒有看向施清如時的溫柔與珍惜了。 他居高臨下冷晲著幾人,半晌才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冷笑,“先回府?!?/br> 等他確定他的寶貝沒事了,再來懲罰這幾個護衛不力的蠢材也不遲! 忙有跟他一起去而復返的一名緹騎拉了另一匹馬過來,又有另一名緹騎上前幫前者,很快便把馬車重新套好,駕車的人自然也換了。 韓征這才放下車簾,讓施清如倚在自己懷里,柔聲道:“乖乖,你先歇一會兒,等到了家我再叫你?!?/br> 施清如的確又疲憊、渾身又痛,卻睡不著,哪怕眼下韓征就在她身邊,甚至她整個兒都籠罩在他向來都能令她安心的氣息之下,她依然睡不著,畢竟她才經歷了一回死里逃生,不止她,換了誰都只怕會睡不著的。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待感覺到自己和韓征的心跳都平復了后,才低聲道:“我方才一直在想,到底是誰要害我,想來想去,除了福寧長公主,一時真想不到旁人了??筛庨L公主這陣子應當沒空謀害我才是,那還會是誰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平常不是在府里,便是在宮里,路上也護衛森嚴,歹人想要害我都缺乏機會,所以才會選了今日,但督主卻是需要時常出門在外的,千萬要小心又小心才是?!?/br> 方才若不是他忽然出現,誰知道受驚了的馬兒得什么時候才能被制服,等終于被制服時,她又會不會非死即殘了? 真是現在想來都還讓她后怕不已,實在不敢想象若再有下次會怎么樣,若同樣的事情落到了韓征頭上,又會怎么樣。 韓征卻是沉聲道:“我已經約莫知道是誰要害你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你已經知道了?” 施清如愕然,“你怎么知道的,那是誰?你就是因為知道了,才會去而復返,趕了回來救我嗎?” 韓征雙眸漆黑如淵,沒有絲毫的溫度,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她還在自己懷里,渾身無形的冷意便都收了,輕柔的撫著她的頭發道:“現在我還沒有最后確定,等待會兒送了你回府,安頓下來后,我便去最后確定,確定了晚間便回府都告訴你?!?/br> 總是因為他直接或是間接的緣故,讓她每每受到這樣那樣的傷害,乃至數度危及性命,他真的不是個好丈夫! 施清如聞言,便知道他怕是有為難之處了,很是體貼的應道:“沒事兒,什么時候空了,什么時候再告訴我都行,方才雖然險,好是在有驚無險,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實在不必放在心上。那督主這樣半道折回來,皇上召見怎么辦?不然我自己回府吧,你先進宮面圣去,公主出降于公于私都是大事兒,皇上肯定一直惦記著,等著你回去復命呢?!?/br> 韓征半晌才沉聲道:“皇上并沒有傳召我,他雖疼丹陽公主比旁的侄女小輩都多,說到底也不過就那樣,在她看來,讓她十里紅妝,富貴尊榮已經足夠了,他怎么可能一直惦記著,等著我回去復命?所謂的傳召,不過只是一個……誤會罷了,晚間我一并告訴你。好了,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吧,萬事都有我?!?/br> 施清如見他臉色實在難看,也就乖巧的沒有再問,又閉上了眼睛。 如此迷迷糊糊的回了都督府,韓征一路抱著施清如回了他們的院子,把在隆慶帝當初被鄧庶人所算計,差點兒就侮辱了施清如時,就有過了一次差不多經歷的桃子和采桑都唬了個夠嗆,只當又出什么事兒了。 還是韓征沉聲道:“夫人沒事兒,就是不小心馬兒驚了一下,磕著了,你們準備熱水來,服侍夫人更衣梳洗吧?!?/br> 施清如也在他懷里嬌嗔道:“我真沒事兒,我說要自己走進來,督主非不讓,看吧,果然給桃子和采桑嚇著了吧?” 桃子采桑這才松了一口氣,笑著給她準備熱水去了,因見午時快到了,又一并吩咐了廚房準備午膳。 一時熱水來了,韓征也沒讓桃子采桑服侍施清如,親自服侍了她一回,見她身上的確只有幾處青紫,松氣之余,依然心疼得夠嗆,親自給她都上了藥,又陪她一道用了午膳,還吩咐了采桑一通,一定要好生替她弄得吃的補補身體后,才出了正院。 一直侯在外面的小杜子見他出來了,忙小跑著迎了上前,小心翼翼道:“干爹,干娘沒事兒吧?” 韓征冷冷道:“你干娘沒事兒你也免不了該受的懲罰,回頭就自己去領三十鞭子吧,要不是你干娘方才替你求情,本督絕不會如此輕饒你!” 頓了頓,扔下一句:“立刻傳孫釗來見本督……備車,本督要去御馬監,也讓孫釗直接去御馬監!”拂袖而去了。 第二百三一章 憑什么 小杜子聽得韓征只是罰自己三十鞭子,又羞又慚,忙跟上他低聲道:“干爹,都是兒子不察,才會讓干娘受了那么大的驚嚇,且要不是您老人家及時出現,后果不堪設想,您只罰兒子三十鞭子怎么夠?求您再罰兒子重一些吧,不然兒子實在難以心安?!?/br> 韓征冷哼道:“本督也不想罰你這么輕,可你干娘特地為你求情,說敵暗我明,這事兒怨不得你,也怨不得那幾名緹騎,讓本督千萬從輕發落,回頭見了你干娘,記得好生給她磕頭道謝?!?/br> 除了施清如求情,也是因為他知道這事兒實在怨不得小杜子,畢竟他自己事先也沒想到,何況小杜子? 不然他絕不會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當然,也是因為眼下他急著去找罪魁禍首! 韓征坐車很快進了宮,卻沒先去面圣,也沒去司禮監,而是徑自去了御馬監,——一個二十四監里除了司禮監,最重要、權柄最大的衙門,也是在旁人看來,與司禮監明里暗里別苗頭的衙門。 御馬監的掌印大太監叫黃祿,自然也算得上是皇城里數得著的人物了,比起韓征來,卻差得遠了,是既沒他年輕好看,也沒他圣眷隆重,更沒他的雷霆手段,可以說在韓征的光芒之下,他這個二十四監里的第二號大拿,實在當得有些憋屈。 但哪怕再不如韓征,能做到御馬監的掌印,也足見黃祿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了。 也因此,御馬監的人雖然平日里見了司禮監的人,表面上都客客氣氣的,心里卻都是不服司禮監的人的,兩邊的人私下里不知道,面兒上也是從來沒有往來,更別提有事沒事彼此串門兒的。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今日司禮監的韓廠公,竟然會忽然就親臨了他們御馬監呢! 御馬監的人一時間都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愕在當場,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便是隨韓征一路而來的小杜子,也不明白他忽然要來御馬監,到底是為了什么,終于忍不住小聲開了口:“干爹,您這是……” 韓征卻是充耳不聞,直接看向御馬監的人,沉聲問道:“你們黃掌印呢,去告訴他,本督來了,要立刻見他!” 御馬監的人見他面沉如水,無形中透著一股迫人的威壓,雖心下不服,面上卻也不敢表露出絲毫了,忙有幾個太監賠笑著應道:“我們掌印大人在里邊兒,廠公里邊兒請?!?/br> 另有幾個太監則飛奔往里去了。 韓征卻等不到黃祿出來,徑自已往里走去,御馬監的人也不敢攔他,只得賠笑著在一旁引路兼探話兒,“不知廠公此刻親臨,可有何吩咐,奴才們洗耳恭聽?!?/br> 換來小杜子的哼笑,“你們是什么東西,也配聽我們督主的吩咐?只管帶你們的路便是了!” 都不敢再說了,只繼續賠笑著引路。 卻是剛過了兩道穿堂,就見黃祿被簇擁著迎了出來,身上的服制倒是與韓征的一般無二,卻被韓征的玉樹臨風給襯得又老又丑,簡直不能看了。 黃祿的臉色因此更難看了,“不知韓廠公大駕光臨,咱家真是有失遠迎了,可是皇上有何旨意?還是出什么大事了,才能有勞韓廠公貴腳臨咱家這賤地兒??!” 語氣也十分的不好,唬得兩邊的人都忙忙低下了頭去,惟恐當了現成的出氣筒;又都越發明白為何兩位大拿水火不容了,旁的不說,單只比外表年紀資歷三樣兒,已足夠黃掌印生氣不平了。 韓征已撣著衣袖淡笑道:“皇上并無旨意,是本督有要事要當面請教黃掌印,黃掌印看是去屋里說,還是就在這里說?本督倒是都無所謂,就怕黃掌印待會兒后悔?!?/br> 那副漫不經心中無形透著輕慢的樣子,簡直能氣破人的肚皮。 黃祿手下余少監見他臉色越發難看了,忙賠笑低聲道:“大人千萬息怒,別跟這小白臉兒一般見識,指不定他什么時候便觸怒了皇上,有他哭的時候呢!還是屋里說去吧,省得回頭鬧得那個……不好看?!?/br> 一邊說,一邊覷著黃祿,見他臉色雖仍十分難看,到底什么都沒說,便知道他是默許了,因忙朝韓征賠笑道:“廠公難得大駕光臨,自然是要屋里去好生奉茶了,整好兒我們掌印大人昨兒才得了新貢上來的大紅袍,奴才這便給二位沏茶去啊?!?/br> 又殷勤的引了韓征和黃祿進屋,待二人落了座后,才忙帶著一眾服侍之人,卻行退了出去。 韓征便也沉聲吩咐小杜子,“讓人都遠遠的退開,你守著門口,孫釗來了就直接讓他進來,其他人沒有允許,決不許靠近半步!” 小杜子見他滿臉的冷肅,忙恭聲應了“是”,也卻行退了出去。 心里忍不住有些慌張,瞧干爹這架勢,待會兒別不會與黃祿打起來吧? 可到底是為了什么啊,總不會干娘今兒驚馬之事,與黃祿有關吧,雖說皇城所有馬匹都歸御馬監管,當時給干娘拉車的馬卻是他們自家府上的,與黃祿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啊…… 小杜子憂心忡忡的出了門,心下雖沒底兒,執行起韓征的命令來卻是一絲不茍,把門口守得嚴嚴實實,任何人都休想靠近半步。 卻不知道屋里根本沒有如他所擔心的那般劍拔弩張,黃祿也早換了一副面孔,對韓征的稱呼更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少主怎么會忽然親自過來,不是早就說好了,讓孫釗兩邊傳話兒的嗎?少主這也太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