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邪神哼了一聲,似是無趣,一骨碌爬起來,脊柱骨像是沒進化完的動物挺不直,滿是敵意地瞥著,圍著她打了個轉。 蘇傾接著道:“你要無趣,以后來花園,我陪你練手?!?/br> 廿一滯了一下,似乎生了幾分興趣,伸手勾她飄在空中的披帛:“我要這個?!?/br> 蘇傾動也未動,披帛從她衣裳間抽出,于空中落下,層層疊疊鋪于他掌心,比他身上穿的布料柔軟千倍,帶一點淡淡的香。 蘇傾轉身離開,聽得廿一道:“你的寢殿,我為何進不去?!?/br> 蘇傾回過頭,見方才疊得整整齊齊的披帛在他手里揉得亂成一團,他還在毫無憐惜地扯弄,好像想在上面掏出個大洞來。 “那是禁制?!彼裣肓讼?,“不然,我以后將禁制去了?!?/br> “不行,你須得將別人都擋住?!必ヒ煌嬷?,專注的眉宇間生了橫氣,“但不許擋我?!?/br> 蘇傾不置可否,在他抬頭之前,早離去了。 熄燈躺在塌上時,她隱約感知到外面的花園里有人匆匆掠過去,跳起來,無趣地打折了幾處樹梢,又踩平了周圍的花,最后打了兩個轉,慢慢躺在坑里不動了。 她閉上眼睛,微微一哂。到底是個孩子。沒有人陪他頑,他也孤獨得很。 第86章 洞仙歌(三) 蘇傾第二日見到廿一的時候, 年少的邪神頭上蒙著披帛, 一動不動地蹲在她寢殿門口,好像一尊石獅子。 跟在她后面的靈童子驟然撞見, 忍不住窸窸窣窣地掩口竊笑。 蘇傾皺著眉,伸手把披帛拽下來, 露出一張俊俏得鋒利的小臉, 他長長的睫毛顫著, 閉著眼比睜著眼多幾分秀美。 廿一睜開眼, 直直地看著她,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含戾氣的時候, 干凈純粹得像是一片雪地:“它在我手里,為什么不會動?” 昨天夜里, 他拿著披帛戲耍,時而放在身下當褥子墊,過一會兒扯出來當被子蓋,怎么都不如昨日在她衣裳間那樣動人心神。 那披帛在她身上宛如有生命一樣靈動, 落在他手里,變成了普通的軟布。他想不明白。 蘇傾見披帛上沾染了白色花瓣,垂下眼睫, 耐心地伸手卷在手里:“你不玩了, 還我便是?!?/br> 末端卻被廿一死死拽住了,似是急了惱了,眸中戾氣迸現:“不給?!?/br> 蘇傾不與這小孩計較,松了手, 旋身回了寢殿,回頭時釵環叮咚,見那道影子也隨在她身后,也一溜煙跟了進來:“咦,你進來作甚?” 邪神絞著披帛,爽利地撲通一跪,抬起下巴,眼睛還不知避諱地瞧著她:“給娘娘請安?!?/br> 蘇傾想,他約莫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請安,坐在青玉案前掀開書冊,筆鋒在硯臺內蘸一蘸:“你如今也身居尊神位,不必跪我?!?/br> “這個在我手里,為什么不會動?” 廿一的側顏執拗,翹起的睫毛半晌不動。他不知跪與不跪的分別,誰也做不了他的主,一切全憑他心愿,這次來“請安”,就只是為了問問這件事。 蘇傾手上翻著書冊:“它本身自然不會動。我以氣力cao控于它,才可為我所用。你好奇,回頭教給你?!?/br> 廿一一骨碌爬起來,到了蘇傾面前,想看看她專注于什么,兩手一撐,竟反坐上了她的桌子,他身上煞氣盈滿,肩膀挨到桌上插瓶的瞬間,頂端嬌艷花苞急速萎頓,“啪嗒”翻落于書冊。 侍女忙想阻攔,若是普通人,大可呼喝一句“不可對娘娘不敬”,趕下去就是,可見了這幅模樣,怒盈于眉,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湊過的腦袋幾乎碰到了她的發髻。蘇傾神色平和,把落花拂至一邊,他瞧見她頭上珠飾高雅柔美,被鴉青色的如云發髻襯著,晶亮一片,他伸手觸碰她發間釵環,捻起流蘇上垂下螢石專注地玩起來:“什么時候教?!?/br> 蘇傾讓他弄得發癢,翻了一頁書,低垂的睫毛濃密:“你下來,我同你說?!?/br> 邪神即刻下了桌,耐心地立在桌前打量她,目光被她頭上搖擺的流蘇吸引著,蘇傾瞥他一眼,將那華麗的步搖順手摘下來擱在桌上:“喜歡便拿去?!?/br> 廿一也不怕被人恥笑,拿起來仔細地瞧,晶亮的螢石碰撞,美不勝收,大方揣進懷里去。 蘇傾把案上厚重的典籍轉了個向,推至他面前:“你過來看?!?/br> 從這日起,蘇傾再也沒有空到花園里去,坐在桌前同這小邪神糾纏。 廿一初始時還算耐心,不多時便皺眉,對著冊頁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耍起橫來:“你不是要教我如何用那帶子么,看這個干什么?!?/br> 蘇傾對他的不耐視若無睹,蔥白的手指從寬袖中伸出,壓著書頁,漆黑的眼珠平板無波:“我教你料理幽冥事物?!?/br> 少年的眉頭皺得更厲害,抬起手指一摁,直接將那枯萎的花苞壓成了一撮灰:“那關我什么事?” “身為尊神,便有責任?!?/br> 廿一唇角向下,不耐地瞥她一眼:“那么你的責任是什么?” “……”這倒將蘇傾問住了,因為靈石娘娘,似乎的確是白吃供奉,白得神位,閑得在九天神界養花。 她垂下眼,睫毛亂顫:“我的責任……就是教導邪神?!?/br> 廿一全然沒注意她說什么,他發覺女仙那凝脂般的頰上慢慢地泛出一層紅暈,又慢慢向下浸染了脖頸,雪塑般的肌膚,仿佛一下子有了實感,嬌柔剔透。 他從未見過此等美妙的玩物,一眨不眨地盯著看,還想上手去摸。 伸手觸上去的時候,恰逢蘇傾偏頭,讓他摸了個空,五根手指蜷起,根根指腹都癢得厲害。 “人們走投無路,總會有求于你?!?/br> 廿一早去擺弄她桌上的硯臺,抓起毛筆一掰兩折,摁得滿桌都是墨跡:“你也有求于我?” 蘇傾竟瞧著他慢慢地笑了:“是,我也有求于你,所以你需得好好學著?!?/br> 廿一摸了摸懷里的步搖,眉間生了橫氣,不甚在意道:“你想要什么,但凡我有,全都拿去?!?/br> 蘇傾聽了一笑:“那就謝過邪神承諾?!?/br> 墨色從飽蘸的毛筆中流淌出來,一筆一畫,拉就漂亮的簪花小楷。 “甘?!?/br> 少年斜眼盯著紙面,長長的睫毛翹著,下頭是琉璃珠一樣的瞳仁。 蘇傾的眉頭蹙起,側頭瞧著他:“這是廿,廿一,這是你的名字?!?/br> 小邪神對此全無興趣,低頭絞著手指,身上殺氣源源不斷地迸出,直隔著門板,將天上飛出的浮鶴擊得掉了羽毛,發出聲聲鶴唳, 蘇傾寫下個“甘”字,手指移過去:“這個呢?” 邪神皺著眉瞥了一眼,又瞥一眼,半晌才干巴巴道:“廿一?!?/br> 蘇傾默了一下,有些迷茫:“哪來的一?” 他伸指飛快地指了一下中間的橫。 “嗤?!笔膛畟兊皖^掩笑,少年眉間頓生戾氣,抬眸一掃,目光如箭,寢殿里馬上安靜得針落可聞。 蘇傾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算了,今天到這吧?!?/br> 廿一眉宇舒展,“砰”地化煙而行,不一會兒,又“砰”地出現在花園里,已一掃郁結神態,高傲邪肆地在空中上下陡飛了一陣,身上黑袍御風而動,仿若鳥兒的翅羽,攜起狂風席卷。 他眉眼間卷過一絲惡劣的邪氣,樹葉梭動,化作柄柄尖銳的箭,呼嘯著朝地上的人擊去。 靈石娘娘端莊行于□□中,抬起下頜瞥他一眼,些微挑起的杏仁眼,烏眸黑如寶石,繞在她身旁的白色花瓣蹁躚,凝成一道蝴蝶陣似的卷風,與落葉對沖而去。 “簌——”兩者相碰,一陣金粉迸濺,耀人眼目,唯見得神女佇立,衣袖翻飛。 廿一“砰”地落于地下,靈石愿意同他打的時候,是他玩得最開心的時候。他痛快地在花叢中打了個滾,氣喘吁吁滾到她層疊裙擺之下,見那揚起的裙擺如將綻未綻的木槿花瓣,不知底下是何光景,遂伸手去掀。 未及觸到,靈石的身形剎那間消散,他神色一滯,扭過頭,她出現在了數尺以外的地方,遠遠睨著他:“不可玩弄女仙裙擺?!?/br> “為什么?!?/br> “行事輕薄?!?/br> 他不懂她說的道理,她總有這不可那不可,不可跪人,否則是臣服。不許掀裙子,否則是輕薄。 也不懂甚么意思。 他閉了閉眼,指節敲擊著,無趣地將手背搭在眼睛上,躺在花田里,看絢麗的天幕。 那萬丈霞光似的流云一動不動,像幅貼上去的凝滯不動的畫,映在她鬢發上和鵝蛋臉頰上,卻漾出漣漪樣的柔光,耳下一對目石耳墜搖晃著,光華流轉,卻比殺神獸有趣得多。 她慢慢走過來,蹲下身瞧他,他翻了個身,肩胛骨朝著她,蘇傾的手指捻起他破破爛爛的袖口,皺起細眉:“怎么又把衣裳穿成這樣?” 他驟然扭過身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鼻息溫柔如幼犬,伸手過來,把那耳墜推得搖晃,玩弄了幾下,蘇傾立即摘了,熟練地丟給他。 右手輕輕一抖,將他的手抖掉,轉瞬間退至三尺之外。她揉了揉腕骨,小小年紀,抓人倒是用力得很,語氣不由得嚴肅了些:“不可抓人手腕?!?/br> 邪神躺在地上,伸手捻著那耳墜對著天專注地看著,似滿意極了,像只懶洋洋的貓兒,散散漫漫:“又為什么?!?/br> 蘇傾一時竟沒想好托詞:“……總之不可?!?/br> 狂風拔地而起,煙云翻起,迷人眼目,不知何時邪神已立在漩渦中央,揚起下頜朝她一笑:“再陪我打一場,就聽你的話?!?/br> 這日,廿一翻了身,身下一陣珠玉相碰的沉脆叮咚。 在邪神的坑里面,已有金釵步搖,手鐲耳墜無數,墊在下面的是那條披帛,就在層疊羽毛紙上,在現在他最不喜歡它,因為讓他枕了太久,上面的那股氣息幾乎消散光了,沾染的全是他自己的氣息,聞著便令人生厭。 但要讓他丟了,他卻是萬萬不肯的。是他的東西,化成灰也是他的。 他日日擁著這些玩具睡覺,卻總不得饜足,把玩兩日便生厭,吸引他的永遠是靈石身上配的,頭上戴的,這些玩具在她身上時候最靈動,一旦到了他手里,即刻黯然失色。 但凡他要,她無不給,他拿了這樣多的東西,卻無以返還,心內亦覺煩惱。 邪神抬眸望天,因靈石娘娘熄滅鶴燈,故而有了黑夜,她會在黑夜睡去,同在凡間一般。 廿一為混沌惡生胎,無需休眠,袍角翻動,他悄然起身,從靈石娘娘的寢殿門外直穿而去。 第87章 洞仙歌(四) 寢殿的禁制對他開放著, 他走入廊內, 如入無人之境。 侍女捧燈立著,見他闖入, 未及大叫,廿一不耐地揚袖一翻, 明亮的燈撲通撲通落在地上, 如同跳動的星子。 ——九天之上渺無人跡, 只尊神居住。靈童子與侍女, 都是蟾蜍所化, 讓他一擊, 都變回原型,落在地上, 跳來跳去,室內一時寂寂無聲。 珠簾靜靜垂著,讓邪神伸手,輕輕撥開。他的動作有些毛躁, 弄得珠簾輕碰,發出瀝瀝脆響,不由得屏住呼吸, 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他收斂身上氣息, 貓一樣緩步進入。 床頭亮了一支螢火似的小團燭火,映在她婉麗的臉上,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花須似的影子。榻上神女和衣平躺著,渾然未覺有人侵入, 呼吸綿長平靜,睡得很沉。 這讓他好得意。 廿一輕輕一躍,靈敏地蹲上了桌案,把那燭火拿在手里把玩半晌,又隨手擱下,盯著她左看右看。 他自覺神力非凡,但跟她斗法時,卻討不到半分便宜,靈石站定不動,便可用厚澤的神力輕松應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