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錯了,你怎么能下手這么重?” 江鶴年指著地上的兒子,喘著粗氣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龍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氣,三天兩頭挨父親的揍,但所謂的揍,從來都是虛張聲勢,江鶴年很少真的下重手,這回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淚嘩啦涌出來,哽咽著反駁江鶴年的話:“我跟她沒私情,我就是看不慣龍正翔強占民女,想幫她一把?!?/br> 江鶴年紅著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幾斤重!龍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鶴年怎么生了你這個□□熏心的孽子,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連累了,現在你滿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著父親,顯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轉頭看了看周圍的家人,嚅囁道:“我現在不是出來了嗎?家里不也好好的嗎?”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嗎?是不是多花了錢?花錢沒關系,破財免災,只要孩子沒事就好?!?/br> 青竹之所以能順利被放出來的原因,江鶴年和采薇還沒告訴大家,所以眾人聽到江鶴年剛剛那話,顯然都是一頭霧水。 江鶴年看了眼發妻,重重嘆了口氣,聲音染上了一絲哽咽:“謝家之所以會幫我們救青竹,是因為我答應把采薇嫁給謝三公子。不然這孽障不是要被廢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br> 眾人似乎沒太反應過來,幾雙目光齊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睜大眼睛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說什么?你騙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龍正翔,關meimei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腦子里嗡嗡轉著,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臉上的血色漸漸褪下,變成慘白一片。 江太太聽了這話,有點急了,拉著丈夫道:“老爺,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給謝三公子?你不是說謝家陰險狡詐,咱們要敬而遠之,哪個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過去了?” 江鶴年嘆了口惡氣,道:“你們以為我去求謝家,謝家就會幫忙?那是因為我們答應聯姻,讓江家成為他們的囊中物。謝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們拒絕了,他們根本就沒死心,就等著咱們往坑里跳。我本來以為咱們老實本分些,等時間長了謝家覓到其他人,也就沒咱們的事了,哪知還是叫這孽障給連累了?!?/br> 青竹聽著父親的話,等他落音,忽然從地上跳起來,張牙舞爪,歇斯底里叫道:“這事兒是我惹出來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龍正翔愛怎么著怎么著,廢我手也好,讓我坐幾年牢也罷,我都認。為什么要讓meimei嫁給謝家?謝家這是欺負人,meimei絕對不能嫁過去,我這就找龍正翔去!” 他滿臉通紅,半張臉還腫得老高,在原地又蹦又跳,跟發了瘋似的。江鶴年看得頭疼眼睛也疼,氣得又是狠狠一巴掌,再次把他扇在地上。 “你以為現在去找龍正翔還有用嗎?謝家是什么人,我們既然已經答應了他們,用聯姻換你的平安,你覺得現在還有機會反悔?” 采薇對青竹自然也是有怨氣的,如果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惹出這事兒害人害己,她也不用提出嫁進謝家。但是此刻看到他他倒在地上,一臉狼狽,完全慌了神,也不知是不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心中還是難免惻隱,拉著要繼續上前踹人的江鶴年道:“爸爸,算了!”又對青竹道,“四哥,這事兒是我主動提出的,也不單單是為了你。而是這次的事,讓我看出謝家對咱們家有多重要?!?/br> 青竹紅著眼睛道:“那也不能讓你嫁給謝三??!他們謝家分明就是趁火打劫,這……這太欺負人了!” 采薇說:“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欺負,何況現在是我們有求于人。這不是什么壞事,以后有了謝家做靠山,上海灘就再沒人敢打咱們的主意。龍正翔再想動我們江家的人,也得先掂量一下身份?!?/br> 聯姻之后,江家就算是上了謝家那艘大船,誰有那個熊心豹子膽打謝家所有物的主意? 至于她自己,反正謝煊活不了多久,等他一死,自己還有個財力雄厚的娘家,到時候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退一步說,即使謝煊不會英年早逝,她也會找機會過自己的生活。 更甚者,也許不知何時,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時代,也算是離開前,為這個雖然只短暫相處但是讓她體會到溫情的家庭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青竹看著meimei冷靜地說出這些話,嘴唇嚅囁片刻,到底什么都沒說出來,只是把臉埋在手臂,失聲痛哭起來。 江太太拉著丈夫小聲道:“老爺,怎……怎么就這樣了?” 江鶴年重重嘆了口氣,揮揮手:“事情就是這樣,大家都散了,也都別再說什么,讓采薇安心準備嫁人,免得有壓力?!?/br> 眾人也不敢說什么,唯唯諾諾散了。洵美臨走前湊到采薇身旁,憂心忡忡小聲道:“謝家這么壞,真的要嫁過去嗎?” 謝家一連擺了江家兩道,江家三小姐對謝煊的那點少女心思早已煙消云散,這會兒聽到采薇不得不嫁,一面暗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一面又為meimei不平,可想來想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問了這句,見采薇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跟著大姨太飄走了。 于是這門口,很快只剩下父女三人。 青竹還坐在地上趴在臂彎大哭,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傷心欲絕。江鶴年再對他恨鐵不成鋼,看著這從小到大膽大包天桀驁不馴的兒子,哭成這模樣,也不免心里軟了兩分,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冷聲道:“等過完年,你就給我去日本讀書去,免得在我跟前礙眼?!?/br> 說完拂袖而去。 江鶴年一走,就只有采薇和青竹還待在原地。兩個小女傭躲在遠處,小心翼翼看著,也不敢走近。 “都多大的人了,哭成這樣丟不丟人!”采薇走上前一步,好笑地揉了把少年的腦袋頂。 話是這么說,但其實自己這個便宜哥哥,確實只有十八歲。十八歲說小不小,但說大也實在是算不得大。她十八歲那會兒也不見得比他好多少。那時剛剛出國留學沒多久,因為不習慣,三天兩頭跟母親視頻哭鼻子,以至于日理萬機的母親,不得不每個月飛一次英國去看望她。 青竹將頭抬起來,紅著眼睛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meimei,你怎么這么傻??!” 采薇本是五味雜陳,但看他一張小白臉,被江鶴年打成了豬頭臉,眼睛也腫成了兩枚桃子,說話時鼻子一抽一抽,又丑又滑稽,簡直不忍直視,到底沒忍住輕笑出聲,道:“你是我哥哥,我怎么能眼睜睜看你坐牢或者少只手?!彼D了下,又才繼續,“再說了,我也真不全是為了你。而是因為這件事,讓我想通了些事情。你想想啊,如今世道亂,咱們家若不找棵大樹靠著,要想安穩過日子沒那么容易。謝家再如何不地道,但現在的上海甚至兩江,都是他們說了算。有了他們做靠山,以后什么龍正翔馬生翔,咱們誰都不用怕了?!?/br> “沒有謝家我也不怕!”青竹憤憤道,說完對上采薇那雙眼睛,又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我也不想你嫁去他們家,現在就這么欺負人,你要進了他們家們,還不知怎么受欺負呢?” 采薇笑了笑說:“不會的,他們想要娶我這個江家五小姐,不就是知道爸爸最疼我么?要是我在江家過得不好,咱們家這棵搖錢樹能讓他們繼續搖錢?” 青竹吸了吸鼻子,又說:“那你又不喜歡那個謝三?!?/br> 采薇好笑道:“這個有什么重要的?人一輩子也不見得能遇到喜歡的人,況且婚姻光靠喜歡也是不夠的啊?!?/br> 青竹發覺自己好像說不過meimei,只能懊惱地捶了捶自己的腦袋:“都怪我都怪我!” “行了!”采薇捉住他的手,“吃一塹長一智,你以后別再犯這種錯誤就行?!?/br> 青竹抬頭,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定定看她,欲言又止。 采薇想了想問:“你和龍正翔那個六姨太到底怎么回事?”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聽說她是被龍正翔強搶去的,后來偶遇她兩次,發覺她打算逃走,就想著幫她一把?!?/br> 采薇皺眉:“就這樣?你真對人家沒意思?” 青竹目光躲閃,半天沒回答。 這哪是沒意思,分明就是很有意思。采薇自然是相信兩人沒所謂的jian情,但自己家這小子顯然就是已經一頭栽了進去。 她腦子里浮現柳如煙那張漂亮如畫的臉,不知為何,除了楚楚可憐的愁容,她總覺得那女人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青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問:“你知道她怎么樣了嗎?有沒有被龍正翔為難?” 采薇嘆了口氣,搖頭道:“你自己都好不容易逃過一劫,還想著人家?反正我沒聽說怎么樣?那么漂亮的美人,龍正翔想必也舍不得怎么樣吧?” 青竹撇撇嘴哦了一聲。 采薇見狀,狠狠戳了戳他的腦袋:“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那個六姨太不是你能碰的人,趕緊把你那點心思收起來?!?/br> 青竹有些尷尬地揉了揉腦袋,欲蓋彌彰道:“我真的只是想幫她而已?!?/br> “這樣就最好?!辈赊卑阉銎饋?,“趕緊回房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去給爸爸好好認個錯。為了你的事,爸爸這段時間心都cao碎了,老了好幾歲?!?/br> 青竹揉了揉紅腫的臉頰,齜牙咧嘴道:“我看了他打我還挺有勁兒的?!笨吹讲赊钡蛇^來的眼神,趕緊垂下頭:“我洗完澡就去?!?/br> 采薇看看他的背影,皺眉搖搖頭,她轉頭看了眼院子里還透著點綠意的花花草草,不管面上對這件事多平靜,心中仍舊有些煩躁。她倒不是害怕嫁進謝家,而是抗拒這種自己無法掌控的生活。 這世道,連偌大的江家遇到謝家,也不過是一只被人隨意揉捏的螻蟻。她一個女子,只怕想要自由是難上加難。 第33章 二更 如今距離過年已經不足一個月, 青竹出來后兩日,謝家便派媒人來下了庚帖求親。這對江家來說, 到底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江鶴年便低調處理,生怕采薇觸景生情難受。 其實對采薇來說,難受算不上, 只是依然有些煩躁。她不是怕嫁給謝煊, 更多是不舍得離開沁園, 雖然才來這里短短幾個月, 可好像真的已經生活了十七年。 但她到底不是從前的采薇,不可能永遠安逸地待在這座園子里, 等著嫁人生子。她總還是得去過自己的人生。而在這之前, 如果可以讓這座園子和園子里面的人,繼續過著安穩生活,那么她對自己的選擇也就不會后悔。 至于去了謝家怎么過自己的人生,那是到時候再該考慮的事情了。如今的她才十七歲,還有太多的可能。 現在就讓她享受最后一段屬于江采薇的安逸。 這會兒已經臨近歲末, 轉眼采薇十七歲生辰也到了。這日一大早, 她就收到了一家老小送來了各式各樣的禮物, 連玉哥兒也給了她一個香吻。晚上的生日餐是在小東門的德興館吃的,吃完之后, 幾個孩子在江鶴年的首肯下, 又去蘇州河坐游船給采薇慶祝生日。 雖然是歲末寒冬, 但夜間的蘇州河還是很熱鬧, 畫舫游船的點點燈光,散布在河面,像是黑幕中閃亮的星星,歌聲琴聲飄在空中,別有一番吳儂風味。 幾姐弟租的是一條裝飾典雅的游船,船艙有窗,里面擺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下生著爐子,即使是數九日的河上,也不覺得冷。 洵美采薇青竹加上最小的夢松,正好湊一桌牌。這幾日下來,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小心翼翼關心著采薇。今晚打牌更是讓著她,一圈下來,大半都是她在贏錢,采薇也裝作不知是這幾個孩子故意放水,歡歡喜喜把贏的錢耙在自己跟前。 大家見她高興,便也跟著高興。 玩到了十點多,傭人用紅泥小爐熱好了米酒湯圓做宵夜端上來,幾人暫時放下牌,吃起熱騰騰的米酒。 一陣悠揚的琵琶小調從邊上傳來,洵美咦了一聲,回身好奇將窗子推打,伸出腦袋一看,卻見是旁邊一艘畫舫的船頭,坐著一個抱著琵琶的歌妓在彈唱。 那畫舫四周掛著幾只紅色燈籠,撐船的艄公在船尾,而船頭除了那歌妓,還有三個男人正圍著一張小幾對酌。 洵美只瞅了一眼,便哼了一聲,大力將窗子關上。因為動作太大,還嚇了其他幾人一跳。 “怎么了?”坐在她對面的采薇隨口問。 洵美古怪地看了看她,撇撇嘴道:“看到喝花酒的男人就煩?!?/br> 采薇笑道:“別說,這評彈還挺好聽的啊?!?/br> 青竹聞言,趕緊起身又去開窗:“你要愛聽,我把人請過來在咱們船上唱?!?/br> 然而他剛剛將頭探出去就愣住,然后跟洵美如出一轍,憤憤地收回腦袋將窗戶用力關上。 采薇皺眉:“你這又是怎么了?” 青竹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悶聲道:“我看到喝花酒的男人也煩?!?/br> 采薇嗤笑:“說得你自己好像沒喝過一樣?!?/br> “我……”青竹一口氣噎住,嘴唇嚅囁半晌沒說下去。 十四歲的夢松不明所以,笑嘻嘻問:“四哥,你不是要請人家歌女來船上給五jiejie唱歌么?怎么不請了?” 青竹沒好氣道:“算了,人家有客人呢!”說完端起面前還沒喝完的米酒,仰頭一口氣灌下去。 采薇見他這反應,皺眉看了眼緊閉的窗戶,猜到外面那船上定然是有什么人。 青竹喝完米酒,放下碗,抬手用袖子隨意擦了下嘴巴,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惡狠狠道:“謝三這狗東西,剛剛下庚貼就來喝花酒,以后成了親還得了?” 果不其然! 只是采薇還沒來得及阻止,青竹已經大步跨出船艙,吩咐艄公靠近旁邊的畫舫。等采薇幾個起身追到船頭,這家伙已經跳到了旁邊那條船上。 他動作很大,落在船尾發出碰的一聲,讓整個畫舫狠狠搖晃了兩下,撐船的艄公嚇得一跳,趕緊用竹篙穩定畫舫,船頭的歌妓也驚呼著停下彈唱。 青竹沒理會艄公的叫喚,直接穿過鏤空的船艙,走到了船頭。 正在與友人飲酒的謝煊,在青竹跳上的那一刻,已經借著燈籠紅光認出了他。守在船舷邊的兩個隨從,正要拔槍上前攔人,被他揮手示意退下。 他不緊不慢喝了口酒,冷眼看著怒氣沖沖的少年走過來。 “三少!”坐在他對面的男人看向他小聲喚道。 謝煊恍若未聞,慢條斯理放下酒杯,抬頭對已經走到案幾邊的少年笑道:“江公子,是要過來喝一杯么?” 青竹鐵青著臉狠狠啐了一口:“謝煊,老子要跟你單挑!” 謝煊眉頭輕挑,笑說:“今日我和朋友是來喝酒的,若是江公子想喝酒,我樂意奉陪。至于單挑那就算了?!?/br> 還留在船上的采薇幾姐弟,也不好跳到人家船上,只能站在船舷看那邊的情形,見青竹要鬧事,采薇趕緊冷喝一聲:“江/青竹,你給我滾回來,還沒長記性么?” 青竹指著謝煊,臉紅脖子粗朝采薇叫道:“他們謝家這么欺負人,我不服!” “你不服?”謝煊輕笑一聲,道,“事兒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你有什么資格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