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接著便覺又有東西灌進口中,帶著些許宜人的清香。 他不想喝,但他無力抗拒。 腹中絞痛,他不受控制地再度吐出來,他只知道自己在吐,知道周圍有很多人,其他什么也不清楚。 過了不知多久,腹中的痛感淡去,緊接著襲來的,是無盡的冷意。 冷意漸漸遍布全身,又冷又疼,每一根神經都像浸在冰里。 他禁不住地哆嗦,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沒有炭火可用的寒冬臘月。 人人都盼著過年,可他最怕過年。過年時他便要接連跪上好幾日,冷得好像血液都凍住。 不,別讓他回去…… 他下意識地掙扎,想沖到正德殿去,求她許他一死。 那時他也這樣做過,只是沒有一次得以離開啟延宮。 天下都是她的,總歸是她想見他才能見,她不想,遠輪不到他去要求什么。 “陛下……”他呢喃低語。 正抹著眼淚的虞謠一驚,連忙看去,他卻仍閉著眼,并沒有蘇醒。 “陛下……”他又叫了一聲,她抓住他的手:“貴君?” 似乎辨別出了這個聲音,他的手緊了一緊,眉心輕蹙出一條線。 “陛下……”他試圖從黑暗中分辨出她在哪兒,又茫然地自己念著,“殺了我……” “殺了我吧……” “貴君你說什么?”虞謠驚慌失措,“你聽得見嗎?你別……別亂想??!你快醒過來,我在等著你?!?/br> 不知他聽沒聽見,總之他安靜了一會兒。 再開口時,眉心卻蹙得更深:“不是我干的……” “陛下,不是我干的……” 虞謠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卻不知該怎么做,只能握著他的手,怔怔地望著他。 “不是我……” 少頃,他的聲音忽而脫去了方才的激動,陡然間變得無力。 他的眉心也舒展開,臉上一下子尋不到什么表情了。 虞謠倏然心慌。這樣的神情,她在他臉上見過。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這個樣子,平淡的、麻木的,不論跟他說什么,他都沒有情緒。 因為在他心存希望地等她的時候,她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希望殆盡之后,他變得像是行尸走rou。 “貴君……”虞謠聲音發啞,又過一會兒,卻見眼淚從他眼角淌了出來。 慢而清晰地,一直滑出來。 她恍然驚覺,她好像從未見過他哭。感嘆于他吃過的苦時,她掉過眼淚,他卻反倒一笑而過。 他跟她說:“陛下能這樣想,之前的苦也就不算苦了?!?/br> 現下,他卻反倒哭了。 她感受到了更加清晰的絕望。 “不是我……”他疲累地一遍遍念著,深陷在一場噩夢里。 噩夢可怖,夢里他竭力的解釋,可她不信。 他卻不敢醒。 他怕醒過來,面對的就又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看不到盡頭的痛苦折磨。 . 他不醒,虞謠便不敢走,也顧不上去想別的。 她伏在桌上怔神,靜看著天地滑入黑夜,又迎來新一日的晨曦。累到頭腦發脹之時,余光終于看到床上的人動了動。 她匆忙起身,向床榻走去,聽到他虛弱地問阿晉:“這是什么地方?” 阿晉帶著喜色:“您可醒了!這是宮正司的廂房?!?/br> 宮正司。 席初眼底一片死寂。閉上眼睛,準備迎接下來的事情。 “貴君?”熟悉的聲音傳進耳中,他微微一栗,復又緩緩掙開眼睛。 虞謠見他確實醒了,舒著氣坐到他床邊,一疊聲地問他:“你感覺怎么樣?有哪里不舒服嗎?想不想吃什么?” 他有些摸不清狀況,便沒作回答,只定定地看著她。 半晌,他的目光一分分向下挪,挪到她的小腹上。 她懷孕四個多月,原已塞了個薄薄的墊子,墊出一點點顯形的樣子——至少她告訴他那是墊子。 但現在,她的身材恢復,小腹全然扁平了下去。 他神思恍惚,輕輕地開口:“陛下小產的事……” 是不是真的? 他沒有勇氣問。 到了嘴邊的后半句話,硬變成了:“不是臣干的?!?/br> 她和他對視著,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中油然而生的驚懼。 第51章 溫潤如玉是席初(12) “我知道?!庇葜{難忍哽咽, 揮退宮人,溫聲告訴他, “我沒懷孕,也沒小產,只是藥效太猛所以暈過去了, 跟你自然沒有關系?!?/br> 席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神色并沒有什么變化:“賜死……” “……沒那回事!”虞謠語中發狠, “混蛋衛珂!跟我說你畏罪自盡, 跟你說我賜死你?!你等我弄死他!” 席初噤了聲,過了會兒,又恍惚地說:“臣不是畏罪自盡?!?/br> “我知道我知道!”虞謠連聲說著,俯下身貼在他胸口上, 又說,“都過去了, 你安心!” 過了良久, 他的呼吸聲終于平靜了些。虞謠如同先前一樣, 額頭在他胸口蹭上一蹭,輕聲道:“你再多睡一睡, 一會兒太醫還會過來。我先回清涼殿,把事情處理一下?!?/br> 她在這里守了他一夜,實際上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呢。 比如衛珂。 她要他好看?。?! 她這樣說的時候,席初并沒有什么反應。但當她起身要從床邊離開時,他拽住了她。 “別走……”他低語呢喃,看起來卻好像并沒有什么意識。 虞謠心中搐痛, 耐心地坐回去,他怔怔地再度重復:“不是臣干的?!?/br> “我知道,我都知道?!庇葜{柔聲,他慢慢回過些神,松開了她。 離開宮正司,虞謠越想席初的狀態越是恨意橫生。 衛珂決計不只是假傳圣旨,指不定還和席初說了多少有的沒的,把剛剛放松下來的席初激成了驚弓之鳥! 于是在她回到清涼殿后,整個清涼殿的氣壓都很低。宮人們全都瑟縮著站著,盡量假裝自己不存在,沒一個人敢到她面前刷存在感。 虞謠冷著張臉梳理思路,很快理出一個解決方案。 她對自己的優勢劣勢還是比較清楚的,朝中治理得還不錯,碰上啥突發狀況也都能及時妥當地料理,一班人馬用得得心應手。 但是后宮,一筆爛賬。 這次的事情里,席初先前砸重金搞掉她的孩子暫且不論,那叫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但這回,宮正司里不少人都有問題是明擺著的,至于是被衛家收買還是被衛珂個人收買,都不重要,反正這波人不能用了。 不能用,就得換,大換血,徹底換掉。虞謠便先下了道旨,完全重組宮正司,先前的老人們該遣散的遣散、該治罪的治罪。 不過這種重組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她就緊跟著又下了道旨,把悶聲作了個大死的衛珂直接交給了刑部去辦。 她沒有多授意刑部什么,因為白澤推測的衛珂或許不知衛家打算的想法靠譜,想直接從衛珂口中審出衛家的問題,也不現實。 刑部只要把眼前這件事的實話問出來就行了。 得了旨意后,刑部的官員到行宮去拿人。衛珂自然大聲喊冤,要求面圣。 喊聲傳到了清涼殿里,但人沒能進來,旁邊的宮侍小心地打量女皇的神情,只見女皇冷笑:“煩死了。堵上嘴,押走?!?/br> 或許是因為虞謠表現得太過絕情,衛珂心態崩盤,當天傍晚就什么都招了。 給女皇下毒、戕害皇嗣、假傳圣旨,寫著聳人聽聞的罪狀之后按了他的手印。 虞謠沒料到他會招得這么快,一時間竟然覺得有點舒爽。 而后,她借衛珂的這一系列大罪問責衛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差親兵把衛家圍了起來,抓出幾個衛家長輩去密審,同時搜府找尋物證。 拜衛珂的自作主張所賜,這一切對衛家來說都措手不及。 最后一道旨意發下去時,天色已黑。虞謠一天一夜沒睡,一松下勁兒就累得七葷八素,原本想再去看看席初,可連路走走不穩,只好算了。 哈欠連天地躺到床上,她吩咐說:“問問太醫貴君恢復得如何,若是情形還好,明天讓他搬來清涼殿住……” 好像話剛說完的一剎,她就睡沉了。 這一覺她的睡眠質量倒很高,第二天照常神清氣爽地上朝去了。 早朝的氣壓也挺低,大家都被衛家的事搞得有些緊張。主要是衛家這些年的形象都非常正面,衛珂引起的后宮爭端也未必就和家里有關?,F下整個衛家都突然被問罪,朝臣們都有種皇帝喜怒無常的感覺。 虞謠不在意,反正等刑部審出結果,事情就都清楚了。 下朝再回到清涼殿,宮人來稟說,貴君已經到了。 虞謠禁不住加快了腳步,直奔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