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狗屁詩!”陳景言抄得憤憤,“那是政教主任總結出來的高考作文二十四字方針?!?/br> 江諺看著上面的“開題”“破題”:“這不是八股文?” “可不。但你最好按他說的寫, 不然他會罵人, 罵得你生不如死——你上次不是領教過了?” 江諺冷笑一聲, 將“方針”疊起來丟進筆袋里。 陳景言搖搖頭:“沒辦法, 對我們晚鄉的普通孩子來說, 老師就是絕對權威?!?/br> 江諺想起他看到過的幾份卷宗, 沒搭話。 豈止是一個有點小權的政教老師? 晚鄉這塊地方,從上至下, 從里至外,到處滲透著父權壓迫與官威崇拜。 越是邊陲、閉塞,越是自成體系。 月考兩天,江諺應付得還算輕松??荚囯y度同他從前的學校整體持平, 只是題目偏舊,還用著五六年前的外省題。 發卷子的幾天,課程比平時松一些。天花板上老舊的吊扇旋轉著, 吱呀作響。 體育課剛結束, 男生們汗流浹背,教室里響著“嘩啦”“嘩啦”的紙張扇風的聲音。 風扇攪起的風嘩啦啦地吹動著薄薄的卷子,劣質的油墨味不住灌入鼻子。 吳甜甜反向跨坐在江諺前面的椅子上,胳膊肘搭著他的桌子, 捧著臉看他寫題,是個很親昵的動作。 幾縷長長的碎發落在他的前額上,她發現江諺的眼睫是很密的,鼻梁挺直,垂眼的時候斂了鋒芒,顯得很秀氣。 “小江同學,上次看到你跟十四班的蘇傾講話,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呀?” 江諺一目十行地做英語卷子,卷子是他給蘇傾布置的作業,他得自己先做一遍,才答得出她奇奇怪怪的問題。 陳景言拿紙巾滿臉擦汗,對吳甜甜伸出一根指頭:“別問了,就剛轉來的時候走廊里對視了那么一眼。一見鐘情?!?/br> 吳甜甜的臉色變了,她想起那天在拐角說人是非時江諺撞她的那一下,那種警告的冷意,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 “蘇傾那樣的,很招你們男孩子喜歡吧?!眳翘鹛鹈蛞幌麓?,“她們那樣的女生,都是先物色好一個目標,搞到手又丟掉,根本不會走心的,影響的只有別人而已?!?/br> 江諺對了下答案,手底下那道題做錯了。 “什么階段就該干什么階段的事,提前吃了人生的果子,以后會后悔的……” 手底下一連錯了好幾道,他驟然把筆往桌上一摔,抬起的眸泛出冷光。 拖長的語調刻?。骸坝心闶裁词聝??” 吳甜甜臉漲得發紅,從前桌“呼”地站起來,陳景言仰頭看看她:“諺哥別兇嘛……” 吊扇的風把卷子卷走了,江諺一言不發,伸手“呼啦”一撈,按回了桌上。 “同學們?!敝v臺讓人拍了兩拍,上課鈴還沒打,政教主任就站上了講臺,一疊語文卷子壓在他掌下,“今天我們先講講紀律問題?!?/br> 見他的臉色發黑就知道要發火,嘈雜的教室馬上安靜下來。 “老師千叮嚀,萬囑咐,怎么還是有人不聽勸,非得自己走彎路?!彼皖^看了一下名字,“江諺?!?/br> 江諺臉色平平地抬起眼,把筆蓋“啪”地扣好。 “江諺同學,請你起立?!彼驯”〉拇痤}卡抽出來,揚了一下,“作文怎么寫的,給大家念念?” 江諺走上講臺,接過答題卡,秦主任卻不松手,眼里是壓抑的怒,“老師教沒教過你作文該怎么寫?” 江諺捏著另一頭的手放了下來。 “秦老師,”陳景言在下面舉起手晃了晃,“他剛來的,怪我忘了給他講二十四字方針?!?/br> “他講過了?!苯V平平地接。 “哎……” “大家應該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沒必要千篇一律?!?/br> 江諺的普通話帶著股文明的傲。一雙雙擔憂的眼睛望過來,又怕,又期待熱鬧更大一點,最好這節課也不用上了。 “你跟我在這講獨立思考?” “中華五千年文明,您的二十四個字括得了幾年?” “你什么意思?” 江諺介于秀氣與邪氣之間的臉上,抬眼掀起了諷刺,“我以為沒牙的人才吃別人嚼過的東西?!?/br> “江諺!”秦老師勃然大怒,“你以為你寫的好是不是?你能耐是不是?什么東西!給我出去!” 江諺轉身往后門走,課鈴聲猛地響起,淹沒了身后的咆哮,“還有你,也給我出去!” 陳景言撇嘴,閉著眼睛做了個哆嗦的動作。 同桌真是剛啊,心情不好就敢杠老師。那張嘴,真損,真痛快…… 江諺剛走到門口,金屬講臺被人砸得“通通”兩聲鈍響,似是不滿的提醒。 他看見陳景言把椅子艱難地反架在了頭頂,椅子四個細腿朝天,木板下壓著他可憐的腦袋,正翻著眼睛往上暼,壓低聲音提醒他:“諺哥,諺哥,喏?!?/br> 原來“出去”也不只是罰站而已。 江諺二話不說,書包撿起來撇在地上,掄起椅子架在頭頂,手臂承了力,繃出肌rou的輪廓。 陳景言見他轉身往前門走,以為后門鎖住了,也艱難地掉了個頭跟在同桌身后。 架椅子好啊,出去以后還能放下來坐著,反正老師又盯不住…… 江諺走到了講臺前。 “誒諺哥?你走歪了……”陳景言話音未落,眼睛瞪大,嘴巴張成了個圓。 江諺架起的椅子往前一掄,“咣當”一聲猛地砸在了黑板上,板擦“砰”地彈射出來,爆炸似的濺起無數粉塵,女生們嚇得尖叫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把椅子撿起來,以一種嫻熟的打砸姿勢,再度猛砸在講臺上,秦主任嚇得倒退一步。他掀起狠戾的眼盯過來,那一刻秦主任覺得自己是在與一頭狼對視,狼的目光幽幽的,咬著后牙問:“體罰是不是?” 二班的上午雞飛狗跳。 江諺挪了個位置,站到了有空調的班主任辦公室。 站沒站相,校服短袖下,一雙清瘦的手臂松松插在褲子口袋里,鞋尖一下一下地輕碾著水磨石地面,睫毛半垂著,不知低頭看什么。 不多時,班主任從推門進來,身后跟著一個穿黑色制服的短發女人,邊走邊客氣地談笑著。 那打扮精干的女人和江諺對視,臉上的笑容馬上淡了下去,遠遠地瞪了他一眼。 周向萍是從單位直接給叫過來的。政教主任在電話里把“個人品質”“原則問題”“犯罪”這樣的字眼都用上了,她連衣服都沒換就驅車趕來。 這還是她頭一次來江諺的學校。一進門,人人盯著她的制服打量,愧得她脫了外套,可白襯衣里面穿了件紅文胸,看她的人更多了。 她只得又把制服穿上,只狠狠地把胸前國徽摘了下來,捏在手心里。 班主任說:“江諺同學表現還是很不錯的,這次月考還拿到了年級第六名的好成績……” 周向萍說:“老師,真是對不起,砸壞的東西我們會全部賠償的?!?/br> 班主任說:“我相信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孩子的本質肯定是好的,畢竟有這樣引以為傲的父母……” 周向萍說:“給學校添麻煩了,回去我們一定批評教育……” 江諺冷眼看著兩個人互相點頭哈腰。 周向萍踩著黑色高跟皮鞋篤篤地走過來了:“江諺,跟媽道歉去?!?/br> 江諺瞥她一眼,不作聲。 周向萍耐著性子:“聽話?!?/br> 江諺扭過頭:“我要轉班?!?/br> 她皺起眉:“轉什么?” 班主任手機響了,到門外接了個電話,辦公室里只剩母子兩人。 江諺抬頭望著她,周向萍驚異于兒子的面容有了棱角,不知何時已經幾乎褪去稚嫩。 “轉哪個班?告訴我理由?!?/br> “十四班?!鄙倌甑谋砬椴氐煤苌?,面上只有吊兒郎當的冷。 周向萍不是個說不通的人,她深知江諺自小長在大院,缺乏管教的緣故,骨子里那股無法無天的戾氣,養到十七歲,已不好硬管了,只能慢慢引導。 她真去十四班轉了一圈。 回來時怒氣沖沖:“不行,絕對不行,那里面都是什么人???” 江諺復插著口袋低下頭:“要么轉班,要么轉學?!?/br> 提起轉學她就頭痛。 就他背的那兩個處分,晚鄉一中好不容易才收了他,這么偏遠的地方,再換更差的學校,弄不好真耽擱了。 “你生下來就討債來的?!敝芟蚱嫉芍?,“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個兒子?” 江諺看著地面冷冷笑了一下:“我不是您兒子,陶陶才是?!?/br> “你……” 班主任推門回來,陪笑:“江諺mama,我們說到哪兒了?” 周向萍尷尬地撩了下頭發:“發生這種事,對二班老師同學也不好交代,我想著……要不給江諺轉個班?” 班主任怔了一下,歪頭看著她身后的少年:“你先回去上課吧?!?/br> 江諺默然走出辦公室。 門閉上了,班主任飛快地填著轉班表格:“江諺mama,您知道十四班是個什么情況吧?” “是,我知道?!?/br> 她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江諺上個普通大學,找份普通工作,安安生生的,十八歲之前別給關進少管所里去。 “我和江諺父親十年前離異,對他……疏于管教,希望學校多擔待一些?!?/br> 班主任有些意外:“那平時,您和他父親誰管的比較多一些?” “我們……”周向萍有些難以啟齒,“一起管?!?/br> 班主任皺了下眉頭。 一起管,通常就是都不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