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前朝昭惠公主亂政,前車可鑒。 以至于這個作為天子的父親,親手剝奪了他最心愛的女兒一爭天下的全部可能。 她這一生,盛衰榮寵,都由她的父親親手給予,他予她一切的盛名與熱烈,他予她最廣闊的戰場與自由,他予她所有的悉心與關懷,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卻要選擇做一個天子。 趙緒面目間瞧不出什么神情,卻是道了一聲,“衛衡將它藏起來,是害怕皇姐傷心?!?/br> 光線晦暗,只聽得趙纓低聲說道,“他誰也沒有選?!?/br> 沈羨低聲應道,“遺詔中還裹了這封信?!?/br> 那是一張薄薄的宣紙,疊作了整齊的模樣,上頭的字跡清醒而從容,應當是先帝寫于更久的從前。 孤有兒女者眾,一子年少而有韜略,一子年少而破天下勇,得二子如此,何其有幸也! “何其有幸也?!壁w纓低聲念道。 趙緒亦是淡淡念道,“何其有幸也?!?/br> 他與他皆是先帝的驕傲。 即便三年前身處那樣一場謀逆,他也不曾怪過他,仍要衛衡帶出這樣一封絕筆。 惜哉,生為天家子。 “沈姑娘?!壁w纓長身立在承明殿的光影之中,向著沈羨說道,“孤與與宣王還有些話要講?!?/br> 沈羨瞧了一眼趙緒,見到他向她投來溫和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她應了一聲,替他們重新闔上了承明殿的大門,穿過一道回廊去了小南閣。 她想那些糾纏了他們姐弟三人整整三年的往事與猜測,到了今日,終于一一被揭開在他們的眼前,都不過是一個身為天子,又身為父親的先帝,所有的驕傲與遺憾。 承明殿重新了恢復先前的安靜,趙纓的目光落在趙緒的身上,見到他始終從容又沉穩,仿佛風雨不摧,霜雪難襲的模樣,微微笑了起來。 “一柱香的時間要到了?!?/br> 趙緒點了點頭,便聽得趙纓緩緩要從他的身邊走過,向著承明殿的大門而去,“走罷,一道去見一見大盛的朝官們?!?/br> “皇兄?!?/br> 趙緒開口叫住了他的腳步,平淡道,“外頭的棺槨里頭是一塊天外奇石,上刻承天授命,還結了一道紅纓?!?/br> “李鏞會打開那封信,上頭寫了旭王趙繹發現這塊天外奇石的經過?!?/br> “不日裴貞將到北方,靈川可無虞?!?/br> 趙纓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趙緒目光中都是平靜,他瞧著高位之上的那副輿地圖,“我前些時日幫了鎮南王一個忙,與他約定,這幾日日遞往帝京的奏報,寫的都是老王爺病重,南方危矣?!?/br> 他笑了笑,“過了今日,從前的二皇子纓便是真正承天授命的天子,朝堂再無人會說你一句亂臣賊子。北方既無虞,南方便要靠皇兄你自己了?!?/br> 趙纓背對著趙緒,緩緩昂起了頭,他聽著承明殿外頭漸漸收聲的雨勢,“明日,孤會傳一道旨意到南方,大盛天子將會御駕親征?!?/br> “孤會放皇姐出宮?!?/br> 趙緒回過身,瞧了一眼外頭漸收的雨勢,平靜地向趙纓點了點頭,“保重?!?/br> 他向著外頭徐徐而去,衣袖拂動間都是從容,那些金線晃動的微微光亮落在趙纓的眼中,令他忍不住出聲問道,“你已來帝京,為何不爭?” 趙緒腳步未停,不過淡淡回了一句,皇兄不知道是為何嗎? 他說,做一個好皇帝罷,陛下。 承明殿的大門應聲而開,不算高大的內侍匆匆而來,瞧見宣王趙緒從里頭走出來,似乎也不覺得驚訝,他向著承明殿里頭的新帝稟道,“李相求請陛下?!?/br> 趙纓瞧著趙緒往小南閣而去的背影,平靜吩咐道,“替孤更衣?!?/br> “是?!?/br> 杜義取來了天子的龍袍,跪在地上問道,“承明殿后頭偏殿的那些力士如何處置?” 趙纓沉默了片刻,“叫他們退下罷?!?/br> 宣王已經不會反了,趙緒送了他一程,送他上了真正的高絕無人處,無邊寂寞嶺。 崇武十四年,他與趙緒一道在承明殿考校功課,父皇問道,北戎如何平。 他的皇姐,驕傲的如同世間最璀璨的日月,說道,大盛用她,則可勝。 而他的三弟,因了他皇姐已經出口的這句話,余下的所有年月都情愿退在后頭,成全他的皇姐與大盛。 趙緒方才說他輸了。 他沒有輸,從他將銷骨落在趙緒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會輸。 他笑了笑,伸開手臂任憑杜義替他重新整理過天子龍袍。 外頭的雨勢已經停了,天色快要入夜,宮里頭的燈火已經全部都點上了,映照的這條通往外頭大殿的道路,緩緩生出光亮來。 “陛下?!倍帕x低聲說道,“沈姑娘沒有收下那副卷軸?!?/br> 趙纓眼中的神色頓了頓,片刻后那些黯淡的光芒都重新被掩蓋在天子深不見底的目色之下。 “走罷?!?/br> 他抬步向外頭的些微燈火之中走去,一路行至那座他坐了三年的大殿,里頭的群臣已是跪了滿地,以李鏞為首的朝臣見到他緩緩而來,皆是伏地叩首,山呼萬歲。 他們跪在地上,只能瞧見龍袍前后膝蓋處各兩條的龍章紋樣,氣勢凜凜,吞吐萬世升平。 “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纓行至最高處的龍椅前,靜了片刻,方才緩聲道,“眾卿平身?!?/br> 沈羨獨自立于小南閣之中,聽得外頭遠遠傳來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她握緊了手指,推門而出,就見到趙緒清雋又溫和的面容立在一道回廊的盡頭,向她微微一笑。 她快步走了出去,落進了那人帶著熟悉木香的懷抱之中,這天地間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比他的懷抱更溫暖,可以令她覺得更安心。 “趙緒,你這次,又騙了我?!?/br> “都是我的不是?!蹦侨说拖骂^親了親她的發頂,“往后再也不會了?!?/br> “阿羨,”趙緒溫柔說道,“我們回家罷?!?/br> “好?!?/br> 那人牽起她的手,自外頭氤氳的殘余水汽之中穿過,外頭一叢又一叢的芳草,在即將入夜的天色中仍然堅韌地展示出了勃勃生機。 他牽著她走過承明殿的三道回廊,穿過了承明殿外頭的堂皇花木,踏上一條微光明亮的歸途。 昭化門外,晏十一駕著馬車已然候了有些時候,見到趙緒與沈羨出來,遞上了一個小小的木匣,打開來,里頭是一枚小小的黑丸。 晏十一低聲道,“老王爺要屬下告訴主上,三年前他到帝京,便知一切是裴貴妃的設局,之所以仍然一步踏了進去,是因為他知道,為時已晚,帝京已亂,等不到主上前來了?!?/br> 晏十一想起鎮南王坐在帳中,面目間有許多蒼老的模樣,英雄遲暮,將軍白頭。 “他說,他愿意替主上寫下那幾封戰報,不是因為衛氏馳援之恩,是因為他了解主上?!?/br> 那個三年前在帝京腳下三拜而歸的少年,他知道,他的心中,是大盛。 就像他那時候面對著她野心如熾的胞妹,卻仍然要甘心踏進這樣一場謀局,他的心中,不過也是一場大盛安寧。 趙緒點了點頭,將黑丸收了起來,向著沈羨伸出了一只手掌,“阿羨,我們走罷?!?/br> 沈羨握住了趙緒的手掌,卻仍然忍不住回過頭瞧了一眼后頭幽深如淵的昭化門。 她想有的人視它為牢籠,有的人甘心沉淪一生。 她想到方才小南閣中,杜義送來的那副卷軸,那上頭是新帝三年的冬日,她自陵州初初到了帝京,與裴嘉魚一道去了綠瀾院,聽了一曲這樣好聽的南音。 她著了一身牙白錦裙,在那場歲末溫和平淡的光線下,說不出的氤氳繾綣,溫柔情態。 畫上微風輕動,吹過了她的裙擺,她回過頭,心中正想到,那個曲子,彈得這樣好聽。 而那半回頭的溫柔模樣,與那一日微微傾斜的天空,一道收進了那副畫卷之中。 她想到,那時候趙繹還是個形容英朗的少年,著錦衣金冠,跨紅鬃烈馬,如同一輪璀璨的朝陽。 而裴嘉魚,仍然是鮮衣映襯,明艷如同一顆舉世明珠。 那時候裴貞還是帝京的混賬公子,眉眼風流,未見有愁容。 那時候裴世子,還是個模樣英氣,脾性卻溫厚的好兒郎。 她嘆息一聲,握住趙緒的手掌踏上了離京的馬車。 滾軸聲漸漸響動了起來,她靠在趙緒的懷中,低聲說道,“黑丸怎么會在老王爺手中?!?/br> 趙緒的面龐貼著她的鬢邊,低聲道,“從前未曾離京的時候,誤入承明殿書房,偶然聽見父皇與老王爺的密談?!?/br> “那時候父皇已經開始老了,他將黑丸給了老王爺,說道,待他駕鶴以后,若有時機,便予裴貞一條活路?!?/br> 那時候先帝已經開始老了,他生而不能面對的一些往事,便在死后要給彼此一個解脫。 “阿緒?!?/br> “嗯?!?/br> “我們回陵州罷,我帶你回家?!?/br> 趙緒眼底有許多溫暖的笑意,他以面龐摩挲過沈羨的鬢角,應道,“好?!?/br> 新帝三年春日最盛的那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當日雨停時分,律判司張敬之漏夜進宮,獻上了一枚玉印,稱道不知是何人相送。 第二日,新帝趙纓頒旨,擬國號為定乾,又奉先帝遺詔,封長公主盛華為鎮國公主,封地嶺州,賜丹書鐵券,無旨不得入京。 然而這道旨意還未來得及發到重芳宮,便有消息傳來,長公主薨了。 她縱火燒盡了重芳宮,將她的一生榮寵與一生牢籠,連同她自己,一道付諸了一場焚天大火。 定乾帝沉默了半晌,一言未發。 倒是消息傳到陵州宣王府邸時,趙緒輕聲說了一句,皇姐從前,極喜嶺州荔枝。 定乾元年,帝纓御駕親征南方,持戰數月,擊退南疆,重定大盛。 老鎮南王以年老故,乞骸骨回京,又因痛失長子,上書請求不再另封世子,鎮南王府的封爵,將隨著老王爺的來日故去,而土崩瓦解。 老鎮南王解甲,裴府以余下二子皆有官職故,分府另居,裴賀仍為驍騎營統領,裴贊仍任編修一職。 明珠郡主向定乾帝請求往南方邊境從軍,被定乾帝發了一道旨意,賜婚武定侯周貞,當日便由自北方回來的武定侯親自帶去了北境靈川。 裴家雖元氣大傷,根基未斷,仍有一朝明朗來日。 倒是對于大盛朝的百姓來說,多了許多的奇聞軼事,前頭方說道那場春日里戰死北方的宣王趙緒一朝死而復生,被定乾帝重封陵州,賜丹書鐵券,仍領宣王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