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沈羨注意到隊伍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的阮紅靈,長劍快馬,與晏十一一起,緊緊跟在趙緒的身后。 “那是阮副將,”初七見沈羨的目光停留在遠處,便低聲同她講道,“那可是我們玄字軍唯一的女將,是同我們一起在北戎戰場流過血,換過命的兄弟!” “從前在戰場上,主上所到之處,無人敢與匹敵,北戎人手段卑鄙,在箭上淬了極其陰狠的寒毒,趁著兩軍交鋒,從背后放了一支冷箭,是阮副將替殿下擋了那支箭?!?/br> 見沈羨沒說話,初七又道,“那毒十分陰寒,阮副將又是女子,更是毒上兩分,后來命是保下了,余毒卻難清,每逢發作,就疼痛難忍,殿下就將王府里天然的溫泉池圈成了一個小院,賜給了阮副將,時日久了,那就成了阮副將的小院啦?!?/br> 沈羨靜靜聽著初七在一旁絮絮叨叨念著以前的一些舊事,始終默不作聲,初七講完了阮副將,又開始唏噓從前跟著趙緒在戰場馳騁殺敵,飲血黃沙的往事,感慨道若非是三年前先帝駕崩,此刻說不定還在戰場上和北戎人打個痛快,哪里輪得到謝真那個草包。 沈羨便笑了笑,道三年前初七怕是人還沒有馬兒高,也不知去的是哪一個戰場。 初七臉一紅,干咳一聲,背過身去,只假裝認真駕車,也不再多話,倒是惹得沈羨有些失笑。 她透過被寒風時不時掀起的一角車簾,能瞧見趙緒挺直的脊背,帶著少年人沒有的冷靜與沉穩。 三年前,沈羨在心里想道,這樣一個人,也有這樣多別人瞧不見的往事。 玉州與京城相距很遠,幾乎橫貫了大盛王朝的一北一南,若是官道,路程會近一些,趙緒的隊伍卻似乎走的是一條鮮有人跡的小路,穿過密林便是長長的棧道,橫亙在懸崖邊,瞧著便令人生畏。 一路也不曾有驛館,白日里隊伍少有休息,等到夜色臨近,棧道難走,隊伍便不得不停下來修整。因了是趕路,人馬精簡,玉拂并不曾隨行,沈羨便隨著隊伍一起,靠在火堆旁休息。 趙緒帶著晏十一和幾個人手去周圍探視,留了初七在沈羨的身邊,阮紅靈有時會瞧過來打量她兩眼,態度不算友善,卻也不再有何舉動,勉強也能稱得上相安無事。 連日的大雪早已停歇,在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積雪,從遠處的密林間映出一片潔白的月光,沈羨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忽然發現那林中晃動過一些黑影,正疑心是自己看錯,身邊初七早已拔劍而起,前頭阮紅靈等人均面容嚴肅,已是長劍在手。 “都起來,去尋殿下!”阮紅靈皺著眉,又回頭看了晏初七一眼。 晏初七略一猶豫,仍是道,“沈姑娘,對不住,前頭有異,你回到馬車上,不要出來?!?/br> 沈羨點頭,她明白自己是一個負累,并不想再多添負擔,便起身回了馬車,晏初七與阮紅靈等人一道,迅速往那密林中掠去。 大約是過了一刻,仍然不見有人回來,車外的火堆幾乎要燃盡,除了漸弱的樹枝燃燒之聲,周圍越發寂靜起來,饒是沈羨勉力平靜,仍免不了生出一些焦躁。 誰知下一刻,變故陡生,似乎是有什么人摔在車旁,沈羨心中一驚,掀了車簾看去,是個衣著華貴的男人,背上背著一個狹長的木盒,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沈羨眼見遠處有些人影晃動,也不知周圍是不是還有別的人,那人就這么倒著,怕是會引來更多危險,猶豫了片刻,仍是咬牙出去,費力地將人拖進了附近的樹叢,又將周圍的火堆都熄了,也一起躲在了那從樹影之中,將晏初七留下的一只匕首緊緊握在了手中。 不過片刻,便有腳步聲響起,沈羨渾身僵硬,不敢抬頭去看,隱約聽見有查看馬車的一些聲音響動,只緊緊抓住了手中的匕首,不敢出聲。 來人似是沒什么發現,便不再多留,漸漸有腳步聲遠去。 沈羨方松了一口氣,正欲起身,卻忽然被一人狠狠揪住,她尚來不及反應,本能地抬手便刺,正中那人手掌,便聽那人慘叫一聲,手下一松,將沈羨狠狠摔在地上。 倒是有人輕聲一笑,“那火堆余溫尚熱,人果然在這里?!?/br> 那人黑衣蒙面,看不清長相,只余下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審視著面前的沈羨。 “大人,盒子不見了?!?/br> 黑衣人將被沈羨藏在樹叢間的男人一齊拖了出來,他身上的錦盒卻是不見了,領頭的人皺了皺眉,伸手捏過沈羨的下巴,有些厭惡地問道,“說,盒子在哪,我不喜歡殺女人?!?/br> “你若是,”被那人捏的有些痛,沈羨頓了頓,才接著道,“你若是殺了我,便永遠不知道那盒子的下落?!?/br> 領頭的人嘖了一聲,“有兩分急智?!?/br> “不過可惜了,拿不到盒子,殺了他,也一樣可以復命?!?/br> “至于你,”那人笑了笑,“便為他陪葬罷?!?/br> “大人,他們來了,是宣王的人!”有人急急打斷了領頭人的動作,神情有些焦急,“片刻將至!” 領頭的人聽見趙緒的名字,似乎有些忌憚,竟不再管沈羨,只帶著人迅速離開,動作極快,眨眼間已然消失在眼前。 沈羨站起身查看了那受傷的男人的情況,見那人還活著,長出了一口氣,只抱著自己的手臂,沉默地坐在地上。 直到片刻后,趙緒伸手撿起了地上那把帶血的匕首,沈羨方才抬起頭,眼底帶著一些微濕的淚意。 “沈羨,”趙緒扶過她的肩膀,溫柔摩挲過她的頭頂,低聲道,“別怕?!?/br> “盒子?!?/br> “什么盒子?”趙緒的手一頓。 “盒子被我藏在車廂反面底下?!?/br> 趙緒瞥了一眼馬車,晏十一迅速地翻查了一下,摸出了一個用布包裹著的匣子,打開后,映入眼簾竟是南疆國主的徽記。 趙緒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那人似乎傷得很重,散亂的鬢發和血污擋住了他的樣貌,趙緒走過去,撥開了一些亂發,露出了一張清俊的面孔。 趙緒的眉頭深深擰起,似乎有些意外,“裴賢?!?/br> 沈羨亦打量了一眼那個男人,趙緒與這人竟然相識,方才那些黑衣人又似乎十分忌憚趙緒,一時間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究竟是沖著誰來的。 “晏初七呢?”趙緒掃了一眼熄滅的火堆,語氣越發淡淡。 晏十一面色微變,“是屬下教導不力?!?/br> “是我叫晏初七走的!”一道聲音由遠及近,正是阮紅靈帶著余下的幾人匆忙趕到,各自的長劍上都淌著一些血跡,“沒有什么比殿下的性命要緊?!?/br> “主上,屬下知錯!”晏初七跪倒在地,見沈羨手臂與面上俱有一些傷痕,更是十分內疚,“沈姑娘,對不??!” 趙緒平淡地望了阮紅靈一眼,轉頭對晏十一道,“到了帝京,讓初七回寒云山罷?!?/br> “主上!”晏十一一愣,似乎是想求情,最終只是低頭稱是,“屬下明白?!?/br> 晏初七聞言臉色慘白,畢竟只是個半大的少年,眼瞧著竟是要哭出來,沈羨見他眼眶通紅,忍不住道,“趙緒?!?/br> “送沈姑娘回馬車休息,十一,找人為裴世子治傷?!?/br> “是?!?/br> 沈羨伸手將初七從地上扶起,輕輕拍去少年身上的塵土,“多謝你的匕首?!?/br> 初七勉力扯出了一個笑容,沈羨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展開一個寬慰的笑容。 另一邊,裴賢被人搬上了另一架馬車,已經簡單處理過傷口,雖然傷重,好在未傷及要害,只是失血引起的昏迷。 趙緒捏著那個狹長的盒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阮紅靈站在趙緒的面前,開口道,“殿下是在怪我?!?/br> “紅靈,”趙緒負手而立,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今日,是你任性了?!?/br> “殿下!” “知道我為什么要罰初七回寒云山嗎?!壁w緒神色冷淡,瞧著阮紅靈,“因為初七不明白,他的主子到底是誰?!?/br> “殿下!”阮紅靈神情錯愕,單膝跪倒在地,“紅靈不敢!” “起來罷,”趙緒頷首,“告訴十一,明日我們改走官道,去最近的驛站?!?/br> “是!” 第3章 流民 離官道最近的驛站是云州驛,晏十一帶人探聽到的消息,說是云州城外與驛站附近有許多流民,并不算太平。然而裴賢的傷卻變得有些不好,若是再改道,怕是難以預料性命,趙緒便吩咐仍然往云州城去。 車馬并不算快,好在官道平穩,不過四五日便到了云州官驛,也并沒有再遇到刺客來襲,只是云州城外大批流民來來往往,令沈羨總覺得有些古怪。 因了天色已晚,城內已經宵禁,趙緒也不曾再驚動地方,只吩咐了人明日一早去城內請大夫過來為裴賢醫治。晏十一領了命正待離開,卻被趙緒叫住了腳步。 “那日初七怎么說?!?/br> 晏十一看了一眼緊閉的門外,猶豫道,“主上。。。。。?!?/br> 趙緒擺擺手,“無妨,你繼續說?!?/br> “是?!标淌活h首道,“那日初七和阮副將一同追進密林,確實遇到了一隊黑衣人,身手極好又人數眾多,初七等人險些在他們手下吃虧,但是他們似乎無心纏斗,分了數人拖住阮副將等人后,便直接往林外追去,想來是為了追擊裴世子,恰好遇上了沈姑娘?!?/br> “這樣看來,黑衣人的目標應當是裴世子,與那日故意引殿下和我往云州城的刺客應當不是同一撥人?!?/br> 趙緒淡淡點頭,“紅靈呢?!?/br> “沒有異樣,”晏十一話到此處,頓了一頓,又道,“只是初七提過,阮副將那日險些受傷,因此耽誤了些回去的時間?!?/br> 見趙緒并不說話,晏十一低聲道,“主上可是覺得。。。。。?!?/br> “紅靈性子不太好,”趙緒平靜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故人,他略略垂下眼瞼,叫人看不清喜怒,“是個念舊情的人?!?/br> 晏十一垂首稱是。 “去請沈姑娘進來?!壁w緒斂去了所有思緒,向著門外淡淡一笑。 晏十一依言將房門打開,沈羨立在門前,目色驚訝,一時間有些無措,她并非有意做這等梁上事,只是料不到趙緒明知她在外頭,竟也不曾戳穿。 趙緒坐在案前,依然是一身玄衣,晦暗的暮色將最后一絲光亮投上男人的面龐,從眼底流動過一些淺淺的光芒。 那人低聲向她道,“過來?!?/br> 沈羨有些怔然,腦海中一片空白,晏十一不知道何時已經悄悄退下,只留下一室兩人,靜謐十分。 趙緒靜靜地瞧了沈羨一會,她的膚色極白,雙眼微微垂著,能瞧見如同蝶翅的睫毛,投下一層薄薄的翳影,看起來說不出得孱弱和纖細。 見她不動,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是有些無奈,開口時卻不由又放軟了兩分,“過來?!?/br> 仿佛是昏黃暮色中溫柔綻開的一點亮光,叫人不可抗拒地想要接近,沈羨緩緩走過去,便見面前的男人展開一點淺淡的笑意,伸出手將她拉近了自己一些,另一只手拂過她的鬢發,輕輕簪過一只碧玉簪,裹了一圈銀色的鏤花,古樸卻雅致。 沈羨愣了愣,抬手便想將發上的玉簪取下,趙緒按住她想動作的左手,握在手中,緩緩扶上碧玉簪頂端銀色鏤花的一點凹陷,帶著輕輕一轉,只聽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竟將碧玉簪從原本長長的玉質釵柄中拔出,赫然是一段兩寸余長的鋒刃,一點寒芒從其上閃過。 “匕首鋒利,易傷己身,”趙緒淡淡地說道,“玉簪隱鋒芒,藏機括,不到生死之事,不要輕易擅用?!?/br> “你。。。。。?!?/br> “原本簪上淬了毒,我著人洗去了,”趙緒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么,低聲道,“女兒家,不必這樣手段?!?/br> 趙緒的手十分有力,沈羨見掙不開,便索性就著被圈在懷中的姿勢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面龐,“你待我這樣好,是為何?” 趙緒似是未料到她有此一問,沉默了片刻,反是沈羨問出口便已經后悔了。 倒是趙緒依然溫柔地笑了笑,也不曾回答些什么,只將幾絲亂發輕輕勾到她的耳后,低聲道,“不早了,去歇息罷?!?/br> 沈羨便有些松了口氣,她想他什么也不說,也是好的。 明明是最平和清淡的夜色,卻叫人怎么也睡不著了,沈羨立在窗下,瞧著空中不算明亮的月色,淺淡的笑了笑。 大約到了子時,便聽得一陣忙亂的聲響從前頭庭院中傳來,更有些凄凄哀哀地哭聲從遠處若有似無的響起。 沈羨原本也沒有什么睡意,便起身重新點了一盞燭火。不多時晏初七便來叩門,只問道沈羨是否安好,見她無恙,便也未再多說什么,只囑咐道,若非趙緒相請,還望沈羨不要隨意出門走動。 她想莫非是趙緒出了什么事,晏初七來叩門時的臉色十分難看,卻又不愿多說。 等到了翌日快晌午的時候,才有消息傳來,原是昨夜有流民暴斃在官驛門前,看死狀似是染了疫癥而亡,重傷的裴世子一夜之間也發起了熱癥,怕是染了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