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文茵擺擺手:“我知道你想幫我,我再想想辦法,有需要幫忙時再找你??傊?,在下個月謝家的禮查飯店晚宴前,我一定要登上開往美利堅的郵輪?!?/br> 謝家欲與江家聯姻這事,謝司令只是托人跟江鶴年透了個口風。而要正式確認下來,則是要在下個月禮查飯店宴會,待謝煊謝三少和文茵見過面之后。在外人看來,那是謝家新主宴請名流的社交盛宴,但其實也是他替兒子張羅的隱形相親宴。 采薇點頭,認真道:“二姐,無論你想怎么做,我都會幫你的?!?/br> 文茵挪到她旁邊,伸手抱過她,笑說:“好meimei,我是一定要去留學的,等我出去了,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日后嫁一個疼愛你的如意郎君,我才放心?!?/br> 江薇道:“指不定你學成歸國,我還待字閨中呢。對了……”她說著又狡黠一笑,“到時候你可別給我帶個洋姐夫回來?!?/br> 文茵啐了一聲,伸手去撓她。 窗子外日頭正好,照得碧綠荷池,泛著一層柔光。暖烘烘的屋子里,姐妹倆笑鬧作一團,高墻大院里錦衣玉食長大的女孩子們,還沒來得及體會人世間的兵荒馬亂。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正式開始~~ 暫定每天六點更新 第3章 江家 新官上任三把火,軍政府最近正在上海四處抓亂黨,城中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自然也少不了地痞流氓渾水摸魚煽風作亂。采薇先前生了場病,江鶴年和太太,干脆替女兒在學校告了假,在家中休養。 城中氣氛緊張,江鶴年這些日子庶務自然也是繁忙得很。 這日,他天黑后才回到沁園,先是去靜心閣看望文茵。父女倆自又是一番唇槍舌戰,最后以江鶴年鎩羽而歸,氣哼哼來到江太太的芳華苑歇息而告終。 江鶴年自認是新派人士,在這日新月異的上海灘,絕對是走在時代前列的那一波,他認同洋人先進的制度和科技,熱衷于洋人的各種新鮮玩意兒,從精密的鐘表和電話,再到四輪汽車以及工廠的新設備,在整個南市,他從來都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去年每個孩子過生日,他都送了一塊價值幾百大洋的百達翡麗手表。 他是維新思想的堅定擁躉者,曾經支持過光緒帝的戊戌變法,對于西太后阻撓變法以及光緒帝被囚禁瀛臺,最終慘死的結局,至今耿耿于懷。 但與此同時,他又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奉行三綱五常,父子君臣之道。并有著從父輩那里繼承的商人逐利之本性。所以對革命一直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也并不認為共和制比帝制更優越。這種骨子中殘留的保守和貪利,讓他始終認為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這就讓他在謝家拋出橄欖枝時,幾乎立刻放棄了對于長女理想的支持,堅定地認為作為長女,她必須在這種事關家族利益的時刻站出來。 這些年,江鶴年對文茵的培養最為用心,成功將她養成了上海灘上流社會中最優秀的千金小姐。但他這種用心,其實并非單純出于對女兒的寵愛,而是認為嫡長女與長子一樣,天生帶著為家族奉獻的使命。長子是繼承家業,長女則是要用來聯姻。 只是過去十幾年,江家不需要也沒有遇到足以讓他們依靠的家族用來聯姻,江鶴年便忽略了長女的這個作用,任由文茵在新思想的影響下,茁壯成長。直到如今,謝家橫空出世,江鶴年便毫不猶豫讓文茵發揮她原本作為長女的作用。 只可惜在過去二十年里,文茵已經成長為一個徹底摒棄傳統的反叛新女性。 江鶴年的聯姻計劃,受到了巨大挫折。 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江鶴年在聯姻這事上如此果決,也確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對文茵的父愛,并沒那么無私。 家中六個孩子,他最愛的是青竹和采薇這對兄妹。那是他這輩子真正愛過的女子,為他生下的孩子,無奈他們的緣分匆忙短暫,只留下兩個孩子慰藉他的余生。 江鶴年的疼愛,讓采薇長成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而青竹則成了一個驕縱的紈绔子。當然,這在江先生看來,無傷大雅。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這場聯姻,換成是小女兒采薇的話,他很可能會舍不得。 采薇和青竹兄妹倆進屋時,身著長袍馬褂的江鶴年正躺在榻上抽大煙,一旁伺候的江太太用針細細挑著煙嘴里的黑色煙膏。屋子里彌漫著鴉片怪異的香甜氣味。 采薇第一次看到江鶴年抽大煙,著實嚇得不輕。直到幾日后,她第一次出門,看到好幾處煙館,甚至有人就在路邊拿著煙槍吞云吐霧,她這才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抽大煙這件事,在這個時代并不是什么罪大惡極的惡行,甚至在上流社會,還是潮流。 但她也知道,在中國百余年的屈辱史,鴉片是原罪之一,它不僅消磨了國人的身體,還摧殘了他們的心志。 采薇對父親沒有任何記憶,但是原身對于江鶴年的那種孺慕之情,她能感同身受。 江鶴年看到兒女進來,懶洋洋問:“采薇,你身子好些了嗎?” 采薇回:“已經好了?!?/br> 江鶴年說:“要是你jiejie像你一樣乖巧懂事,那我就不用發愁了?!?/br> 青竹不滿道:“爸爸,既然二姐不想嫁給那個謝三公子,你何必要逼迫他?難不成不和謝家聯姻,咱們就吃不起飯么?” 江家四少雖然頑劣任性,但同異母的二姐感情很好,對于江鶴年要將文茵嫁給未曾蒙面的謝三公子,也十分不滿。上回文茵逃家,就有他的一份功勞,只不過最后也是因為他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同盟,才導致文茵的逃跑計劃破產。 江鶴年用煙槍輕敲了敲案板,斥道:“你懂什么?!雖然咱們江家有錢,但目下時局這么亂,要保住咱們的金飯碗,還得靠槍桿子才行。你要再伙同文茵胡鬧,我饒不了你?!闭Z氣雖然帶著點不滿,但其間的怒意和威懾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可見他對自己這個頑劣的兒子,溺愛至極。 他又說:“我知道你們兄妹倆擔心二姐,怕她所嫁非人。我先前已經見過那謝三公子一面,那真的是一位才貌雙全的青年,也并無惡習,配你們二姐綽綽有余?!?/br> 采薇想起早前文茵的話,道:“可我聽說他很風流,曾經是八大胡同的???,還曾和一位前清小王爺搶女人,開槍將人打成重傷?!?/br> 江鶴年不以為然:“男子有幾個不風流的?敢和小王爺搶女人,那說明有血性,不是個孬種?!?/br> 采薇知道他說不通,便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江太太,道:“mama,你就舍得將二姐嫁給這樣的人家?” 江太太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玉盤般的臉,生得很是富態,此時她坐在榻上,上身穿一件紫色鑲金邊的寬袖褂子,褲腳下的三寸金蓮,垂落在空中。 江太太溫和地笑:“你父親說得對,男人哪有不風流的?只要他敬重體恤妻子,就足夠了。謝家如今是上海的主人,文茵能嫁給這樣的家庭,是她的體面和福氣。難不成她還想嫁給窮學生過日子?” 江太太是蘇州綢緞商人的大家閨秀,識過字,讀過書,只不過讀得都是《女訓》《女戒》之類的文章,所接受的教育,無非就是如何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好太太。所以她以夫為天,不嫉不妒,對于從未得到丈夫真情實意的愛這件事,也毫不在意,并對丈夫心愛女人的一雙兒女視如己出,以體現自己作為正妻的大度。只要丈夫敬重她體恤她,在家中維護她作為正妻嫡母的體面,她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且成功的太太。 對于丈夫要將親生女兒嫁給謝家三公子,她是打心眼里樂見其成,畢竟對于江家來說,這門親事,絕對是高攀了。 她甚至不明白,文茵為何如此反對這件事。女子嫁人,兩千年來不都是這樣么?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在嫁入江家之前,也只和江鶴年遠遠見過兩回,一句話都沒說過。至于女兒心心念的留學,她更是費解,一個女孩子最終是要嫁人生兒育女,讀那么多書也倒罷了,還漂洋過海去洋人的國家,這簡直是瘋狂?往常因為丈夫支持,她沒說過反對,如今卻是松了口氣。 江鶴年附和太太的話:“可不是么?文茵那孩子我還不清楚?就嘴巴嚷嚷得厲害,要真叫她去過苦日子,是一百個不愿意的?!?/br> 青竹憤憤道:“可現在都民國了,自由戀愛都已經興起,你逼迫jiejie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去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丘八,這是一個自詡開明的父親,做出的事么?” 江鶴年把煙嘴從口中拿開,朝兒子啐了一聲,道:“謝家是正兒八經的簪纓世家,往上幾代都是做官的。謝三公子若是丘八,你這個江家四少爺,那就是個正兒八經上海灘小癟三?!?/br> 采薇和江太太都被這話逗笑,采薇說:“四哥說得沒錯,二姐和那位謝三公子都不認識,按著jiejie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的?!?/br> 江鶴年道:“所以下個月禮查飯店的謝家宴會,讓文茵和謝三公子先認識認識。正因為現在已經是民國,這婚事才沒先定下,要是退回幾十年前,男女洞房第一次見面也是常事?!?/br> 說著抻了抻腰桿,采薇趕緊上前,捏起拳頭,在父親后背輕輕捶了捶,順勢道:“爸爸,那要是二姐見過那位謝三公子,也不喜歡不想嫁呢?” 江鶴年被愛女捶得舒坦,閉著眼睛慵懶道:“這事兒可由不得她?!闭f著,想起什么忙似的,睇她一眼,“你可別學你四哥幫她胡鬧,若是再讓她離家出走一回,我饒不了你們?!?/br> 這軟綿綿的語氣,自然是沒有威懾力的,采薇也并不反對,只輕輕笑了笑道:“不會的,爸爸?!?/br> 江鶴年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拍拍女兒的手臂,道:“小五,你不用擔心,爸爸日后肯定會幫你尋一個你自己中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家境貧寒一點也沒關系,爸爸給你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br> 被這樣偏愛著,采薇本該高興的,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她望了眼對面的江太太,丈夫這番話,顯然并沒有讓她有任何為自己女兒不平的情緒起伏,她仍舊是溫婉平靜的,仿佛丈夫的話就是真理。 采薇心想,在這個還有丫鬟羨慕江太太三寸金蓮的時代,喜愛登山和騎馬,熱忱追求著人生理想的文茵,多么難得。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成為家族的犧牲品。 她決定幫她一把。 在阿芙蓉作用下的江鶴年,開始昏昏欲睡。他還不知道,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基本上算是個婚后文吧~~大家不要被各種無聊的背景描述嚇到,畢竟民國還是得交代一下的,但主線還是言情~~ 第4章 兄妹 芳華苑在沁園是個大院子,上下兩層,總共有十幾間屋子,是江太太和兩個女孩兒住的地方。原本青竹也住在這里,年紀大了些后,被父親拎去了他的院子同住。剩下文茵和采薇,倒也還熱鬧,只是這兩日文茵被關在靜心閣,忽然就清靜了許多,連傭人們進進出出的動作,都格外小心。 和江鶴年說完話,采薇便回了自己屋子。 原身這場病其實還沒好透徹,一日下來什么都沒干,也覺得有些累,想來還是原來的采薇被嬌養得太過了些。 這樣一想,她本來打算投入大床的動作又頓住,打開窗子,做起cao來。 青竹悄悄推門進屋,站在屋子里的丫鬟四喜見狀,正要出聲,被他用了個噤聲的手勢制止,然后揮揮手,示意她出去。 四喜會意,悄無聲息出了門,將屋子讓給了這對親兄妹。 采薇鍛煉得專心,并未注意到有人進來。青竹噙著一臉壞笑,躡手躡腳到了她身后,忽然湊到她耳邊,大喝一聲。 采薇猝不及防,差點被他嚇得靈魂出竅,轉過頭,擰著眉頭,狠狠等瞪他一眼,揪著他一頓暴揍。 青竹邊躲邊咯咯直笑,最后倒在地上告饒,采薇方才放過他。這么一鬧,她白皙的面頰上也出了一層薄汗,小口喘著氣。 青竹爬起來,拉著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對面:“meimei,你同哥哥說說,二姐是不是有新打算了?” 屋子里點著油燈,采薇借著光看向對面的少年。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采薇是獨生女,從來沒體會過手足之情,如今卻多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七分相的親生哥哥,尤其是那雙眉眼,簡直與她一模一樣,這感覺十分奇妙。 雖然這個少年對自己來說,還算不上熟悉,但也許是本能作祟,她對青竹有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 因為江鶴年和江太太的寵愛,十八歲的青竹,是個混世魔王,無法無天得很。他天生是個風流種子,也不知是隨了誰。江鶴年先前說沒有男人不風流,其實不盡然,至少他自己就絕對算不上風流,他不愛去煙花柳巷尋歡作樂,這輩子唯一愛的女子只有采薇和青竹的母親。家中除了江太太,就只有兩房姨太太,大姨太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江太太懷上大少爺時,讓丈夫收入了房中,三姨太原本是秦淮河畔的歌妓,被江鶴年無意間撞見,因她與逝去的愛人有幾分相似,便帶了回來。除此之外,江鶴年再沒有一樁風流韻事。 然而青竹才十八歲,就已經花名在外,是戲園子和青樓的???,還曾經花錢包了個歌妓。 偏生他生得好看,嘴巴又甜,實在是討人喜歡,家里丫鬟沒幾個不愛他的,江鶴年有時候看他這浪蕩子模樣,也氣得不行,卻又拿他沒辦法。 不過采薇看得出,這個哥哥天性不壞,只是被慣壞了。她笑道:“二姐什么都沒想做,你別給她搗亂了?!?/br> 青竹不信:“二姐那性子我還不曉得?她要能聽爸爸的話,老老實實和謝家三少成親,我名字倒著寫?” 采薇笑:“反正她沒跟我說什么?!?/br> 青竹說:“上次是我大意,讓爸爸提前發現了計劃,不然二姐早上船走了。你放心,這回我肯定會加倍小心,你告訴我嘛,我肯定幫你們?!?/br> 采薇知道他雖然是真心想幫文茵,但他玩性太大,更多是覺得這事兒刺激好玩。 上次文茵逃跑,本來是個好機會。她一個女孩子坐船去美國,肯定是不能獨行的,上回正好有三位同行的朋友,一路便能有個照應。哪知,機會就被那樣錯過了。 如今她要逃走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但總不能一個人上船,所以還在等機會。 青竹見meimei不說,泄氣般噘噘嘴,起身道:“你不告訴我算了,我明日去問二姐?!?/br> 采薇抬頭看他,忽然想起江鶴年吸鴉片的樣子,鄭重其事地叮囑:“青竹,你可別學人抽大煙,那不是好東西,是摧殘身體的毒/品。咱們國家變成這樣,有一半功勞歸于那東西?!?/br> 青竹昂頭道:“我當然知道,這是洋人用來禍害咱們的玩意兒。我最敬佩的就是林則徐林大人,當年他虎門銷煙,燒了英國人那么多鴉片,那就是壯舉。竟然還有人埋怨說他是千古罪人,不是他銷煙惹怒英國人,就不會有后來的鴉片戰爭。說這話的人也不想想,咱們國家閉關鎖國這么多年,早已經落后人家不知多少,一塊肥rou放在這里,就算沒有虎門銷煙,洋人也遲早會來侵略咱們。挨打不是因為反抗,而是因為落后。我以后要去學造槍造炮造飛機,把洋人都趕走?!?/br> 青竹跟當下的摩登青年一樣,穿西服襯衣和系帶皮鞋,喜歡一切來自西洋的新玩意,他屋子里有一部頂著大喇叭的留聲機,是前年他生日,江鶴年送他的禮物。這東西在民國初年的中國,可是個稀奇玩意兒,除了機器本身昂貴,一張黑膠唱片也價值不菲,偌大的上海城,除了租界里的洋大人,中國人用得起的寥寥無幾。 但對于西洋事物的熱愛,并不影響他對于侵略的憎恨,對是非的分辨。 雖然這話聽著稚氣,但也算是說得在理,采薇笑著點頭:“那你可得好好讀書,念好英文才能出國去學新技術?!?/br> 說到英文,青竹就有點頭疼,他算術學得不錯,偏偏英文實在糟糕。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剛剛才舒展了一番宏偉志向,就被親妹子委婉又無情拆穿,頓時有點泄氣。 少年癟癟嘴,忽然又眉頭一皺,“我說你怎么越來越沒大沒小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你算哪門子的哥哥?” 青竹叉腰怒道:“我怎么就不是你哥哥了?” 采薇不和他爭辯,只笑而不語。 面前的少年才十八歲,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還沒長大的毛孩子罷了。外人在的時候,叫他一聲四哥是禮數,就倆人的時候,哥哥兩字還真是讓她有些別扭,反正他本來也沒有哥哥的樣子。 青竹當然也就是隨口說說,讓她早點歇息后,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從褲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墜子,回身遞給她:“meimei,這是我今日外出發現的好玩意兒,送給你?!?/br> 采薇接過那墜子,是個很漂亮的琥珀,她笑說:“不會是想送給哪位姑娘沒送出去,就給了我吧?” 青竹俊臉一板:“你怎么這么沒良心,這可是我專門給你買的,花了我二十塊錢大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