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清末廢了科舉之后,江南貢院隨之荒廢,但另一側的珠市仍舊熱鬧繁華。掛在屋檐的紅色燈籠,映照在波光瀲滟的水面,琴聲小調幽幽傳來。 采薇看著這帶著歷史痕跡的景致,一時有些恍然。 謝煊不知從哪里拿了塊毯子,鋪在船甲板上,自己在一側慢吞吞躺下,然后拍拍毯子朝采薇示意。 本來靠坐在船舷的采薇見狀,笑了笑,從善如流躺在毯子上,謝煊適時伸出一只手臂,恰好枕在她脖頸下,順勢一攬,便讓人靠在了自己懷中。 今晚天空晴朗澄凈,即使是半月,那月光也格外明朗,以至只看得到幾顆星子在天河閃耀。 清風拂過,采薇看著月空,聽著河畔的秦淮小調,漸漸沉醉其中。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 卻見夜色下的謝煊,神色恍惚,似是有些低落。 采薇問:“怎么了?” 謝煊搖搖頭。 采薇想他短短幾月,經歷如此這般人生變故,雖然他比常人心志堅強,但那打擊想必也如同滅頂,創痛一時半會兒難以愈合?,F下河畔琴音繚繞,如訴如泣,只怕是勾起了傷心事。 她趴在他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都會過去的?!?/br> 謝煊愣了下,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輕笑了笑:“我沒事,只是忽然有點感嘆?!?/br> “感嘆什么?” 謝煊道:“幼時我父親做江蘇總兵,駐江寧府,那時科舉還沒廢除,每期鄉試,數萬學子從各地趕來,匯集于此。三年一次的盛況,可謂熱鬧至極。再往前推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四方來賀,八方來朝。誰料到,不過短短百年,咱們國家就落敗至此。后來興洋務、變法,都沒能救國。太平天國、義和拳也都只讓百姓更加生靈涂炭。再后來大清沒了,到了民國,本以為看到了希望,但眼下這一鬧,只怕又得打仗?!彼D了頓,又才繼續,“然而阻止了復辟又能如何?各地擁有兵權的督軍,像我二哥那樣野心勃勃的人不在少數,只怕袁一倒,群雄就得逐鹿。又不知亂到何時,更不要說虎視眈眈的東洋西洋。不知這世道什么時候才能變好?” 他遭遇如此變故,卻還想著這些,采薇不免動容。她想了想道:“會有那一天的?!?/br> “是嗎?”謝煊笑,“那得多久?” 采薇笑道:“就如你說的,百年前是盛世,頂多一百年,又是一個輪回?!?/br> 謝煊道:“那倒也是還好,只可惜我這一世是沒機會看到了?!?/br> 采薇默了片刻,趴在他胸口,笑道:“我在夢里見過,你要不要聽我講?” 謝煊點頭,饒有興趣道:“好啊?!?/br> “那時候,公路通達,汽車早已普及,進入千家萬戶,成為百姓的代步工具。鐵路通全國,火車速度能達幾百公里,從南京道北京也不過幾個鐘頭。飛機也不是現在那小小的飛機,能乘坐幾百人,很多城市都有客運機場,每天搭載乘客飛往國內各地和全球各國。像上海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幾十層高的那種。那時候的電話不用電線,可以隨身攜帶,還能用電話看電影聽歌。最重要是,男女同校,女子可以和男子接受相同的教育,從事相同的工作?!?/br> 謝煊靜靜聽著,嘴角不自覺彎起一個弧度。 采薇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樣,道:“你不信么?” 謝煊道:“雖然這輩子沒機會看到你的夢想成真,但我相信你的夢?!彼D了頓,重重舒了口氣,“而且這輩子看不到也沒關系,下輩子總會看到?!?/br> 采薇抿抿唇道:“其實也不一定要等百年,七八十年應該就夠了。你努努力活得長久一些,這輩子還是能看到的?!?/br> 謝煊沉默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淡聲道:“我出身名門,天資尚可,少時也曾滿懷抱負,總覺得這一生,必定會做出一番功績??扇缃裎乙衙靼?,在生死面前,眾生平等。達官貴人也好,平頭百姓也罷,在這亂世中,命都如草芥一般。我在軍中這么多年,見過太多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的將士,他們哪個不跟我一樣,準備摩拳擦掌做一番事業。而我父親我大哥大嫂,他們又何嘗不是富貴出身?到頭來都是逃不過橫死?!?/br> 采薇知道他要說什么,關于生死,她想過很多次,但這是第一回 兩個人正兒八經地談起。 謝煊道:“采薇,你要明白,我并不特殊。此前僥幸逃過幾次,但人不可能一直這么幸運。我穿著戎裝,拿著槍,就算謝珺殺不死我,我也可能會死在別處。實際上……我已經做好了隨時喪命的準備?!彼韲狄粫r有些發緊,喃喃繼續,“我不怕死……真的……我不怕死,只是這輩子總還是有些遺憾?!?/br> 采薇想下意識道“你不會死的”,可是話到嘴邊又梗住了。她不是老天爺,沒法掌控他的生死,更何況她甚至已經提前知曉他的命運。 是這樣毫無意義的安慰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謝煊借著月光下,對上她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輕聲道:“從前我不屑兒女情長,娶你也是出于聯姻所需。當時想著婚后盡一個丈夫的本分就好。不曾想,這聯姻是老天爺將你送到了我身邊??善咸鞝斢植话埠眯?,不讓我們好好過日子?!彼D了頓,“若是哪天,我真的喪命,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我沒能好好待你,沒來得及和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以前我還總想著咱們要是有孩子,會長得什么樣?但現在我卻無比慶幸我們沒有孩子,不用讓他遭受可能面臨的痛苦?!?/br> 說到這里,他忽然自嘲地想,謝家……大概是要斷子絕孫了吧。 采薇聽他絮絮叨叨說著這些話,如鯁在喉,又想起姨婆所說,眼眶不由得紅了一圈。 她哽咽道:“謝煊,我們要個孩子吧?!?/br> “傻姑娘?!敝x煊輕笑了笑,“若是過兩年,我還活著,局勢也安穩下來,你同我說這話,我定然高興至極??扇缃?,我要答應你,那就是害你?!?/br> 采薇道點頭:“嗯,那我過兩年再說?!?/br> 謝煊將她抱進懷中:“若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著。如今已經是民國,你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不興那烈女牌坊。爸爸疼愛你,以江家的財力,定然能讓你再嫁個好人家。到時候你別再找我這樣的人,找個性子溫和的書生就好,安安穩穩過完下半生?!?/br> 采薇默了片刻道:“你說這世道人如草芥,你隨時可能會死??晌乙膊贿^是螻蟻,興許你還沒死,我就先死了,到時候你也要好好過日子?!?/br> 謝煊笑:“行?!闭f著又道,“不過現在咱們都還好好的,就得歡歡喜喜過好每一天,不能像之前那樣浪費了?!?/br> 采薇也笑:“那是自然?!?/br> 第121章 二更 這晚之后, 兩個人都沒再提過死字,不管是謝煊的不怕, 還是采薇的先知,這個話題始終令人心情沉重。 到了歲末,在國會、高校、民眾請愿團等各方推戴下, 確定君主立憲制,登基已成定局。只不過有人推戴, 自然就有人反對,南方反對的聲音尤為盛大。而上海雖是在謝珺的掌控中的, 但租界各國同樣對復辟保持觀望態度,對于租界內的輿論不似之前那樣嚴苛, 報紙雜志的管制比從前放松了許多。 謝煊和霍督軍趁機將謝珺作惡的證據發給各大報館, 將其罪行公之于眾。雖然他通過所掌控的華界報刊,聲明一切都是污蔑。但面對鐵板釘釘的證據, 民眾自然有分辨能力。 一個殺兄弒父走私鴉片的鎮守使,名聲和威望一落千丈,連租界的洋大人也開始與其保持距離。 北京那邊壓力自然很大,要登基就得要民意,既要謝珺的支持,又不愿被他的名聲所拖累,于是派遣了一個新的滬海道尹,分走了他在上海的一半的政經大權。算是暫時保住謝珺的職位, 又能平息一點民意。 只不過他手握十萬大軍, 哪怕引起上海群憤, 一時也沒人能動得了他。但日子肯定是很不好過了。 謝珺那邊不好過,南京這邊自然就好過許多。 這日謝煊去了督軍府,采薇收集了好幾份外地過來的報紙,正坐在偌大的客廳仔細讀。傭人跑來道:“三少奶奶,外頭有位自稱謝家四少爺的公子求見?!?/br> “四少爺?”采薇手中的報紙差點沒掉在地上。謝家四少爺?她一時驚愕不已,趕緊丟開報紙,飛快跑到門口。 出門一看,站在門口漢白玉石臺階上的年輕公子,不是青竹還能是誰? 前年一別,已近兩年,面前的男子,早不似從前的少年模樣,身子高了,肩膀寬了,臉上的輪廓也變得分明,穿著一件卡其色風衣,分明是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 “青竹?”采薇睜大眼睛驚喜叫道。 青竹眉頭一挑:“還是這樣沒大沒小?!?/br> 采薇笑嘻嘻改口:“四哥?!?/br> 青竹滿意地點頭,上前一步,雙手握住他的肩膀:“這么久沒見,讓四哥看看你有沒有長變?” 雖然她來到這個世界,與這位便宜哥哥相處不多,但血緣的奇妙,沒有減少原本采薇對青竹的親近。這兩年要說多想念他,倒也不至于,但久別重逢,確實讓人歡喜。 青竹歪著頭道:“長大了不少,也好看了不少,真是便宜謝三那混賬玩意兒了?!?/br> 采薇失笑:“你也好意思說人家?!?/br> 青竹扯扯嘴角:“我以前是年少不懂事,在日本這兩年,我可是一點事兒都沒惹,連錢都沒亂花?!?/br> 他這話倒沒說假,采薇從江鶴年那里聽過。她想起正事:“你怎么在這里?” 青竹道:“我一回家聽說你在南京,就趕過來了?!?/br> “你一個人?” 青竹點頭:“小順剛回來,我讓他歇著了?!?/br> “胡鬧!你一個人來這邊,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青竹不以為意道:“我一個大男人能出什么事?!?/br> 采薇有點受不了曾經的紈绔少年,如今以大男人自居,笑著拉他進屋:“行了,先進來喝杯水?!?/br> 青竹笑嘻嘻跟著她進屋,左顧右盼道:“這宅子還不錯,我還擔心你跟著謝三在南京受苦呢?!?/br> 采薇道:“我能受什么苦?” 青竹說:“畢竟謝三今時不同往日?!?/br> 采薇轉頭瞪了他一眼:“你別一口一個謝三的,人家好歹是你妹夫?!?/br> 青竹一聽反倒樂了:“是哦,他是我妹夫?!闭f著又問,“對了,我妹夫人呢?” 采薇覺得自己不該提醒“妹夫”二字的,想到年長幾歲的謝煊按禮數,得喊青竹一聲四哥,她就有點無語。 “他去了督軍府,過會兒就回來?!?/br> 她讓傭人給青竹倒了水,又安排廚房去做飯。這偌大的宅子,如今也就兩個傭人一個廚子,著實冷清得狠。 青竹坐下喝了兩口茶,也看了出來,撇撇嘴道:“謝煊如今這么落魄了么?”頓了頓,面露愧疚,嘆了口氣,“若不是我當年惹事,你也不會嫁進謝家,哥哥對不起你?!?/br> 采薇笑說:“謝煊沒你想得這么糟,我也沒過得不好。這宅子里就我和他兩個人,自然不需要多少傭人?!?/br> 青竹斜乜著眼睛打量她,確定她不是在安慰自己,才稍稍放心。又問:“他當真對你不錯?” 采薇點頭:“我騙你作何?” 青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采薇想了想問:“你這次回來是休假么?準備待多久?什么時候回日本?” 青竹臉上拂過一絲不自然,道:“課業繁多,待不了太久?!?/br> 采薇道:“那你該在家多陪陪爸爸和mama他們,不該馬上來南京的?!?/br> 青竹聞言不干了,叫嚷道:“你有沒有良心?我擔心你,怕你一個人在這邊受欺負,才趕緊跑過來的。你要不歡迎我,我馬上就走?!?/br> 采薇噗嗤笑出聲:“誰剛剛說自己懂事了的?我看你這少爺脾氣一點沒改?!?/br> 青竹哼哼唧唧道:“誰讓你沒良心的?!?/br> “行了,你來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br> 兩人正說著,大門口有人進來,謝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聽說講四哥來了,謝某回來遲了些,還望四哥別介意?!?/br> 話音落,他人已經站在客廳門口,嘴角勾著一絲調侃的笑意。 青竹聞言,哐當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在紅木桌上,蹭的站起身,橫眉豎眼道:“謝三,你看看你讓我meimei給你過的什么日子?” 謝煊上前一臉謙虛抱拳道:“四哥說得對,采薇確實跟著我受苦了,一切都是我的錯?!?/br> 這回輪到青竹愣住了,他離開上海時,每次見到謝煊,這人都一副將他當做小孩,鼻孔朝天的傲慢樣子,一點沒將他這個舅哥放在眼中,還把他教訓了兩次。一次害他變成落湯狗,一次摔得屁股開花,雖然是他技不如人,但也著實沒給他留情面。 現下這人卻如此做低伏小,他簡直震驚了,回過神來,頓時有種揚眉吐氣的爽快,趕緊打蛇隨棍上擺起舅哥的譜來,雙手抱臂,昂著頭道:“你知道就好,你們倆已經登報離婚了的,要不是我們江家有情有義,做事沒那么絕,我現在就把人帶走?!?/br> 謝煊好聲好氣道:“四哥說的是?!?/br> 青竹哼了一聲道:“還算你識相?!?/br> 采薇有些無語的撫了撫額:“差不多得了,廚房應該快準備好了,咱們去吃飯?!?/br> 謝煊輕笑,走上前伸手攬住青竹的肩膀,歪頭看他:“臭小子好像長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