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待三人應了“是”,魚貫退出去后,金氏方看向床上一張臉仍慘白得發青,卻能看出五官清麗姣好的施清如,壓低了聲音恨恨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這話擺明了就是不打自招,指不定死丫頭根本不敢確定,只是知道了一點蛛絲馬跡,真在詐自己呢?忙又改了口,“我是說,你休想空口白牙的污蔑我,更休想威脅我,老娘我不吃你這一套!” 施清如冷冷一笑,“我是不是在污蔑二嬸,二嬸自己心里知道。不過二嬸的性子我多少也了解一點,從來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那我索性把話與二嬸說明了,也省得二嬸再報僥幸心理吧,兩位弟弟都不姓施,而是跟二嬸的大師兄,鎮上的賴屠戶一個姓吧?” 她娘百般舍不得,說要留給她將來做嫁妝的遍地金妝花緞子,如今卻堂而皇之的穿在金氏身上,她娘的金釵和耳環,也都戴在金氏的身上,金氏就不怕午夜夢回時,她娘回來找她嗎! 金氏的臉越發青白交錯了,心也是弼弼直跳,亂了方寸。 她當年嫁施家算是高嫁,雖自認姿容不俗,嫁妝也頗豐,但她一個屠戶的女兒,能嫁給秀才的弟弟,的的確確人人都說是她高攀了,也是因為她先使計讓施二老爺見過她兩次,施二老爺先對她有意了,回家一力堅持,這門親事才最終成了的。 所以金氏進門之初,很是戰戰兢兢的做小伏低了一段時間,等到頭胎生了女兒施蘭如后,她就越發直不起腰了。 她可不比大嫂祝氏,是秀才獨女,家資豐饒,父親還是自己夫君的恩師,對夫君有大恩,甚至連二人成親后,夫君都是跟在她一塊兒住在娘家的,婆婆自然給不了,也不敢給她臉色瞧。 偏接下來兩年,金氏都沒再開過懷,施老太太不敢怪同樣成親幾年只生了一女的祝氏,便把氣都撒到了金氏身上。 弄得金氏是又委屈又恨,難得一次回娘家,向自己的娘哭訴,還反被她罵‘不爭氣’,罵完便忙自己的去了。 余下金氏越發的委屈,躲到娘家后院的僻靜角落里,便痛哭起來,她在施家,可連哭都不敢大聲的。 也因此引來了與她青梅竹馬的大師兄賴有富,本就彼此有情,只因金氏不想跟自己的娘一樣,當一輩子“豬rou西施”才沒有走到一起的二人很容易便舊情復燃,滾到了一起。 事后金氏也曾害怕后悔過,可賴有富比施二老爺那方面強出了不是一點半點,她心虛之余,又免不得食髓知味,見施二老爺什么問題都沒發現,過陣子便又找借口回了一次娘家,與賴有富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如今,二人都還保持著定期幽會,只不過幽會的地點,早變得更隱秘,也更舒服了。 金氏的兩個兒子施遠和施運,也是這么來的。 只不過金氏確定,連自己的爹娘都不清楚這些,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死丫頭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綻? 金氏想到這里,拳頭捏得越發的緊了。 不管死丫頭是怎么知道的,她都不能留她了,反正她遲早都要死的,那早一日晚一日上路,又有什么差別?便是公婆與夫君知道了,也只會夸她,而絕不會怪她,那她的秘密,自然也絕不會敗露了! 金氏有了主意,心跳也終于恢復了正常,看向施清如冷冷道:“看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那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光憑你一個人,只怕沒那個本事,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吧?” 若她沒有幫手,當然就最好,若是有,一樣也不能留了! 施清如輕輕一笑,笑意卻未抵達眼底,“二嬸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幫手,幫手又有幾個吧?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個,所以,二嬸還是趁早打消了殺我滅口念頭的好,否則,我的死訊一傳開,我的幫手們立時便會把二嬸的丑事傳得滿桃溪人盡皆知,屆時不但二嬸要被沉塘,便是兩位弟弟,乃至二meimei,只怕都難逃一死了。二嬸還是想想,以我一條命,換你們母子四條命,到底劃不劃得來吧!” 第三章 開刀 金氏聞言,胸脯劇烈起伏起來,更想掐死施清如了。 可她卻不敢真付諸于行動了,若死丫頭真有幫手,那掐死了她,便也等同于是把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們都送上了絕路,哪怕死丫頭只是嚇唬她的,她也絕不敢去賭那個萬一! 金氏忍了又忍,方堪堪忍住了即將出口的惡言,冷聲道:“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可以答應你,但我做不到的,你就算殺了我,我也沒辦法!” 施清如淡笑道:“二嬸盡可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的,我要的很簡單,只是要二meimei立刻搬出我的屋子,把我的屋子恢復原樣,讓我住得比現在舒心一些而已,定然難不倒二嬸的,是不是?” 那是她和娘親的屋子,有著她和娘親曾經最美好的回憶,施蘭如憑什么住進去,前世她沒用,讓了也就罷了,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施蘭如必須立刻滾蛋! 金氏一口氣就哽在了喉間,又想殺人了。 她的蘭兒想死丫頭的大院子大屋子早不是一日兩日了,她一再的告訴她那屋子其實也沒什么好,甚至還不止一次的嚇唬她,祝氏就是在里面咽氣的,通不管用,那小冤家還是做夢都想住進去。 總算如今她如愿以償了,這幾日那叫一個高興,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叫‘這輩子也沒這么高興過’,弄得金氏是又心酸又心疼,——早年施蘭如剛出生時,施老太太見又是一個孫女,大孫女她不敢嫌棄,也嫌棄不著,便把自己的嫌惡與不滿,都發泄到了施蘭如身上。 弄得施老太爺與施二老爺也都很是不喜歡孫女與女兒,金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在心里之余,反倒待女兒越發的疼愛了,等后來她終于生了施遠施運,在施家揚眉吐氣后,也不曾減少過對女兒的疼愛。 卻也養成了施蘭如驕矜霸道的性子,在金氏面前尤其如此,金氏簡直不敢想象,等女兒知道自己才住了幾日的大院子大屋子又住不成了,還是自己這個親娘逼她搬出去的,得跟自己哭鬧成什么樣兒! 可金氏疼愛女兒歸疼愛,卻更知道,兩個兒子才是她在施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后半輩子的指望與依靠,不但她,連女兒都是,只有弟弟們好了,出息了,將來她在夫家才能有好日子過。 反之,兩個兒子其實不是施家子的秘密一旦曝光,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金氏接連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壓制住了滿腔的怒火,咬牙與施清如道:“我答應你,待會兒便把你的屋子騰出來,讓你搬回去便是?!?/br> 施清如淡淡道:“二嬸記得,必須恢復原樣才成,至于旁的要求,等我想起來時,又再告訴二嬸啊?!?/br> ‘原樣’兩個字,被她有意咬得極重,當年的事,她其實很多都記不得了,卻記得施蘭如與金氏一樣,都是雁過拔毛的,那她的屋子如今還不定被禍害成了什么樣兒,她自不會再跟前世一樣,忍氣吞聲,得過且過。 亦連金氏和所有施家人這些年吃進去的祝家的所有,都得給她吐出來! 金氏聽施清如的口氣,分明是打算自此長久的訛上她了,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 半晌方道:“我既落了把柄在你手里,自此自然只能任你擺布,言聽計從,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成日連家門都沒出過一步,也從沒見過哪個外人,到底是、是如何得知的?” 只要她能套出死丫頭的話來,只要她能找到她的幫手,把人給制住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掐死死丫頭,永絕后患! 施清如卻怎么可能被她如此拙劣的手段套了話去。 她早非過去的施清如了! 遂只勾唇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二嬸就不必知道了,且先忙您的去吧,我也要躺一會兒了,希望等我醒來,便可以搬回我自己屋里了……對了,二嬸記得先讓人給我拿一床厚被子來,我昨夜好懸才沒被凍死呢!” 金氏恨得牙關直癢癢,老天爺怎么就沒凍死這個死丫頭呢,真是不開眼,片刻才扔下一句:“那你好生休息,我這便讓杜鵑給你拿被子來,然后給你收拾屋子去?!?/br> 拂袖而去了。 很快便能聽見她在外面遷怒楊嬸李嬸的聲音:“還傻愣在這里做什么,早飯做好了,給各處都送去了?又蠢又懶,我們施家養你們到底有何用,再有下次,便立刻都給我滾!” 又罵杜鵑,“你打扮得妖精一樣給誰看呢?也不怕凍死了你!立刻去給大小姐取一床厚被子來,遲了仔細我揭了你的皮!” 施清如等金氏的聲音終于聽不見后,才再也支撐不住,渾身脫力的軟倒在她的那堆破爛被褥之間,大口的喘起氣來,喘了幾口氣后,方后知后覺的發現,她早已汗濕衣背了。 她知道都是因為自己身子虛鬧的,待終于稍稍緩過來了,便立時凝神給自己診起脈來,果然脈象虛浮紊亂,早傷及了內里。 不過沒關系,她既然帶著前世的記憶與醫術回來了,自然會慢慢的調養好身體,讓所有欠了她娘、欠了她的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施清如是昨夜三更“回來”的,醒來時她愣了好久,才在越來越刺骨的寒意中,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自己十三歲那一年,一切都還來得及之時。 那她自然不會辜負了老天爺的這一番美意。 她先把自己悲苦、懦弱也糊涂的前世過了一遍,再結合自己臨死前,自惱羞成怒的張慕白和繼母張氏口中得知的那些她從來不知道的事也都捋了一遍,越捋便越是憤怒,身上也因憤怒而再感覺不到寒冷……不然柴房這么冷,她的被褥又是如此的單薄破爛,她只怕早被凍得又“回去”了! 一直到天亮后,聽到廚房傳來了人聲,施清如徹底確定,自己千真萬確不是在做夢后,她才放任自己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淺睡中。 然后便聽見了楊嬸李嬸叫‘杜鵑姑娘’,接著聽見了杜鵑的聲音。 施清如立刻想到了金氏,隨即做了決定,先拿金氏開刀。 前世她進京后不到一年,金氏的丑事便因賴有富家的潑辣老婆打上門罵金氏是“蕩婦”,勾引她丈夫,還與她生了野種而曝了光。 施老太爺與施二老爺大怒之下,要將金氏母子三人沉塘。 金家自然不肯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沉塘,賴有富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情人與兩個兒子慘死,于是在沉塘現場與施家鬧了個不可開交,末了還亮出了自己的殺豬刀,揚言誰敢殺他心愛的女人和兒子,他就殺誰全家,大不了殺完了他再償命便是,無論怎么算他都夠本兒了! 還說就算施家有官府撐腰,官府能防得他一時,還能防得了他一輩子不成? 弄得施老太爺和施二老爺都慫了。 賴有富滿臉橫rou的兇相也的確唬人,不但他們父子,連官府的人心里都是直打鼓。 最后施二老爺只得在賴有富賠了施家五百兩銀子后,忍氣含恨,滿心屈辱的寫了休書給金氏,自此與金氏母子三人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事情鬧得滿桃溪鎮人盡皆知,然金氏自那以后雖名聲壞透了,賴屠戶卻為她休了妻,另娶了她,還對她百依百順,她相當于任何實質性的懲罰都沒受。 叫施清如如何能忍? 她既然回來了,金氏的死期也該到了! ------題外話------ 瞧一瞧看一看了,收藏一個不會吃虧也不會上當,用不著猶豫徘徊了,o(* ̄︶ ̄*)o 第四章 當年 想過了仇人,施清如隨即想到了自己的恩人韓公公,不由心下一暖。 世人私下都說韓公公心狠手辣,是本朝第一大jian宦,能小兒止啼,還給他起了一堆的綽號,什么“九千歲”啊,“立皇帝”啊,總之沒一個好的。 可在施清如心里,韓公公卻是一個好人,一個在她前世短短十八年生命里,除了娘親,唯二給過他關心與溫暖的好人之一,是沒有他、就沒有如今的她的大恩人,她實在看不出來,他哪里心狠手辣了。 反倒是她那個所謂的父親施延昌,看起來倒是溫文爾雅,與人為善,實則卻是個心眼兒都黑透了的衣冠禽獸! ——施延昌自幼家貧,卻天資聰穎,酷愛讀書,可惜磕磕絆絆的讀到十歲后,家里實在交不出束脩了,只得含淚退了學,去了鎮上的木匠鋪當學徒,卻是一得了閑,便往鎮上祝秀才開的私塾跑,哪怕只能在外面遠遠的聽一聽祝秀才講課也是好的。 時間一長,次數一多,祝秀才免不得發現了他,一番考問之后,發現施延昌竟比自己私塾里好些日日都只用專心念書的弟子還要強些,于是起了愛才之心,將施延昌收到了自己門下,從學業到生活上,都對他百般關照。 施延昌終于又有了念書的機會,自是對祝秀才感激萬分,除了如饑似渴的念書以外,閑暇時間都用在了給祝家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譬如幫著挑水劈柴打掃什么的,讓祝太太漸漸也喜歡上了這個踏實勤快,天資頗高的弟子,后來更是起了把獨女許配給他的心思。 祝秀才與祝太太青梅竹馬,感情甚篤,連成婚多年祝太太只生得一女,祝秀才也沒想過要納妾生子,反倒寬慰祝太太,大不了將來就為女兒招贅便是,難道女兒生的孩子,就不是祝家的骨血了? 祝太太因此早早便為女兒相看了起來,就怕將來倉促之間,挑不好最好最合適的人選,委屈了女兒。 可惜施延昌既天資頗高,又勤奮堅韌能吃苦,將來自然是會有大出息的,何況他還是家中長子,怎么可能入贅他們祝家,當上門女婿?但要讓祝太太放棄這么好的一個人選,又實在舍不得…… 祝太太如此糾結到施延昌滿了十六歲,一舉中了秀才后,徹底打消了招施延昌做女婿的念頭,十六歲的秀才,還是一次就中了,將來中舉人中進士自然也是指日可待,他們夫婦哪還敢有非分之想? 還是繼續當弟子看顧,以期將來他飛黃騰達后,能多多照顧女兒這個師妹,讓他們老兩口兒將來不至于連走都不能安心吧! 萬萬沒想到,施延昌卻先向夫婦二人求親了,說自己早就愛慕師妹,只之前自己什么都不是,家里又貧窮,沒那個臉開口而已,總算如今他中了秀才,至少能養活自己的妻兒了,所以才敢開口一試,希望恩師與師母能允準他。 還說上門女婿他的確做不到,但將來等他和祝氏生了第二個兒子后,可以姓祝,以后傳承祝家的香火,又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自己若成為了恩師師母的女婿,自然會拿他們當親生父母一般孝順,也會待師妹一如恩師師母那般,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求恩師師母能成全。 如此懇切的態度,別說祝太太本就看好他,巴不得他做自己的女婿了,就是惟恐旁人說他“挾恩嫁女”,或是說女兒早與施延昌“私相授受”的祝秀才,都禁不住動容了。 于是等祝氏次年及笄后,兩家便辦了喜事。 因祝太太精明能干,善于經營,祝家祖上三代家境也都頗殷實,不然也不能培養出祝秀才一個秀才了,可惜祝秀才才學盡有,考運卻不夠,接連考了三次舉人,都沒能考中,索性不再考了,就在家里開了個私塾,既能養家糊口,又能陪伴妻女,倒也自有意趣;再就是祝家人丁不旺,祝秀才祖父只生了他父親一個,他父親又只生了他一個,實在冷清。 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那就是家族的財產一連三代都十分的集中,不會被分薄了去,加之祝太太嫁妝也不少,再經營得當,家底是想不一日比一日豐厚都難了。 所以祝氏當年的嫁妝,在桃溪往前數幾十年,都是數得著的,鋪妝當日,直把施父施母高興了個合不攏嘴。 本來祝氏這樣的兒媳,放幾年前他們壓根兒連想都不敢想,沒想到不過幾年后,人便是他們家了的,還帶了這般豐厚的嫁妝來,養活他們全家都綽綽有余了,當真是祖上積德,菩薩保佑! 因此一度待祝氏很是和顏悅色,不但從不在她面前擺公婆的架子,等后來祝太太病了,施延昌提出要帶了祝氏回祝家去長住,一來祝氏可以就近照顧服侍祝太太,二來他也可以就近請教祝秀才,就近閱讀祝家的存書,以期下次鄉試,能一舉得中舉人時,老兩口兒也沒有反對。 于是新婚的祝氏不過在條件遠不如自家的夫家住了三月不到,便又回了娘家去長住,日子除過多了一個夫君以外,與以前簡直一點差別都沒有。 可惜祝太太纏綿病榻大半年,到底還是去了,祝秀才晚年喪妻,心中大慟,等葬了愛妻,自己的身體也垮了,竟是不過幾個月,也跟著妻子去了,臨死前留下遺言,家里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女兒女婿。 還讓二人替他守滿三個月的孝即可,不必非要守滿二十七月,早些生兒育女是正經,那樣他在九泉之下知道祝家香火有了傳承,也能瞑目了。 施延昌卻仍與祝氏一道,給雙親守滿了一年,才正式出了孝,祝氏也終于懷上了成親兩年多以來的第一胎,便是施清如了。 施延昌與祝氏都是第一次當爹娘,自然對女兒怎么愛都愛不過來,反倒是施父施母,盼孫子都盼幾年了,盼來的卻是個丫頭片子,心里如何能高興?只當著祝氏的面兒,不曾表露過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