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話畢,伸手解開他腰間系帶,艱難地將單衣褪下來,卻不知道她緊張甚么,一直沒敢往他身上打量,明明他也不可能跳起來打她。 散開的襟口里,露出他□□的胸膛,縱橫密布,好多道隆起的傷痕,最近的離心臟只有半掌寬,她伸手輕輕撫過去,數也數不清楚:“原來挨了這么多下呀?!?/br> 在邊關四年,風吹雨淋,靠的是這一道一道的痕跡,換來他加官進爵,出人頭地,等著能回來娶卿相嫡女。 不過他不說,從不說,在他嘴里,只吐得出“你要信我”。 蘇傾爬上床塌,艱難地幫他翻了個身,發覺他背上生了細小的暗瘡,她擦凈后把藥涂上去,吹了吹,拿扇子扇著,一點點加速晾干,額頭上生了細汗。她知道暗瘡不加處理,會連成一片,不久后潰爛,人便感染。她小心地涂著藥膏,像是在細心修補一件古董文物。 第二日臨平來,見床上人變成趴著的,脊背□□著,還涂著藥膏,下面蓋嚴了被子。床單床帳全換過了新的,屋里漾著股淡淡的香味,仿佛這房間里剎那間有了人氣兒。 他一路往院子里找,見蘇傾正在墊著腳掛床單,忙上去搭了把手。 “你幫他擦過身了?” “嗯?!?/br> 臨平大驚失色:“那,那里呢?” “也擦過了?!边@日是個好天,她拿竹竿熟練地打著被褥,輕盈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凝了光的睫毛顫著,低下頭從盆里取衣裳時,臉上泛了薄薄一層紅。 她說了謊,她畢竟不好意思,將手帕塞進他手里,同他打商量:“你自己來,不算我的?!苯柚氖植淞瞬浔闼氵^了,晚上心里便愧疚起來,輾轉反側地惦記著:他都不能動了,你怎還這樣對他?萬一從前的伺候的人也像她這般,生了暗瘡怎么辦。 她從床上披衣起來,摸了蠟點起來,又打了一盆水,掀開帳子看著他,歉疚道:“我給你好好擦一遍好不好?” 可是這回她才碰一下,它就活了起來,驚得她立即拿衣服遮掩起來,面紅耳赤,遲疑道:沒有魂的人也可以么? 臨平想她十四五歲,面皮正?。骸靶⊙绢^,以后這活兒不用你干,可知道了?” “喔?!?/br> 蘇傾瞧他一眼,別了別耳邊碎發,攤開手掌,“臨將軍能再給些金葉子嗎?” 臨平哧地一笑,從懷里摸出幾片金葉子給她:“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可是在外頭偷偷買糖吃?” 上來想摸一把她鼓包包的雙丫髻,蘇傾靈巧地躲開,把金葉子仔細揣在懷中,認真囑咐道:“你可好好擦,他已生了暗瘡?!?/br> 臨平回頭開玩笑似的啐她一口,心想,那口氣哪里像丫鬟,簡直像是東院的女主人。 第92章 菩薩蠻(二) 蘇傾把積攢的金葉子揣著, 往西院去找雪花。當年雪花和鎖兒都是她的丫鬟, 雪花更實在一些,就是沒有主見。 她穿行于西院, 見她的無不躲開幾尺遠,怕沾了晦氣。有人笑說:“可仔細著, 二少爺躺了那么多年, 別讓你伺候, 給克得仙去了?!?/br> 蘇傾過耳就忘, 走在廊上, 聽著掃地的丫頭們“唰唰”地撥拉著落葉, 連這聲音也悅耳,那些丫頭放下掃把, 對她指向后園。 這三年過去,鎖兒已成了沈祈的填房,雪花卻仍然是個大丫鬟,鎖兒總見她, 就忘不了過去的歷史,便趕她去看守后園。雪花膽小怕事,縱然不情愿, 也諾諾地接受了命運。 蘇傾見到雪花時, 她正彎腰給香草澆水。白芷的草葉上沾著晶瑩的露珠,滿園混雜的香味。 眼前這片正是蘇傾生前栽種的香草,如今被打理得葳蕤茂盛,那叢紫色仙客來長得枝葉肥碩, 沒人知道下面埋著她早已腐爛的、象征著過去榮光的舊書冊,還有她整個不識愁滋味的前半生。 春風多忘事,逝去這樣一個悲苦無依的人,依舊年年早來,吹開花朵無數,邀請世人踏春。 她現在這幅小丫鬟的身軀,個頭小小的,眼皮和嘴巴也小小的,就像單朵的夕霧花,說話時竟顯現出幾分精致的秀氣來:“這片園子竟還留著?!?/br> 雪花消瘦得多了,也有些駝背,眉毛苦悶地下撇著,卻比從前沉穩許多:“從前大夫人最喜歡這處園子?!?/br> “聽說夫人酷愛牡丹,怎沒將它鏟掉?” 以鎖兒的性子,這應當是情理之中的。 “大少爺不許?!毖┗ㄕf,“大夫人生前一切,全都原樣保存下來,夫人也不許干涉?!?/br> 蘇傾疑惑:“這是何必?” “大少爺對大夫人用情至深,大夫人死后,大少爺像丟了魂一樣,三天三夜水米未沾,拿頭撞柱子。每年大夫人忌日,大少爺都會在她房里住一晚?!?/br> 蘇傾慢慢地回想沈祈的臉,能回想起的只剩一點像小針扎了似的屈辱,她覺得沈祈應該是不喜歡她的,卻不知為什么又用情至深。 不過,她覺得這些都同她無關。她把金葉子點了一遍交給雪花:“雪花jiejie,出府買種子的時候,幫我從人牙子那買些丫鬟吧?!?/br> 雪花是個不懂拒絕的人,郁結了一會兒應下了:“要什么樣的,多少個?” “要不好的?!?/br> “……” “要旁人挑剩下的,越多越好?!?/br> 雪花看了看她,忽而跟她說起別的事情:“你的眼睛很像大夫人?!?/br> 她又扭過頭去,接著澆花:“可惜她從來沒像你這樣笑過?!?/br> 蘇傾摘幾根草編著螞蚱:“也許是你沒見過?!?/br> 三天后臨平再來時,東院里熱鬧得將他嚇了一跳,院子里有了好些丫頭在灑掃,不過細瞧上去,個個都不妥當:挑水的那個是個跛的,走路一拐水一晃,看著人替她心驚膽戰;晾衣裳那個,沒看見眼睛,先看見臉上一大顆痦子;一個穿棉服的小孩跑來跑去遞東西,離近了才發現,那是個兩坨紅臉蛋的侏儒,好容易見著一個生得端正的,臨平走去問她“小艾在哪兒”,她只是茫然看著他笑,半晌,伸出手來比劃著——竟是個聾的。 還有一個瘦桿兒少年,在院子里指揮吆喝,生得一副女氣的瓜子臉,丹鳳眼,走路怎也弱柳扶風,見他進來,一溜煙跑過來接過他的披風,千嬌百媚笑著喊聲“爺”,他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了。 這是個倌兒。 門讓他“砰”地一聲急促地推開了:“小艾?” 屋子里的碳燒得足足的,獸首香爐,暖香流轉,塌邊擺著把圈椅,圈椅上歪著個大紅新襖的少女,正端著碗雪白的芋頭粥小口小口吃著,吃得額上一層細細的汗珠,一面吃著,一面同塌上的人說話,姿態不敬,隨意得近乎親昵。 他看沈軼還那么孤獨地躺著,再瞧著那小丫頭舒服的樣子,恨得牙癢癢:“呦,你還當上地主婆了,外面那是什么?” 蘇傾把碗擱下了,一雙眼睛禮貌地注視著他:“是我買的丫頭?!?/br> 臨平側眼看窗戶外頭,那跛了的丫鬟還在一拐一拐地走,火氣涌上來,“你是故意作踐二少爺?” “東院要人伺候,我一個人顧不過來?!?/br> 疑心她挪了銀子,還裝傻充愣,“我知道,錢給夠你了,怎也不挑好的!” 蘇傾也側頭看了看外面那幾個人,輕輕道:“要是好的,呆不長久?!?/br> 臨平愣了一下,確是想起來過往那些不安分的,恐怕是想著自己全手全腳窩在這死氣沉沉的東院沒個盼頭,忙往外打點,人都是往高處走么! 蘇傾接著吃粥:“東院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東院,正好?!?/br> 臨平見她身上的襖子嶄嶄新,用料又足,難怪她暖和得頭上冒汗:“你還給自己買了衣裳?” 蘇傾點一下頭,微彎的睫毛垂著,倒像是滿不在乎:“有閑錢便買了。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凍得那樣可憐?!?/br> 她自己要活得夠好,夠韌,才可讓沈軼過得更好。在這一世里,自己若不可憐自己,是沒有人會可憐她的。 臨平瞧她手上那一大碗,再想到沈軼連水也難喝下去,越發覺得她沒良心:“你還吃?” “不吃可餓?!彼⑽⑿α艘幌?,“臨將軍要么?” 臨平一時語塞。 不知到是不是院子里見的幾個太丑,好像看著紅襖子里小艾,變白、變順眼了不少,某個角度看過去,竟還看出幾分姿色來。 蘇傾拿帕子擦手,擦得很仔細,仿佛那雞爪一樣的小手是美人的纖纖十指一樣,又熟稔拿起扇子來給沈軼新涂的藥膏上扇風:“臨將軍借我們多少錢,我都記得,往后好過些,一并還給你?!?/br> 臨平走的時候還在皺著眉琢磨,她說什么,“我們”,可笑! 蘇傾趴在塌上,睜著烏黑的眼睛看沈軼,手臂不好意思地占他幾分床位,卻不敢碰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你見我吃,是不是很餓?” 他睫毛垂著,嘴角繃著,還那樣睡著,睡得很生動,呼吸像貓似的,好像下一秒就會翻個身一躍而起。 “我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彼f,“第一天你吃了酥油餅,想來是喜歡吃甜的?!?/br> “我這么跟燕兒說,她還笑我?!碧K傾眨了下眼睛,似乎在跟自己生悶氣,半晌慢慢道,“我這回的芋頭粥做得很不錯,你若要吃,幫你放糖?!?/br> 她把他鬢發輕輕撥開,看到幾根白發,用他在他這張依舊年輕的臉好違和,她想拔又不敢,不確定他還會不會生新的,臨平說這些年來一切都像停滯住了,胡子不長指甲也不長,那么拔一根就會少一根了。 可恨她這具身體才十四歲,胸口能感受到發育的痛楚,像一顆種子在土中膨脹,離長白發還有好長好長的歲月。不然,她也想要幾根,這才公平,就像他年少的時候她也年少。 “對了,你有錢么?”她在床下探看,又慢慢起身,柜子里覓了一圈,沒找到,關上柜子門,“臨將軍總是過來,欠著他的錢,很不好意思?!?/br> 她坐回床榻邊,托腮瞧了他一會兒,幫他翻身。 她騎在榻上,手碰到枕頭的時候,無意間觸到幾個硬塊,摁了幾下,泠泠的脆響,她皺起眉,卻不知道這是什么。 把他腦袋輕輕移開,枕頭抽出來,拆開縫線往外一倒,嘩啦啦地掉了好幾個布袋子,有的袋子開了口,露出里面的碎銀來。 蘇傾的眉皺起來,又舒展開,繃不住瞧著他笑:“……你怎么把錢放在這里,枕著可舒服?!?/br> 可惜他看不見這雙眼睛里面的笑。沈軼的腦袋還歪在塌上,閉目的面容清冷,依舊是一點淡淡的不高興不耐煩的模樣。 她幫他重新躺回去,一個一個地收了錢袋子,細聲細氣地在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呀,要什么給什么?!?/br> 半晌,她懸在空中,唇落下去,極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耳朵。 她自己先臉紅了,一骨碌爬下榻去。 外面忽然傳來吵嚷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像是砂紙嘩桌面似的,刺啦刺啦的,喋喋不休,有男人的咆哮,摔東西的聲音隱約傳來,蘇傾扭頭看著窗。 東西院一墻之隔,又因東院實在人少安靜,那聲音便遠遠地傳了過來。蘇傾又將頭扭回去,只當沒聽到。 不一會兒,窗戶讓人“砰砰”敲響,映出個徘徊的人影,柳兒捏著嗓子說:“不好了小艾jiejie,夫人往東院來了?!?/br> 那個管事的小倌,叫做柳兒, “哪個夫人?”她問著,把襖子脫下來,利落地換了舊衣。 “就那邊的夫人,吵了架來的,火氣可大呢?!?/br> 蘇傾已在他說完之前,已走到門口,路過架子上的洗臉盆,擦了擦手,驀然看見水中倒影出了自己的臉,皮膚不知何時變得白而細膩。 她怔了一下。 路過廚房,順手蹭了一把鍋灰,抹在臉上。 披著織金斗篷的鎖兒已站在院子,揚著下巴,像是在四處找人:“怎沒見那個丫頭?” “夫人可是找我?”她慢慢走過去。 第93章 菩薩蠻(三) 鎖兒臉上的不快之色明顯, 活像是找茬兒來的, 但蘇傾了她一眼,便知這把火并不是東院點的。因為鎖兒見了她, 露出錯愕之色,刻薄譏笑道:”你是燒火做飯了, 還是掉進煤窯子里了, 怎弄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