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沈祈盯著她半晌,沉著臉拂袖而去。 沈軼在一旁跪得筆直。 觸怒了牛魔王,鬧得沈家上下雞飛狗跳,幾道戒尺哪里夠?蘇傾有所耳聞,知道沈軼在家里斷斷續續挨過好幾頓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 夫子打著打著,忽然瞥見見旁邊小雞仔一樣擠上來的蘇傾,遞上雙手,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小臉嚇得發白。 蘇傾實為蘇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時乖巧到了軟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實在是個禍害,早該吃些苦頭,便罵了沈軼兩句,算了。 但罰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頭西斜,窗欞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轉移動了,蘇傾感覺到沈軼側頭看她,似乎詫異她怎么還沒走。 過了一會兒,他出了聲,語調陰陽怪氣:“胸前的小饅頭藏哪兒去了?” 沈軼的聲音很清潤,說話的時候目朝前方,因為心里不太耐煩,眉宇間的冷意便愈加明顯。 蘇傾突然感覺到這話與牛魔王的刻意調戲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視前方,穩妥地回答:“我娘說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饅頭,一纏便沒了?!?/br> 沈軼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扭頭看她。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夕陽的光暈異常柔軟,橙紅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湯。 她又聽他開口,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幾分興趣:“蘇家的女兒,個個賽西施?” 蘇傾扭過臉,布冠像男兒繃在額頭上,把她那些溫柔曖昧的碎發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細細的眉毛下面那一雙秋瞳和初顯飽滿的下唇,仍顯出遮不住的明麗殊色,斜陽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會兒,遲疑道:“這說法我倒沒有聽說過。我覺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們又沒有見過西施?!?/br> 沈軼心想,誰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樣,反正大姐兒已經足夠白了。 這事兒過去以后,蘇傾主動搬到了沈軼前桌坐,還給他正式地行了個同窗禮,表明自己還他恩情的用意。 沈軼看了她兩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學堂里,他是獨一份的形單影只,他只喜歡隱沒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擾和親近。 可是蘇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實意、風雨無阻的好。沈軼挨了棍子,上課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著站著,夫子問她怎么站著上課,她也不畏手畏腳,就讓自己糯糯的聲音大方地回蕩著:“我坐著直想打瞌睡,見沈兄站著,懸梁刺股,奮發圖強,我便也學學,果真不困了?!?/br> 蘇傾說話極穩,是個聰明變通的,但就是這種一板一眼的認真,帶了股小兒憨氣,聽了讓人心軟,夫子心情大好,撫須贊揚。 等下了學,人都走光,蘇傾從他悄悄桌上撿了一頁紙,拿回家參看,點蠟熬了幾宿,幫他把罰抄的書抄完了。 娘半夜轉醒,見她屋里燈還亮著,披著衣服端著燭臺來她房里,詫異道:“我兒,課業有這么多呀?” 聽她三言兩語講了經過,也不攔她,點點頭道:“嗯,大姐兒知恩圖報倒是好的?!彼旖袕N房給她做了一碗蓮子羹,防止她晚上饑餓。 蘇傾捏著筆桿兒,盯著湯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學,雁兒來接她,手里提著個食盒東張西望,蘇傾招招手,小丫鬟做賊似的踮著腳尖兒走到她跟前。蘇傾把食盒往沈軼桌上輕輕一放,也不讓他尷尬,拉著雁兒便走了。 沈軼低頭站著,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頭。關節好像銹住了似的,僵硬地掀開食盒,第一層是一碗紅棗銀耳湯,撲面而來的甜香,二層是軟香酥,底層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餅,旁邊還有一只小碟,放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帕,還壓著一張字條:“放著,下午雁兒來收?!?/br> 他沉默了片刻,只挑了酥油餅吃了一小塊,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塊白絲帕,沒有擦嘴,而是閉上眼睛試探地輕嗅了一下,那上面的女兒香若有似無,一下子鉆進肺腑。 他立即便頓住了,好像鼻子被燙了一下,一只手將那絲帕塞進懷里,又拿手胡亂捅了兩下,將那露出來的邊角也塞進衣服里,眼不見為妙。 第二日蘇傾故技重施,只是沈軼掀開食盒的時候,發現第二層的軟香酥換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餅,旁邊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 沈軼亦很聰明,轉念一想,難道因為他昨天沒碰軟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輕輕一哼,倒要看看她機靈到何種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層卷了一沓紙,他打開一看,竟然是他該罰抄的文章,一張不落,連字跡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頭看著食盒時,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細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現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開三層,里面又放了一條新的絲帕。 他像小狗一樣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絲笑,反手揣進懷里,若有人在,定會被這又兇惡又天真的笑嚇得呆滯在原地。 這回他沒走,敏捷地貼在窗外墻根下,等著雁兒來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來的,是蘇傾親手掀開食盒收拾,雁兒只是揣手站著旁邊看。 “呀,昨天還吃了咸餅,今天怎么一點兒沒動?!?/br> 雁兒喊起來,蘇傾捏著蓋子,抿著唇沒吭聲,眼底有點兒失落。 不過待她把二層食盒掀開,雁兒便發現了不對:“小姐,第一天他吃了咸餅,您就說他應該是愛吃咸的;今天他啥也沒吃,只把您帕子給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說!”蘇傾開口打斷,整張臉緋紅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兒頭一次見大姐兒臉紅,嘖嘖稱奇:“喲,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說啥?” 蘇傾凝神仔細想了想,臉上的紅便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們家做的點心不干凈?!?/br> 雁兒一皺鼻子,覺得他真過分:“哦,原是這樣?!?/br> 第三天,沈軼輕手輕腳掀開三層食盒,在底層原來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條潔白的手巾,旁邊還擠著飄著花瓣的渙手盆。 沈軼:“……” 第四日,蘇傾正站著上課,忽然背后有人拿筆桿戳她一下。 她以為自己擋了沈軼,連忙往旁邊挪了半步。 身后的人頓了頓,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頭,他撐著桌子,很輕易地向前一傾,越過她的肩頭,湊在她耳邊飛快道:“喂,別送吃的了?!彪S即趕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蘇傾的眼睛驀地瞪大了,倒不是因為他的拒絕,而是他們兩個從未離得這么近過。他的唇幾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幾片極輕的羽毛,落在她耳廓邊。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釀的一罐酒,有一朵氣泡慢慢從底部升到了瓶口,這個時候又被人倒過來放,那朵氣泡又從喉嚨處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進肚子里去。 這學堂里唯二人站著,沈軼一直忍不住盯著她看,這一堂課上得非常煩亂。 他想,大姐兒太白了,輕易地便這么紅耳朵,怎么一節課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負了她似的。 第3章 歸去來(三) 等沈軼身上的傷徹底養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節,一連數日陰雨連綿。 沈軼兇神惡煞的威名遠播,平素受了氣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掛在教室外的傘出氣,將他的傘撕爛折斷,再跳上去踩上幾腳,變作一堆破爛,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遠。 一來二去,沈軼覺得煩,干脆連傘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圓領袍全部打濕,飛速地穿梭在撐傘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單影只地走回家去。 蘇傾是有一把傘的,在梅雨季到來之際,她撐開了自己心愛的花紙傘,輕盈地追了幾步,踮著腳尖罩在沈軼的頭頂。 沈軼仰頭一看,看到的不是陰雨天幕,是傘骨上一片疏影橫斜。 半晌,他往傘外鉆:“你自己走?!?/br> 蘇傾咬著下唇,將傘往他那邊傾,一張口,被壓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點而朱:“……我順路的?!?/br> 自他在學堂里貼著她說話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連簡單的話也說不利索了。 沈軼不再說話,放慢了腳步,別過頭望著橋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蘇傾風雨無阻地替他撐了十幾天的傘,終有一日讓沈祈撞見了。 這日下學,沈祈將她拉到一旁:“傾妹,你不知道他這個人有多低劣?!?/br> 沈軼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無尊長,難以□□,沈家上下視其為公敵,沈軼與正房所出弟兄,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是倒沒人敢拿他如何,沈軼甚至為自己爭取到了上學的權利。沈祈說:“因為他實在是條瘋狗,狗咬人,人還咬狗嗎?” 蘇傾把衣擺在手里揉來揉去,低頭道:“那你們先打罵他了嗎?” 沈祈愣了一下:“你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他生下來就像現在這樣的?” “傾妹?!鄙蚱眍D了頓,感受到她有些抵觸,語氣越發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閨秀,你們姊妹都是知書達禮地培養出來的,哪里知道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楊花的妓子,養出什么樣的孩子來,多會騙人,多會害人,你根本不懂?!?/br> 話音未落,蘇傾聽見“嚓”的一聲輕響,吃了一驚,急忙追到門外去,只看到沈軼手里本來拿著她的傘,臉上的表情陰沉寂靜,看見她的臉,他把傘往地上一擱,轉身飛快地走了。 “哎,傾妹!” 蘇傾不顧沈軼在后面阻攔,抓起傘就追了出去,只倉促行了禮:“沈兄先行!” 外頭的雨如瓢潑,蘇傾只后悔自己穿了個長襯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將傘傾過去,左邊袖子全是水,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鞋也全濕了,像是在沼澤地里跋涉。 沈軼走得飛快,雨絲打濕的頭發貼在額上,五官顯得更加鋒利,他側眼警告:“你離我遠一些?!?/br> 蘇傾置若罔聞,追著他走了好遠,沈軼的氣似乎無處可撒,回頭看她,笑里帶著狠意:“瘋狗不用打傘?!?/br> “那還是要打的……”她很執拗,絲絲縷縷的頭發從布冠中掙出來,仰頭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是烏黑潮濕的。 沈軼猛地停下,睨著她:“你說什么?” 他似乎是更生氣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氣笑了。 “我說……”她停了一下,濃密的睫毛抬起來,鼓起十足的勇氣,將錯就錯了,“我說我也不傻?!?/br> 豈會聽風就是雨。 雨聲喧鬧,沈軼依舊沉著臉:“你過來些?!?/br> 見她半晌不動,他一把搶過傘,將她拎到了自己身邊。 抓了那一把,大姐兒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這場雨,衣裳全濕了,不知道會不會一病不起。 他傾過傘底勾著她的腦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讓她那濃密的黑發多露出來些。 蘇傾見過拿大笤帚掃院子的,她覺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葉,被沈軼一勾,自己蹦著跳著到了他身邊,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笑了。 蘇傾笑起來好漂亮,仿佛整張傘面的梅花都開了,暗香浮動。 那把紙傘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大,能將他們兩個都庇護著,他撐著傘,聲音很低:“元宵節花燈夜,你來學堂后院,等我一等?!?/br> 蘇傾只管走路,沒有答話。 到了那張燈結彩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學的,后院里只掛了一盞小燈籠,照得樹木影影綽綽。 蘇傾今次終于作女裝打扮,廣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風,頭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發披散下來,薄施粉黛,點染朱唇,如若桂宮仙子臨凡。她從喧囂的燈會上遛了出來,懷著滿心緊張在院子里等。 月亮如玉輪,清暉四散,蠟梅香得若有似無,偶有一點細微的響動,是草叢里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滲入泥土里。 蘇傾老老實實地等了半個時辰,直到天晚了,外頭女眷孩童的喧囂聲漸消,月光照在她臉上,照得見她眸中的猶疑和失落。 他還來嗎?該不是忘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忽地一陣風來,一道身影從后院里參天大槐樹橫斜的枝杈上躍下來,落到了她面前。 少年看著她,明月照著他的臉,那眸光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帶著令人心驚的獨占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