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說完他就讓賈三背他走了。 蘇傾把臉抬起來,旁邊托盤里放了一份飯菜,蛋羹還冒著熱氣。 嘗了一口,她微皺眉頭,沒放鹽。 這下一直到夜幕降臨,蘇傾都沒再見到他。 她初來時那點生疏和緊張,早就讓這漫長的一天耗完了,讓人帶著步進那座灰房子里時,她甚至覺得這一趟與去洗個衣服或者擔趟水沒什么差別。 這次大少奶奶辦生日舞會,排場極大,請全家人來,親朋好友也叫上相熟的朋友,廳里擠滿了人,年輕的男客們穿西裝,老一代穿長衫,女人們有穿洋裝的,穿旗袍的,還有穿襖裙裹小腳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氣氛很熱烈。幾張拼起來的長條桌子上擺滿精致的小點和酒杯,廚房和主人都忙成一團,前者趕菜,后者應酬。 賈三帶著她從這熱鬧得自顧不暇的餐廳里徑直穿了過去,就像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大雜燴世界里穿行而過,從后門進了小花園——原來是大宅園林的一部分,后來被日本來的二少奶奶改造成幾畦香草田。 蘇傾在半人高的香草背后看到了葉芩。 今次他終于坐了上了輪椅,頭發用發膠梳得很精神。蘇傾第一次見他穿禮服,單排扣馬甲下面是冷白的襯衣,手里拿了一只帶彎鉤的手杖,上面蕩著拽下來的領結,蒼白的俊容鋒利。 蘇傾問:“怎么不進去?” 他的兩只手臂懶散地撐在輪椅上:“里面吵得很?!?/br> 葉家老爺和幾個姨太太都沒有來,葉老爺討厭這座破壞他古典花園的灰房子。因禍得福,舞會的氣氛更松快,也可以喧囂得更晚。 蘇傾見他深灰色西裝外套大敞著:“冷嗎?” 葉芩仰頭看她,又移神去看那一對晃悠悠的珍珠耳墜子,反問:“你冷嗎?” 蘇傾身上還披著那件嬤嬤給她的墨綠色披風,不過那是配另一件衣裳的,披在她身上顯得寬大:“我不冷?!?/br> 葉芩也注意到了,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說:“我腿冷?!?/br> 蘇傾果然立刻把披風脫下來,彎腰給他平平蓋在腿上,肩膀和后背驟然暴露在冷風中,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葉芩驟然看見了她露出的肩膀和手臂,這條淺色的裙子襯出她奶油質地的皮膚,他忽然發覺不僅是前襟,腰上也改動過,收緊了她的腰線,真是一毫一厘也不差,收得太搶眼。 蘇傾還緊張地看著他的眼睛:“現在好些嗎?” 他躲開她不知避諱的眼:“進去吧?!?/br> 五少爺果然像個影子,這場熱鬧盛會他缺席了前半場又突然出現,都沒人注意。但站在他身邊的蘇傾卻打眼,大少奶奶一眼瞥到了她,跟大少爺說:“你看老五旁邊是哪家的小姐?” 大少爺一看,那里確實立著一個美人,穿得華貴,來來往往的人都挪不開眼:“看著眼生,不認識啊?!?/br> 大少奶奶拿了杯酒,想去和她搭話,讓大少爺攔?。骸澳憧??!?/br> 二少奶奶鶴知已經走過去了。 大少奶奶啐:“又讓她搶了先!” 這位日本來的太太深諳東方美學和文化,穿著貼身的旗袍,蓮步輕移,笑起來兩個酒窩,甜美親和:“你好?!?/br> 蘇傾下意識地想回頭看葉芩,可他不作聲,她只能道:“你好?!?/br> “小姐貴姓?” “姓蘇?!?/br> “哦?!柄Q知與她碰杯,“蘇小姐今天真美,‘繡面芙蓉一笑開’?!?/br> 蘇傾已經從她的口音里判斷出來人是誰,心里的警惕和緊張壓倒了全部羞澀。蘇傾不知道她的表情使這張臉看起來有些冷艷,而在鶴知看來那是貴族式的倨傲:“多謝二少奶奶,您也很美?!?/br> 鶴知很忐忑,她見蘇傾只答不問,疑心她不樂意被打擾,只得硬著頭皮問:“以前沒見過蘇小姐,不知貴府在哪,以后有時間,鶴知愿意去拜訪?!?/br> 蘇傾猶豫了一下,含糊應道:“離得遠,五少爺請我來,我才肯來?!?/br> 鶴知點點頭,似乎更加全神貫注,一雙眼睛像要發光:“不知令尊高就?” 蘇傾馬上明白,鶴知是急著探她身份高低。她知道現下和葉芩是一體的,她的面兒就是他的面兒,于是她胡亂說:“在京?!?/br> 鶴知額頭上都冒了汗:“具體些?” “中官?!?/br> 鶴知還想再問,被蘇傾身后的葉芩打斷了,他手上擺弄著那只手杖,垂著眼睛提醒:“二嫂,失禮了?!?/br> 鶴知也知道自己失禮,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棘手的蘇小姐,她絕不會強壓尷尬,對葉芩這么親熱:“呀,五弟近來身體好?” 葉芩眉梢眼角的笑像是貼上去的輕浮敷衍:“好?!?/br> 蘇傾突然發現蓋在葉芩膝蓋上的披風掉了一半下來,好些絞在了輪椅的輪子里,另一段纏在他右手上,她害怕他傷了手,趕緊蹲下身轉動輪子,把披風拽了出來,給他蓋平整。 鶴知在一旁看得心驚rou跳,客套了兩句就走了回來,二少爺正等著她,夫妻倆頭碰頭,二少爺問:“怎么樣?” 鶴知搖頭:“不好?!?/br> “多不好?” “我看那個蘇小姐古禮很妥當,怕是個人物?!?/br> 二少爺皺眉頭:“她家是做什么的?” “說她爹是中官,中官可不就是朝中官,莫不是平京新政府里的?” 二少爺最討厭這一套古腔古調:“要是個官員,直說職位也便罷了,現在連‘官老爺’都不興了,她干嘛這么隱晦,還什么‘中官’?” 鶴知覺得他傻透了:“那就是官大唄!官越大,在外越不能說,以免引來刺殺?!?/br> “那得多大呀……”二少爺仰著頭,開始想時常見報的平京正得勢的幾個人,有沒有姓蘇的,一時半會還真想不清楚。 “反正人家說了,要不是老五請她,她都不肯來?!?/br> 二少爺越想越煩:“那她跟老五什么關系?” 鶴知努努嘴:“你自己看?!?/br> 遠處蘇傾正俯下身聽葉芩講話,眉眼溫柔得很。 二少爺承認,從小葉芩都是他們弟兄里生得最俊的,可是后頭的病壓倒了他,沒想到一個殘廢還能有這種際遇,他沉吟片刻:“看來得把老五拉到我們這邊,他和這蘇小姐真能成,咱們以后回了平京,還能用得上” 鶴知說:“我看不行?!?/br> “為什么?” “葉芩那性子,我們討好不了他,平白惹得沒趣,一個不小心鬧翻了,還惹下麻煩?!?/br> 二少爺想了想:“那我們給他出錢,帶他一并到平京,讓他自立門戶去。以后就算老五有所成,也得念著當年的恩?!?/br> 鶴知點頭,笑靨如花地挽住他的手臂。 音樂聲響了好一陣,舞會已經開始,一對對男女像燕子似的飛來飛去,蘇傾看得很新奇。 她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會跳舞,嚇得一頭冷汗,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守著葉芩,不必跳舞,馬上嘲笑起自己。 這么一笑,就有人看見了。 這個人大名叫吳雨桐,別人都親昵地喊她“吳三小姐”,后來連吳字也省了,就叫三小姐。 三小姐瞪大了眼睛,猛戳身旁的人:“蘇煜,快看!這不是你家遠房親戚嗎?” 蘇煜的眼神直直與蘇傾錯過去了,因為他根本沒認出那個盛裝打扮的小姐是是自己的jiejie。 “誰?” “那個呀?!比〗忝蛎虼?,有點疑惑,“不是她嗎?” 蘇煜現在看見了蘇傾,不過他不敢相信,因為立在吊燈下的那個是高貴與美的化身,她的脖頸、肩頭、腰肢,微卷的頭發,她象牙白的膚色與飽滿的下唇,她立在葉芩的輪椅前,像是守護他的阿芙洛狄忒女神。 美而不可及。 只是她笑的時候,他在她臉上辨出一點熟悉的神情來,這印證的瞬間,他心里猶如天崩地裂。 三小姐贊嘆道:“我就說她是美的?!?/br> 是的,他終于發現蘇傾原來是這樣美的,但他同時感到一種滅頂之災般的憤怒,好像被最親近的人玩弄背叛了。 她難道不應該守在黃狗和雞鴨身邊嗎?難道不該做飯洗衣服照顧母親嗎?憑什么可以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變得這么光鮮,遠遠地拋掉了他,還無聲地嘲弄著他? 他直愣愣地走過去,才發現自己與蘇傾僅僅一樣高,這讓他更失去理智了,他死死地瞪著她:“jiejie,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蘇傾瞬間蒼白無措神色讓他感到一陣快意,他堅信自己用刀一戳,她這虛榮的外殼就會疲軟松弛,就能回到正常的屬于她的生活里去。 蘇傾猛地看見了蘇煜,腦子里一片空白,可蘇煜居然還朝她伸出了手,好像要用那只手當場揭開她一切的假面。 她好像已經看到看到餐廳里所有人看著她的畫面,包括剛剛讓她應付過去的鶴知,可如果人們再要看,她背后就是葉芩了。 蘇傾后背一陣發涼,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爬上了自己的腰,她低頭一看,原是葉芩那把帶彎鉤的j形手杖。 他握著手杖的柄,手杖的彎頭勾在蘇傾的腰上,往后輕輕一帶,蘇傾順著他的動作后退兩步,被他拉到了身旁。 葉芩仰頭看蘇煜,瞳孔的顏色很淺,顯得很懶散,但又好像是暴風雪撲面,一片白的肅殺。 他說:“蘇小姐是我的女伴,只陪我一個人跳舞?!?/br> 第12章 雀登枝(九) 賈三覺得葉芩這句話算得上很客氣,按他的脾氣,直接一杯酒潑上去也是干得出的。蘇傾站在這兒打眼,剛才也有人想來請她跳舞,但掂量一下身后的葉芩就算了,也就眼前這個小崽子,不看眼色敢往上冒。 他竟然還在用那鴨公嗓子說話,毫不避諱地盯著葉芩的腿:“可你沒法跳舞?!?/br> 蘇傾感覺到抵在腰上的手杖在緩慢地移動,仿佛一只手反復不輕不重地按壓她腰上的某一處,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葉芩正在想辦法控制自己,不是因為今天是他大嫂的大場面,是因為旁邊有只謹慎的小鳥,讓人一嚇就驚飛了。 這么想著,他有點好笑:“那也輪不到你?!?/br> 小毛孩嘴又一動,為避免他再吐出什么不該說的來,賈三趕緊上去搡他:“你怎么跟五少爺說話的?” 蘇煜哪受過這種委屈,兩個人眼看拉扯起來。 吳雨桐也追上來,把蘇煜拉開:“阿煜,你在干什么?” 賈三決定自己當這惡人,他無賴地一笑:“三meimei,把您的客人看好?!?/br> 吳雨桐不跟這惡仆一般見識,只是知道葉芩是出了名的陰郁暴躁,從小她就不敢靠近這個遠房表哥,她拉住蘇煜不放:“跳舞哪有強求的?我們到那邊去吧?!?/br> 蘇煜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死死盯著蘇傾,發現她眼里沒有絲毫愧疚之后,氣得扭頭跑出了灰房子。 “哎,蘇煜!” 頂燈打在葉芩眉骨上,他的側臉顯得更加鋒利瘦削,他今晚的話已經說到頭、說到極致了,就像披著人皮裝文明人的狼,實在演得累了,一叢睫毛疲倦地覆下來:“去送送蘇大少爺?!?/br> 賈三一聽這稱謂,悟了,追出去扭送蘇煜回家,省得這個□□突然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