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葉芩扭頭對賈三說:“那你出去?!?/br> 賈三:“……得?!?/br> 門框當一聲閉上。葉芩好容易吱扭吱扭地把輪椅背過去,蘇傾就叫他:“葉芩……” 他只得吱扭吱扭地又扭回來。 蘇傾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悶的,通紅的一片,仰頭看著打開的柜子門,長睫底下眼珠閃閃的:“幫我,關門?!?/br> “……”學得倒快。 他拉住把手把蘇傾慢慢地蓋住,心里想,原以為這柜子也不大,可竟然能坐得下一個蘇傾。 里面的聲音,像是貓爪子在撓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把柜子門推開鉆出來,衣裳已經換好了,嘴唇上的紅也擦得干干凈凈,正在背后扎辮子。她回身彎腰一取,手里抱著換下來的洋裝,仔細看上面釘著的珠子:“不知道這衣服該怎么洗?” “用不著洗?!?/br> 蘇傾茫然地看著他,他說:“你拿回去?!?/br> 蘇傾說:“這不是你借我穿的嗎?” 葉芩頓了頓,忽地笑了:“是,還回來?!?/br> 蘇傾伸手要遞他,他不接,看著她:“給我掛衣柜里去?!?/br> 蘇傾轉身打開衣柜,小心翼翼地把這條長長的禮服掛好,在一排深色的西裝和長衫里面尋了個角落塞進去,那條裙子好像誤入了別人的領地一樣,格格不入:“這樣?” 葉芩還看著她的背影,眼底含了放縱的笑:“就這樣?!?/br> 第13章 雀登枝(十) 三更天,外面還在吵嚷,隱約傳來咆哮和女人的哭泣,賈三從樓下跑上來:“都快打起來了?!?/br> 葉芩坐到了床上,忽然聞到被子上有久違的太陽的味道,禁不住嗅了一下:“嗯?!?/br> 賈三心里著急,但他不敢碰痛點,只撿旁邊的說:“蘇小姐也是,一個鄉下姑娘,怎么有膽信口亂說呢,萬一讓二少爺查出來……” 葉芩掀開枕頭,赫然發現底下的東西沒了,語氣也冷了起來:“查出來又怎么樣?!?/br> 賈三深吸一口氣:“少爺真要跟二少爺走?” 葉芩躺下去,閉上眼睛,不理他。 “那您為什么不要他勻的錢,雖然他未必真心,但……但您也不能不上學呀?” “您才在平京待過幾年?那里當初什么樣?現在什么樣?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葉芩拿手掌蓋住眼睫,那意思是他要睡覺。好像這一夜天崩地裂都跟他無關,命運走到分叉口,他也需得睡這一晚。 屋里燈滅了,賈三還在黑暗里喃喃:“偌大一個家,說分就分了,今天還在一塊吃飯,明天就各奔東西,真是比動物還不如?!?/br> “我光記得平京到處都是拿刀拿槍的,大家都往這兒跑,f鎮山清水秀的又安逸,每天晚上都能睡囫圇覺,現在要回去,誰知道還會不會打仗?” 他一邊說,一邊開始默默淌淚。 樓梯上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嬤嬤仆人來來去去,有人去拿藥箱,好像說誰昏倒了,更多的是在匆忙收拾東西,大少爺準備得早,明天下午就要出發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占大頭兒,誰都想跟他們走。 葉芩沒打斷他,他知道賈三心里慌。他三四歲就來了f鎮,在這里長成大人,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安全的家。 賈三又固執地問:“少爺,f鎮到底哪兒不好?” “f鎮不會見報?!?/br> “平京整天打來打去見報了就好?” 葉芩有點困了,聲音迷蒙不清:“要是想躲,一輩子都可以待在這兒?!?/br> “那為什么不待在這兒?” “我不想躲?!?/br> 外頭三姨太太哭得厲害,她沒孩子,根本分不到錢。連夫人也跟著一起哭,她生養了兩個女兒,可都出嫁了,怕也只能守著老而見棄的丈夫過日子。 至于葉老爺……葉老爺說什么,已經無足輕重了。 葉家人的骨血里,似乎天生帶著一種獸類的強勢和冷酷,雄獸相斗,六親不認。 等賈三的哽咽都漸漸消了,葉芩才開口:“你跟我走?” 賈三說:“那當然?!彼鋈挥X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葉芩竟然由著他耍了這么長時間的性子,“小的只是想,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多熱鬧?!?/br> 葉芩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弱的才喜歡抱團取暖?!?/br> “那強的呢?” “強的都各憑本事?!?/br> 賈三只想拿什么絆住他:“那蘇小姐呢?” 葉芩沒說話。 “蘇小姐待少爺那么好,還給少爺曬被子,蘇小姐呢?” “……” 他聞著那股太陽味,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他夢見蘇傾,在灰房子背后的那片香草花田,在及腰高的香草背后,蘇傾伸手抱著他,禮服與禮服摩挲。 他把蘇傾抵在灰房子背后的墻上,手掌攀上了蘇傾的腰,果然細得仿佛可以納入掌中,再用五指玩弄。順著那腰線往上,蕾絲的洋裝下,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蘇傾一動不動,黑夜里,她緊張又安靜的黑眼睛望著他,溫軟的身子在緩慢地隨呼吸起伏。 她不會拒絕,那雙眼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什么都接受。 他看不得這雙清澈深沉的眼睛,伸出手掌遮住了它們,手掌下面露出她小巧的鼻尖和涂成暗紅色的嘴唇,一點不干燥,像質地細密的絲絨,但更像飽滿誘人的櫻桃。 冰碗里的櫻桃是毒酒淬過的,他這一輩子最怕櫻桃。 可是他覺得此刻沒什么能攔得住他橫沖直撞的欲.望,他將臉傾過去,含住了,吃掉了。 死了,那就死了吧。 蘇傾是在離家十余米的角落里找到蘇煜的,他還穿著舞會上的衣服,小狗一樣坐在土臺階上,靠著泥墻打盹。 蘇傾碰碰他,他驀地轉醒,瞪紅了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任性地跑出來,本以為蘇傾會放下一切,馬上追出來,沒想到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他篤定的心里驀地著慌了。 不一會里面又出來了一個賈三,勾肩搭背地將他強壓回家,路上說了半天,竟只有一個意思:蘇傾往后就是葉家護著的了。 他冷冷地看著蘇傾:“你那個腿斷了的朋友,原來就是葉家的五公子?!?/br> 蘇傾站著,低頭看著他,黑暗里的眼珠閃閃的。 她在游神:糟糕,在舞會上這么一鬧,把找林小姐的事情給忘了。 “原來媽說不讓你見的人就是他……” 蘇煜喃喃,他想起葉芩看著他時那股睥睨萬物的驕矜勁兒,哪怕他就是個殘廢,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瞧他…… 都怪蘇傾:“你什么時候跟他搞在一起了……還打扮成那樣,你知不知道羞恥?” 蘇傾的目光劃過他身上的西裝,對上他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喜歡洋裝,喜歡開放,怎么今天卻覺得羞恥?” 蘇煜惱羞成怒:“你瞞著家里,跟別的男人糾纏不清,還有臉狡辯!” “你同三小姐可以交朋友,jiejie憑什么不可以和葉家少爺交朋友?”她的目光真似有點疑惑,猶如不解世事的頑石,泠泠地倒映出月光,“你不是日日吟誦平等嗎,平等是什么意思?” 蘇煜覺得有點震驚,因為蘇傾低眉順眼,從不會這樣反駁他,站在他眼前的人,讓他覺得有點陌生,只有那柔和的語氣讓他確定,這還就是不識好歹的蘇傾。 叫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他本可以直接沖進屋叫醒母親,讓媽拿家法好好教訓她的,可他沒有,竟然在后半夜里蹲在門口等著她解釋,好像他多稀得這解釋。他剛才是不是有??? “你利用我出門,轉頭就把我丟下,你還當我是你弟弟嗎?” 蘇傾嘆了口氣,接下他的話頭:“蘇煜,你是我弟弟,只是我弟弟?!?/br> 她拉開門,自己走進去。 蘇煜這次聽懂了,她的意思是,他管得太多了。 眼看蘇傾就要往進走,他崩潰了:“我現在就告訴媽?!?/br> 蘇傾替他把門打開,回頭冷淡地看著他:“去吧?!?/br> 見他僵在原地不動,便給他留下了門:“要是不去,早點進屋睡吧?!?/br> 蘇傾知道他和蘇煜之間的梁子就此結下了。 他在家里不再正眼看她,也不跟她說話,寧愿被先生責罰,也再不肯讓她幫忙抄課文了。 蘇傾權當沒看到,她不與小孩子置氣,還感激他沒把舞會的事情和盤托出,不論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 只有蘇太太覺察一點端倪,心里著急,好幾次暗示蘇煜對jiejie好些,他都大吵大鬧,她也喏喏不敢再說了。 這日信客又來,捎來平京蘇家的一點補貼,順帶著捎了一小袋平京的生栗子,說是路上見了買的。 他來的時候,蘇傾正在外挑水,家里只有母子倆。 f鎮人不興吃栗子,蘇太太饞平京的炒栗子饞了很久,喜出望外,打點了信客以后,就著鐵鍋把栗子炒熟了,把蘇煜叫來。 她心疼蘇煜生在f鎮,從沒吃過平京個頭巨大、甜香軟糯的栗子,也沒見識過平京的繁華。 她撈了一盤子讓蘇煜嘗,看著蘇煜笨拙地剝,急忙奪過來,被燙得直換手,吹著:“兒啊,仔細燙?!?/br> 蘇煜嘗了一顆。蘇太太邊剝著吃邊笑著問他:“好吃么?” 蘇煜點頭,二人面對面坐著邊剝邊吃,吃了好一會兒,蘇太太突然想到什么:“給你jiejie留一點?!?/br> 按年紀算,蘇傾應該也沒吃過。 蘇煜一聽是給蘇傾留的,抓起來全攏在自己一邊:“媽,我愛吃,全留給我吧?!?/br> 蘇太太心疼兒子,想了一想,妥協道:“那好吧,下次再有,可一定要給jiejie留?!?/br> 蘇煜就一口氣把栗子全吃了,最后有個剝不開的,像塊頑石,他就留下。 等蘇傾回來,蘇煜冷眉冷眼地同她說了這些天第一句話:“幫我把這個剝開?!?/br> 蘇傾低頭一看,桌上一片狼藉,滿是栗子殼;見蘇煜求助,當下沒想別的,接過來掰了幾下,沒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