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看向小杜子道:“督主傷得有多重,你是昨兒親眼看見了的,他還發著燒,身體比你看到的還要更虛弱,你怎么就能放他進宮去了?天兒這么冷,宮里更是冷,好些地方還不能坐車坐轎,到了御前更是得勞心勞力,就算督主罵你甚至打你,你也不該放他進宮去才是啊,再說了,督主外冷內熱,至多也就罵罵你,難道還真能打了,要你的命不成?” 小杜子哭喪著臉道:“姑娘,我也不想放干爹進宮的,他人雖醒了,燒卻還沒退,臉色也白得紙一樣,根本站都站不穩。我就勸干爹,好歹將養一日再進宮,干爹卻說他今兒非進宮向皇上復命不可,我若再攔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還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會有事的……您說我能怎么辦嘛?” 施清如想到小杜子對韓征的忠心與孺慕,知道這是他最大的軟肋,也不怪他屈服了。 正要說話,常太醫已罵道:“他知道個屁,他那破身體不知道多少舊傷隱疾,這幾年要不是我悉心給他調養著,早成個破篩子了,還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會有事,打今兒起,我再不管他的死活了,我倒要看看他那破身體還能撐多久!” 小杜子忙道:“您老人家別介啊,您也知道我干爹旁人說來倒是權勢滔天,可那都是仗著皇上恩寵才有的,偏圣意難測,誰知道什么時候便會改變了呢?自然只有對皇上加倍的盡心忠心,才能長長久久,您老就別……” “我呸!”常太醫冷笑著打斷了他,“你這話糊弄別人夠了,想糊弄我老頭子卻是萬萬不可能!是,他韓征的權勢的確都來自于皇上的恩寵,可到了他這個地步,已不是他倚仗皇上,是皇上倚仗他好嗎,當我不知道!不過就是辦個差,尋個人而已,差辦妥了,嘗百草人沒尋著,讓沈留柳愚幾個隨便哪一個在皇上面前回了便是,難道皇上知道他受了傷,臥床不起,還能怪罪他不成?不就是想著要讓皇上親眼看一看他有多虛弱,都虛弱成這樣了,還要先進宮去面圣,可見時刻把皇上放在第一位嗎?他這也算得太過了,我、我、我……” 想到韓征的不容易,到底還是說不下去了,可他也不能為了那些身外之物,便連命都不要了吧? 等他終于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時,卻發現命已經去脫一大半,根本回天乏術了再來后悔,可就遲了! 小杜子急得簡直恨不能去捂常太醫的嘴,“您老人家小聲一點兒成嗎,這話若是讓旁人聽了去,可連我干爹都救不了您……不過話說回來,您怎么知道我干爹沒尋到那嘗百草的,我都是早上服侍他更衣時,聽他順嘴說了一句,您老是怎么知道的?” 常太醫瞪小杜子:“連個都督府都管不好,隨便說句什么話,都能讓旁人聽去,你干爹也趁早別當他東廠提督的好!至于我怎么知道他沒尋著嘗百草的,你管我呢,我就是知道,怎么樣?懶得再與你多說,白白浪費我的口水?!?/br> 說完轉身就走。 施清如見狀忙道:“師父您去哪里???是也要進宮去嗎?” 那她也要去,才能早一點見到督主。 常太醫頭也不回:“當然是去睡覺,我頭痛得很,進什么宮,不趁現在睡一會兒,等會兒人回來了肯定又死了大半個,又得好半日的忙活,不先養足了精神怎么成?徒弟你也回去睡覺,先別管那個作貨了!” 施清如忙問小杜子,“督主說了他什么時候回來嗎?” 小杜子苦著臉點頭:“說是面過圣就回來,司禮監和東廠都先不去了,不然我就是拼著干爹不要我這個兒子了,也肯定不能讓他進宮啊,算著時辰,干爹這會兒應該已經見到皇上了吧?” 施清如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道:“那你打發人去宮門守著,等督主出來了,就立時飛馬回來稟告,讓我師父候著,督主這一折騰,肯定傷勢病勢都要加重了,你也別怪我師父生氣,哪個當大夫的都見不得自己的病人這般糟蹋身體,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呢就先回擷芳閣給督主熬粥去,他早起吃東西了嗎?我就知道沒吃,那我先回去了,知道督主出宮了,立時打發人過去告訴我啊?!?/br> 小杜子忙應了“是”,施清如便也不再與他多說,轉身回了擷芳閣去。 等把小米粥熬上了,她才皺眉沉思起來。 師父說督主‘算的太過了’,可誰傷成那樣病成那樣,連站都要站不穩了,不想好好躺著,好好將養呢? 還不是沒有辦法嗎,尤其督主處在那樣的位子上,更是得走一步算三步,稍有差池,便后果不堪設想。 他還外冷內熱,但凡是自己麾下的人,都會為他們撐起一片天,于是坐得越高,責任便也越重大,又怎怨得他算呢,——一個無依無靠,出身最底層的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就有如今的地位,付出了多少的艱辛與血淚,可想而知! 那她更得想方設法替他分擔了,哪怕她只能替他分擔一點點,他肩上的擔子便也能輕上一點點,終有一日,他不用再傷病成那樣了,還得勞心勞力,步步謀算,終有一日,他可以不用再委屈自己,苛刻自己! 一時小米粥熬好了,小杜子也打發人過來了:“施姑娘,督主的車駕馬上就到府里,常太醫與杜哥已經帶人接出去了?!?/br> 常太醫嘴上雖一直在罵韓征,卻也是真的擔心他,所以一接到消息,便忙與小杜子一起接出了二門去,他早一點看到韓征,也能早些救治他。 施清如聞言,忙把小米粥裝進食盒里,趕往了韓征院子。 卻是前腳進了門,常太醫與小杜子后腳便一左一右攙著韓征進來了,除了臉色白得嚇人,嘴唇也有些干裂起來,他的情況乍一眼看起來,倒是比施清如想象的要好上不少。 施清如的眼淚還是差點兒沒忍不住流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點也看不得督主這般虛弱的樣子,看到就覺得心里難受得慌。 忙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方上前低聲問常太醫:“師父,督主怎么樣了?” 常太醫沒好氣:“能怎么樣,反正還死不了,所以還可以作!算了,先進屋?!?/br> 等進了屋,安頓韓征躺下后,常太醫立刻扯開韓征的衣衫看他的傷處,見紗布都讓鮮血浸透了,氣得直喘氣,喝罵小杜子:“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準備熱水烈酒金瘡藥紗布去!” 小杜子忙“哦哦哦”的答應著去了,常太醫這才給韓征解起紗布來,解到一半,因他穿著全套官服,委實不方便,便想先把官服給他脫了。 這才想到施清如還在,忙停手道:“徒弟你還待在屋里干什么,還不出去?” 施清如心里哪里肯出去,可見常太醫板著臉,半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只得怏怏的“哦”了一聲,轉身要走。 手卻忽然被一只修長干燥,微微發燙的大手給抓住了。 第九十九章 疏離(新年快樂) 韓征這次傷得是真不輕,就算常太醫再妙手回春,一夜之間他也斷斷好不起來,五更后因為心里藏著太多事,潛意識里逼自己醒來后,不過是仗著身子底子還算好,硬撐著起了身的。 他如今是看似大權獨握,卻也是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畢竟官宦擅權弄權歷來都是大忌,不獨本朝,歷朝歷代都不例外。 如今是隆慶帝信任他,倚重他,他才能無往不利,一言九鼎,無人置噱,哪日萬一隆慶帝不再信任倚重他了,他如今的大權獨握便是現成的把柄,糾集起來一起清算,簡直輕而易舉就能要了他的命不算,還能讓他遺臭萬年。 誰讓他手里至今沒有兵權呢? 東廠說來人人忌憚,卻只有區區萬把人,真刀真槍連金吾衛五城兵馬司都拼不過,就更別提五軍都督府和九邊總兵府了。 所以至少接下來兩三年內,在五軍都督府和九邊總兵府沒有可靠的自己人之前,在他手里沒有一定的兵權之前,他對隆慶帝再恭敬都不為過。 不然這次的行刺事件,以后定然還會上演,如今他身邊還隨時有人護衛,尚且一個不慎,便會沒命,等他沒了權勢,沒人保護后,豈不是即刻就要死于非命了? 他必須盡快讓自己變得更強,更無堅不摧,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也所以,韓征起身后縱然滿眼金星亂迸,身體也軟得面條一樣,亦只能咬牙硬撐著進宮面圣了。 所幸面圣的過程還算順利,隆慶帝聽得他求見,他還病著,連向來雷打不動的靜修都破例押后了,見到他后,不但聽他稟晚江西賑災的事很是滿意,便是得知他此行又沒能找到嘗百草,也只是嘆息了幾聲:“看來終究是天意啊,天意難違,朕又能奈其何?”,并沒有絲毫的怪罪。 之后,見他身體實在虛弱,得知他不是病了,竟是回程遇了刺,立時著了聽差的小太監去錦衣衛傳他的口諭,務必盡快將刺客捉拿歸案,又賜了韓征一些藥材補品后,便免了他的跪安,讓他回府歇息了。 ——顯然,韓征帶傷帶病,虛弱至廝也要先進宮面圣復命之舉,果然極大程度的取悅了隆慶帝。 饒是如此,強撐著出了乾元殿,韓征仍是差點兒就倒下了,虧得柳愚趕緊扶住了,又讓他含了參片在嘴里,才撐到了到西華門上車,一路昏昏沉沉的回了都督府。 只是人雖昏昏沉沉的,施清如一靠近,他還是聞到了她身上那若有似無的香味兒,感受到了她獨有的氣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都難受成這樣了,放縱一次又有什么關系? 他難道就只配活在冰冷里,就不能偶爾曬曬太陽,溫暖一下自己的身心不成! 韓征這樣想著,把施清如的手握得更緊了,昏沉迷糊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她離開,她得一直讓他握著她的手,替她減輕一點痛苦才是。 施清如本來就不想走,忽然被韓征握住了手,心猛地一跳,見他仍閉著眼睛,只怕人根本早就不清醒了,抓住自己的手也只是下意識的想抓個什么東西在手里,緩解一下自己的痛苦? 雖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但更多卻是心軟與心酸,自然更不可能走了,哪怕師父罵她也是一樣。 常太醫見施清如明明答應了,卻還不走,抬頭正要問她怎么一回事,就看見了二人握在一起的手。 常太醫第一反應便是想罵人。 既想罵韓征登徒子不要臉,也想罵自己的徒弟真是傻到家了! 可見韓征面如金紙,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只怕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再想到他的種種不容易,罵人的話又說不出口了,誰就是天生該吃苦,該獨自承受一切,連偶爾想找個人分擔一點都不成的嗎? 他擔心的事眼下也還只是剛剛萌芽,并沒成長壯大,還有的是回圜的余地,就這一日半日的,又能影響什么?還是回頭再說吧。 常太醫到底只是暗自嘆息一聲,沒有再趕施清如,只讓她背過身去,“……你已是大姑娘了,以后該避諱的,也得避諱起來了,記住了嗎?” 施清如知道師父都是為自己好,忙應了“是”,背轉過了身去。 常太醫這才脫起韓征的官服來,之后又是好一陣子的忙活,才算是把韓征給安頓好,藥也喂他吃下去了。 就見韓征竟還握著自己小徒弟的手,大有一直握下去的趨勢。 這下常太醫不干了,直接把施清如的手給抽了回來,韓征握得死緊也沒用,他只扣了一下他的脈門,他就不得不松開手了。 “好了,徒弟,回你屋里歇著去吧,這里有師父即可?!背Lt當沒看見小徒弟通紅的臉一下,直接出口趕人。 施清如也不是真傻,知道此刻不宜再惹師父,只得小聲應了“是”,又指著桌上的食盒再四交代了小杜子一番:“把里面的粥給煨著,等督主醒來就讓他吃,一定要讓他吃一點,從昨兒便空腹到現在,只喝過幾次藥,胃要受不了的,恢復起來也更慢,記住了嗎?” 才一步三回頭的出去,回了擷芳閣去。 這次卻是顧不得胡思亂想了,只覺說不出的疲憊,簡單梳洗一番,便倒頭睡下了。 等醒來再去正院時,便得知韓征已經退燒了,到底他身體底子擺在那里,意志又堅韌于常人不知道多少倍,恢復起來自然也比常人更快。 施清如因聽小杜子說常太醫去廂房睡覺了,便想進屋瞧瞧韓征去,得知他已吃過粥,又吃了一次藥睡下后,怕擾了他,也只能作罷,折回擷芳閣,便開始著手給他燉起滋補養血的湯來。 如此名醫好藥滋補湯粥的將養著,不過三日,韓征便已好了許多,人也能下床,心智也徹底恢復了清明。 常太醫惟恐夜長夢多,把人都屏退,特意與韓征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兒后,也不知道二人到底說了什么,等施清如再過來正院時,韓征便不讓她進屋了。 只讓小杜子接了她送來的食盒,還讓她后面別再辛苦了,“干爹說,這些事交給下人們去做即可,不然他養那些廚子下人做什么?還不如趁早都打發了?!?/br> 施清如滿腔的歡喜立時如被大雨淋透了一般,人都有些懵了,“督主為什么忽然又這么說,之前不還好好兒的嗎?還是我做的哪里不合督主的口味了,只管告訴我,我改了就是了啊,我手藝是比不上府里的大廚們,可、可……” 可她的一片心意,豈是大廚們能比的? 而且,他們已經、已經牽過兩次手了,就算是事急從權,她也以為彼此之間,多少已經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了,結果卻…… 小杜子也很不理解自家干爹為什么忽然要怎樣,低聲道:“干爹很喜歡姑娘熬的粥和湯啊,每一次都吃喝得干干凈凈,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就不讓姑娘做了……想是連吃了幾日,有些膩了?不然姑娘歇兩日又再做?” 施清如勉強自己接受了小杜子這個說辭。 也是,就算是山珍海味,日日吃也要吃膩的,何況督主還在病中,嘴里味道本來就淡,那她明兒給他換換口味兒吧。 只是對小杜子攔著自己,說什么也不讓自己進屋看韓征的行徑,施清如就很不理解也很不能接受了,低聲道:“你方才明明說督主醒著的,那我進去也擾不了他休息啊,為什么還是不讓我進去?” 小杜子苦著臉低聲道:“干爹就是這么說的,讓姑娘不用進去了,到底男女有別,我能怎么辦呢?想是干爹今兒有什么煩心事,想一個人靜靜?姑娘還是先回去吧,明兒再來應該就好了?!?/br> 見施清如還待再說,只得又道:“姑娘行行好兒,別為難我成嗎?干爹發起火兒來,真的很嚇人啊?!?/br> 施清如無法,只得回了擷芳閣去。 豈料接下來兩日,她再過去正院時,依然還是沒能見到韓征,連她送過去的吃食,他也不肯再吃了,都原封不動讓小杜子退給了她。 這下施清如有些惱了,心里那股子無名火起得連她自己都有驚訝,卻一點不想壓制,提著小杜子剛打發小太監送回來的食盒,便急匆匆去了正院。 她明兒就又得隨師父去太醫院了,這幾日的空閑,已經讓師父很不高興,她自己心里也很是心虛了,今日不把有些話給說明白了,她明兒便是去了太醫院,都不能安心! 雖然她自己都說不上來,到底今日要與韓征把哪些話說明白了,——總歸待會兒見了人,肯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彼時韓征卻正與顏先生和柳愚并另一個心腹孫釗議事,議的便是此番他遇刺之事。 “督主,當時那群刺客個個兒都是不要命的打法,用的箭雖有意遮掩過了,仍看得出來應該是軍中所用弓箭改裝的,屬下當時便已覺著應該是死士了,抓的幾個活口一路上屬下千防萬防,不但卸了他們的下顎,連四肢也都卸了,竟然還是沒能防住他們自盡,如今已是一個活口都不剩了??梢姷拇_誰家豢養的死士,只沒了線索,屬下查了這么幾日,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背后主子的眉目,還請督主降罪?!?/br> 孫釗說完,便單膝跪了下去。 他明面上是韓征的貼身護衛,私下卻是韓征手下豢養的死士之首,每次韓征出京,都是他在明,手下的死士在暗共同保護。 可此番他們卻遇上了硬茬子,死傷了十幾個兄弟,才算是把敵人給擊斃的擊斃,活捉的活捉,他因為要押運那些活口,帶著人走在了后面,便沒跟韓征一起先快馬加鞭的回京。 自然審人的事兒,也是他的,想著進了東廠,便是再硬的骨頭,幾道大刑下來,也全部都軟了。 不想竟然防來防去,也沒能防住他們自盡,雖足見對方背后的主子是何等的厲害,才能把死士訓練至廝,卻也的確是他失職,當然要請罪了。 韓征一身家常棉袍,倒是沒怪罪孫釗的意思:“本督的仇人不知凡幾,那些折在本督手里的文官武將哪個不對本督恨之入骨?天下如此之大,更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防不勝防,查不到任何線索,也是情有可原,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