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韓征斜了小杜子一眼,這傻小子忠心盡有,小聰明體察人意也都不缺,可惜大事上還是遲鈍了些,還得再歷練才是??! 他繼續輕叩著桌面,道:“本督讓他們幫忙救火,說了什么時候救么?那么大的火,一開始誰敢冒險進去救人?便是都怕本督的威勢,也不能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只能有心無力的等到火小些后,才敢進去救人,誰知道還能剩幾個活口?” 見小杜子終于似有所悟了,繼續涼涼道:“不過施延昌肯定是能幸存的,他最身強體壯,不是嗎?” 要是施延昌死了,可該由誰向順天府狀告張氏和常寧伯府? 他作為苦主,先是被發現戴了綠帽子,白替人養了多年的兒子不算,最后竟然還被殺人滅口,累得全家都不得好死,真是冤屈大發了,他還有功名在身,順天府就更該秉公處理,不能寒了天下士人的心了! 小杜子這下終于明白韓征的意思了,滿眼放光應道:“干爹,我明白了,這便吩咐他們辦去,干爹只管放心,一定會辦得妥妥帖帖,絕無破綻的!” 韓征“嗯”了一聲,“去吧。記得一定要讓施延昌還能說話,手也還能寫字,他好歹也是同進士,給自己寫狀紙的本事肯定夠了,旁人寫哪有他自己寫來得情真意切,苦大仇深?上了公堂辯護時也是,旁人說得再凄慘,又哪及得上他自己哭訴冤屈凄慘?” 他正覺著搜集來的常寧伯府的那些罪證太輕,連讓常寧伯府奪爵都有些難,畢竟也是開國時就已存在的世襲罔替的伯爵,哪怕如今已淪落到快不入流了,到底都只是些小打小鬧,或者只于顏面名聲有損,律法卻是沒有觸及的。 就譬如此番常寧伯與張氏luanlun之事,大周便沒有哪條律法明白寫明了此類事件該如何判決。 想來也是因為常寧伯太清楚自家如今是什么斤兩了,所以踩線律法的一律不敢干,倒弄得東廠緹騎搜集來的那些現成的罪證只能傷了他的表里,卻動不了他的根本。 然而如今不一樣了,因為不倫jian情暴露后,只能選擇殺人滅口,于是授意張氏那個奶娘下藥殺人,弄得施家家破人亡,一夜間便幾乎死絕了,——如此重罪之下,常寧伯只是奪爵算什么,流放甚至是秋后問斬,都是罪有應得了。 倒是替底下的人省了還得現替他造罪名的事兒了! 小杜子忙又應了“是”,“干爹放心,旁的兒子保證不了,讓施延昌口還能言手還能寫,兒子卻是能保證的?!?/br> 要不說干爹就是干爹呢,他可想不到這些,正好那林mama白日才去過常寧伯府,常寧伯和張氏壓根兒抵賴不得,就等著殺人償命,報應不爽吧! 第一百七八章 火光沖天 小杜子說完,見韓征已沒有旁的吩咐了,便行了禮,卻行退了出去。 “等等!” 卻是還未退至門邊,已被韓征叫住了,忙又三步并作兩步回了案前,“干爹還有什么吩咐?” 韓征淡淡道:“本督記得,施家除了張氏那個小兒子,還有個不足周歲的孩子?趁早把那孩子救出來,遠遠的送走吧,屆時就說已葬身火海了,實則找戶可靠些的人家,以后就不是施家的孩子,施家也算得上斷子絕孫了。至于張氏那個小兒子,哪怕最后兩家鬧上了公堂,他親生父母都身敗名裂,性命不保了,他卻年紀尚小,命應當是保得住的,至于以后該怎么過火,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除了怨命,怨不得任何人!” 如此他的小丫頭心里應該就不會覺著不忍,甚至是有愧、鉆牛角尖什么的了。 小杜子這回總算瞬間就明白了韓征的意思,“干爹是怕萬一那倆孩子也有個什么好歹,姑娘會跟知道張氏那個小女兒之死后一樣,心里會不好受么?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心太善了,要兒子說,那些小崽子可一點不無辜……” 見韓征瞪他,忙訕笑:“就是要心善才好呢,這要是所有女子都跟那張氏主仆似的那般惡毒狠絕,世間豈不得亂了套?” 韓征這才收回了目光,“去吧?!?/br> 其實他真正的想法與小杜子差不多,無論是施遷,還是施二老爺那個尚在襁褓里的小兒子,他都不覺著無辜。 不然朝廷還制定株連之罪做什么,不就是為了約束所有人作惡之前,考慮到自己的親人家小,就不敢輕易踏出那一步了嗎? 既然他們托生成了那種父母的兒女,既然他們托生在了那樣的家庭,那不論是好是壞,都是應當承受的,哪有什么無辜不無辜之說! 但清如醫者仁心,覺著罪不及孩子,那也是她的可貴之處,他當然要滿足她的心愿,橫豎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就當是替、替以后他們的孩子積福吧…… 小杜子忙再次行禮,退了出去,對著恭候在外面的緹騎附耳如此這般一吩咐,后者便忙領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其時林mama已摸黑把施家人所在的西跨院四周都澆上了菜油,到底年紀大了,又自來養尊處優慣了,如此一番重體力活兒做下來,林mama累得只差要癱倒在地了。 但一想到待會兒她只要一把火下去,施家所有人包括施延昌在內,都將被燒成一具具焦炭,再威脅不到她的太太和哥兒的性命安全,也威脅不到他們的清譽名聲,她又覺得自己現下就是再累,都是值得的。 靠著墻喘息了一陣后,林mama稍稍恢復了幾分體力,又摸黑把空了的菜油桶都送回了廚房原處,這才拿著火種,折回了西跨院。 很快火種微弱的光便照亮了林mama滿是汗水的臉,讓她忍不住無聲的冷笑起來。 等火點起來,施家人都葬身火海后,官府勢必會來人查探現場,若官府查不出什么端倪來,只能把事情定性為一場意外,那當然就最好。 以后太太便是寡婦了,帶著哥兒雖孤兒寡母的,難免受人欺負,可太太有產有業,只要好生栽培哥兒,等將來哥兒長大成才以后,太太的好日子且在后頭。 何況伯爺也不可能真一點都不管太太和哥兒了,伯夫人再厲害,鬧騰得再兇又如何,難道還敵得過骨rou天性不成? 當然,官府查出端倪來的可能性顯然更大,畢竟菜油哪怕燃燒殆盡了,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下,那便足以證明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人為縱火了。 何況就只西跨院著了火,其他地方,尤其是太太的正院卻一點都沒被波及,本身也足以說明問題了,——所以官府將事件定性為意外的可能性,其實幾乎就不存在。 但沒關系,屆時她自會站出來扛下一切,就說老太爺老太太仗著長輩的身份,對太太百般欺凌羞辱,老爺也助紂為虐,雙方爭執之下,老爺不慎殺死了親生女兒不算,還把太太和哥兒關押了起來,以免他們出去后報官,或是回娘家去求助。 她服侍了太太幾十年,心里早已把太太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看待,也早把哥兒姐兒當自己的親孫子親孫女一般了,哪里看得他們母子慘死的慘死,受氣的受氣? 所以才會先下手為強,為的也是保護自己的主子小主子,不管要殺要剮,都只管沖著她一個人來便是,與她的主子都沒有任何干系,畢竟事發時,她的主子們都被她鎖在了正院,哪里知道她會做什么,又哪有機會阻止她呢? 如此張氏與施遷自然也就摘干凈了,連帶那些不能為外人所知道的事,也盡可都遮掩過去了,畢竟死無對證,施家人有恨有怨,盡管去閻王爺哪里告她吧,不論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她都受著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mama想到這里,又無聲冷笑了一陣,終于閉上眼睛,把手里的火種扔了出去。 火勢立時便蔓延開來,很快更是竄上了房梁和屋頂,燃起了熊熊大火來。 林mama心里梗著的那口氣,這才覺著順暢了些,卻仍站在原地沒動,她要等到施家人被燒醒后發出慘叫,等到親耳聽見他們的慘叫,確定他們的確已經都被燒死了后,才能徹底安心! 火勢很快蔓延波及到了整個西跨院,一時間是火光沖天。 張氏在正院仍抱著施寶如的尸體,哪怕心里已接受了小女兒已不在了的殘酷事實,還是想再多抱一抱她,與她再相處親近這最后的時光。 是丫頭婆子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忽然響起:“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才讓張氏找回了幾分神智,下意識往窗外一看,就見火光已映紅了半邊天。 本來她還連偏個頭都很遲緩遲鈍的,也一下子敏捷起來,把施寶如的尸體往榻上一放,便跑到了門外,厲聲問丫頭婆子們:“知道是哪里走水了嗎?林mama去哪里了?” 張氏心里其實已隱隱猜到起火的是哪里,又為何會忽然起火了,可她才失去了心愛的小女兒,實在承受不起再失去另一個至親了,所以下意識不敢去深想,仍抱著僥幸的希望。 可惜丫頭婆子們很快讓她僥幸的希望也破碎了,“看樣子是西跨院失火了,林mama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好好兒的怎么會忽然起火呢?火勢不會蔓延到正院來吧?太太,我們該怎么辦,您快拿主意啊……” 張氏就閉上了眼睛。 牙齒卻重重咬住了舌尖,直至劇烈的疼痛讓她全部的神智都變得清明起來后,她才睜開眼睛,冷聲吩咐丫頭婆子們:“去看看院門是不是還鎖著,找一找有沒有梯子之類?” 丫頭婆子們正慌得無頭蒼蠅似的,聞言似是有了主心骨,忙都各處查看去了。 可惜結果都是壞的,“院門還鎖著,也沒有梯子之類,連靠墻的樹木都沒有任何一處可以借力的,太太,我們該怎么辦?要是不能去救火,火勢指不定很快就真要蔓延過來了……” 張氏冷冷打斷了她們,“我保證火勢不會蔓延過來,也保證你們都不會死,所以都不許再哭再叫了!但這兩日家里發生的事,哪些能說,哪些只能一輩子都爛在肚子里,你們心里應當也都明白吧?” 頓了頓,“我索性與你們說明白了,四小姐是因為老太爺老太太仗著長輩的身份,對我百般欺凌羞辱,老爺也助紂為虐,令我氣憤難當,雙方因此爭執不下,才會被老爺于混亂中誤殺了的。誤殺了四小姐后,老爺不但不悔痛愧疚,還把我和哥兒關押了起來,怕我回娘家去求助,或是報官,令他功名名聲都受損,之后的事你們便通通都不知道了,記住了嗎?要是誰記不住,我能保證你們不會被燒死,卻不能保證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人會換別的什么死法兒死了!” 她最親最近的奶娘為了她和她兒子能繼續活下去,還不至名聲受損,如此用心良苦,甚至連自己的命都賠上了,她還有什么理由再沉浸在喪女之痛里,消極絕望的任事態發展,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不在乎? 那她豈不是太對不起林mama了嗎? 她惟有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兒子撫養長大,還要出人頭地,林mama做的一切也才算沒有枉做,她也才算沒有枉死! 如今與張氏一道被困在正院的,都算是她的心腹,哪一個不是伶俐人? 一聽她的話,再想到今晚這火著實起得蹊蹺,心里都已明白了個七七八八,關鍵她們都是奴婢,不但賣身契在張氏手里,連帶一家人的生死生計也都捏在張氏手里,誰敢違抗她的命令? 忙都紛紛應道:“我們都記住太太的話了,不該說的話,絕對一個字都不會說,太太只管放心?!?/br> 張氏這才滿意的“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只定定看向了火光所在的方向,就見火光已沖得更高了。 自然,里面的人也休想再有活路。 林mama辦事她是知道的,光點火怎么夠,勢必還有其他動作,定要給整件事加上雙重保險,確保萬無一失,才能安心的……張氏心里的暢快終于在這一刻占了上風,壓下了仍未減少分毫的喪女之痛和即將失去林mama的痛苦。 但那暢快只持續了片刻,便又被痛苦所取代了。 林mama服侍了她一輩子,對她忠心耿耿,呵護備至,名為奶娘,實則說是親娘也差不多了,這世上都再找不到比她對她更好的人;甚至她的兒女們,小時對她滿心依賴時還罷了,待大了后,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小家,待她勢必都會及不上林mama。 就更不必說她那個薄情寡義的大哥了,哪怕他自己也已后院起火,亦不該枉顧他們母子的死活,好歹也見一見林mama,好歹明日真來一趟施家啊,那林mama何至于鋌而走險,賠上自己的命也要先燒死了施家人? 張氏與林mama主仆這么多年,有多默契自不必說,縱之前因沉浸在痛苦里,沒察覺到異常,如今也已什么都明白了。 自然就更恨常寧伯薄情寡義了。 當初強占她時,話說得是何等的動聽?素日掛在嘴邊的‘心肝寶貝兒’如今看來,也都是假的,連林mama待她的心十中之一都及不上,——怎么此番死的就不是他,偏要是林mama??! 林mama在沖天的火光里聽得正院先是亂叫了一陣‘走水了,走水了——’,但很快便歸于了平靜,便知道張氏已什么都明白,繼而做了安排,且已經想通了,會好好活下去,好好撫養施遷長大了。 心里懸的最后一塊大石才算是落了地,繼續一臉冷漠的看起面前的火光來。 終于里面隱隱傳出了慘叫來:“救命啊,救命啊——” “肯定是那個賤人指使那個老刁奴干的,我饒不了她們!” “賤人,我做了鬼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林mama無聲冷笑,叫吧,看叫破了喉嚨,會不會有人來救你們! 相反你們叫得越慘,我心里就越高興,也越解氣,我可憐的姐兒也才算沒有白死,她才那么小,便死得那么慘,你們都該為她償命…… 念頭才剛閃過,林mama忽然后頸一痛,眼前一黑,便直接栽到了地上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她身后的一個東廠緹騎這才收回手刀,低聲問同伴,“應該差不多了吧?” 他的同伴之一豎耳一聽,隨即咝聲道:“還有力氣叫,估計還要等一會兒,等都沒力氣叫了,我們再進去吧。進去后記得先找小的,再找那個斯文些的中年人,旁的就都不必管了?!?/br> “還是現在就進去吧,省得小的不小心死了。杜公公可說了,小的一定要活著,毫發無傷最好,不然回頭督主降下罪來,你們有幾個腦袋來砍的?” “行行行,那就現在進去吧……你別把水潑完了,好歹給我留點兒啊,我可不想當烤乳豬……” “就你這樣的,還烤乳豬呢,你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烤瘦猴兒……” 東廠緹騎們小聲說著話兒,準備救人時,施蘭如也正在聽雨軒里猶豫再四,不知道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的好。 她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西跨院的火起得蹊蹺? 事實上,晚間林mama給他們準備了那么一桌豐盛的菜肴時,她已經覺得有問題了。 虧得施家所有人都厭惡她,之前是因厭惡金氏恨屋及烏,如今卻是因為張氏對她很不錯,又是讓她一個人住聽雨軒,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又是給她延請師父,教她這樣教她那樣的……相形之下,不但施家其他人,連施延昌的日子近來都及不上她了,叫他們豈能不恨她的? 以致菜肴到了后,施老太太壓根兒沒讓施蘭如上桌,隨便撿了兩個菜,便讓她‘滾出去,自己找地兒吃去,沒的白讓我們看了你心煩!’。 所以施蘭如不但沒吃林mama精心準備的加了料的菜,還趁林mama不注意時,偷偷回了聽雨軒去。 橫豎她跟前兒如今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到哪里都是自己一個人,只要稍稍注意些,輕易還是不會被發現的。 施蘭如雖不知道林mama要做什么,但趨吉避兇的本能還是讓她覺著,如今不論是正院,還是西跨院,她都是離得越遠越好。 也虧得她存在感實在不強,林mama精神高度緊張之下,竟沒發現她什么時候出了西跨院。 等到西跨院起了火,滿天的火光映得施蘭如只敢點了一盞最微弱的小燈,因此屋里暗得只比伸手不見五指好一絲絲的臥室也明亮起來后,施蘭如才終于明白過來自己到底逃過了怎樣的一劫。 心里有多慶幸有多后怕,自不必說,上下牙關一直咯咯作響,渾身也是顫抖得有如秋風里的落葉一般,根本停不下來。 但除了慶幸后怕,更多還是害怕,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什么地步,又會如何收場;亦不知道她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