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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宦臣在線閱讀 - 第31節

第31節

    “你在府上也住過一陣子了,也不知道你住不住的慣?!彼f得很慢,生怕明珠跟不上他的節奏,“原本咱們是說好的,若日后你遇見心儀的郎子,就與你和離??扇缃裎宜紒硐肴?,覺得把你托付給誰都放心不下,還是讓我一直照顧你吧?!?/br>
    他咽了咽口水:“其實原本我也不想的。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宮里頭看不過眼我的人大有人在,跟著我日子也許不太能稱心如意,你是高門貴女,我說到底也不過是奴才,你若是不樂意,我也不強求……”

    嚴鶴臣本也不是這般不自信的人,可說出口的話卻是惴惴,心里七上八下地沒個著落。

    他聽不見明珠的態度,心里越發不安了,幾乎從小到大這么多年積攢的自卑一起涌上心頭,若有人說嚴鶴臣自卑,只怕所有人會當作笑話來聽,像他這樣的人怎么能自卑呢,可在自己心儀的女郎面前,只覺得自己像是跌入污泥的人,抬眼巴望著天上的云彩一樣可笑。他渾然忘了自己原本叱咤風云的模樣了。

    “既然,你覺得不行……那就算了?!眹历Q臣只覺得自己的腔子里空蕩蕩的一片,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除了凄愴再沒有旁的念頭了,他站起身:“你早些休息?!?/br>
    “誒,你等等!”這人怎么這么猴急,火急火燎地也不給她一個思量的余地,她的腦子還沒吸收這些話,他就急吼吼地等她表態,這人怎么這樣呢。明珠低聲嘆氣,而后才抬起眼,嚴鶴臣背對著她,她輕聲說道:“您也該給我點時間,聽我說完話呀?!?/br>
    燈火瑩然,她看著嚴鶴臣寬厚的背脊,他當真是極瘦,清癯的身子稱得袍子空空蕩蕩的,像是能被一陣風吹走似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以這樣清瘦的肩膀能撐起半邊天來,不管是宮里還是宮外,有他在就讓人覺得安心和踏實。

    “打我入宮的時候起,就有您護著我,這一晃又是三年多了,”明珠說話細聲細氣的,嚴鶴臣依然背對著她,明珠繼續輕聲說,“您說您是奴才我是貴女,這就更不對了,咱們是一樣的人,您不嫌棄我就算了,哪里有我指摘您的份兒。當初是我執意要入宮,后來又變了卦,里里外外全靠您周旋,當初您說要娶我,我心里覺得全是歡喜?!闭f到這她的臉微微燙了起來,頭一次這么直白地吐露感情,她也覺得不大習慣。

    “您說要照拂我,這話不對?!泵髦榫o緊地盯著他的后背,一字一頓,“您也該給我個機會,讓我照顧您?!眹历Q臣站著沒動,明珠繞過杌子,走到嚴鶴臣面前,她抬起眼看著嚴鶴臣,在火燭燈影里,只覺得他的眼眶竟有些泛紅。她微微抿了抿嘴唇,繼續說:“您覺得成么?”

    嚴鶴臣的眼睛很熱,明珠細聲細氣的幾句話,在他心里好像是平地驚雷似的在腔子里炸開,這么多年,竟有人對他說要照顧他,聽起來多叫人笑話,就這么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小女郎,十八歲剛過的年齡,就睜著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要照顧他。

    胸口像是有guntang的水,翻騰得停不下來,他說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覺得自己像是呼吸不上來一樣,寧福這狗奴才果然靠譜了一回。嚴鶴臣瞧著明珠的眼睛,她也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這是什么感覺呢,像是很多年飄飄蕩蕩的心,猛地落到實處了似的,用一顆鐵釘把他這顆漂泊無依的心臟釘在了明珠身上,再也移動不了了。

    緩緩地,他說了一個好字。明珠眉眼彎彎地對他一笑,這笑容光風霽月,像是嬌花照水一般,竟讓人錯不開眼去。嚴鶴臣走了兩步,緩緩伸出手,把明珠攬在了懷里。

    一切像是水到渠成一樣,原本他也在很多年前抱過明珠,那次有幾分調侃與玩味,和這一次的擁抱極不一樣,他抱著明珠,只覺得懷里的女郎竟比想象中的還要柔軟溫熱,燙得他幾乎落淚,這么多年來,他頭一次有像今日這樣想要落淚的沖動。

    明珠被他猝不及防地擁入懷中,這樣近距離的感知他身上的溫度,心臟驀地漏掉兩拍,嚴鶴臣身上帶著龍涎香和自己特有的味道,把她包裹在其中。這種感覺陌生而奇妙,好像兩顆心離得很近,在一起跳動一樣,明珠聽著他的心跳,只覺得自己的臉燙得驚人。他手臂的力量極大,好像要把她揉碎在懷中一樣。

    過了不知多久,嚴鶴臣才緩緩松開了手臂,明珠在他懷中雙腮緋紅,盈盈秋水,我見猶憐。怎么世上有這么好看的女子呢,嚴鶴臣瞧著她的臉,只覺得百看不厭。

    “晚晚啊,”嚴鶴臣輕輕叫了她的名字,叫完之后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不知多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謝謝你?!?/br>
    第60章

    至于謝什么, 嚴鶴臣自己也不知道。明珠被他抱得有幾分上不來氣,被他松開了又覺得有幾分空落落的。她瞧著桌子上那幾頁紙,輕聲說:“您這是做什么呢……我當初也不過是隨口一說?!?/br>
    可不是么, 她隨口說的話, 落在嚴鶴臣的耳朵里都成了真的,寧福果真是沒說錯,嚴鶴臣的確是把她放在心里頭了,只是這人心思藏得深,藏得緊,尋常人都瞧不太出來。

    燈火昏昏然,嚴鶴臣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這幾日宮里不大消停,我只怕要宿在宮里幾日了, 還有你父親的事?!眹历Q臣的聲音很輕,“你我的婚事算是定下來了, 你父親也開始運作了,只怕再用不了許久, 又能官復原職,回到京中了?!?/br>
    張季堯在河間府避世了幾年,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宮里宮外的動向也是了如指掌的, 如今他的女兒嫁給了嚴鶴臣, 他的身份更加不可同日而語, 人人都拿眼瞧著張家怕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自己母家受抬舉自然是好的,只是嚴鶴臣眼中似乎有著幾分憂慮神色, 明珠小心地問他怎么了,嚴鶴臣輕輕搖了搖頭說:“這宮里的水太深,掉進去就出不來了?!?/br>
    張季堯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把女兒嫁給他,無非是因為他是當朝皇子,雖然如今身份沒有公之于眾,可黑的說不成白的,他對國丈爺這個位置虎視眈眈久了。嚴鶴臣只覺得頭大如斗。

    他沒想過自己要做皇上,過去沒想過,現在也沒想過,他從入宮那一日起,只為了查清楚自己生母的死因罷了,如今很多年過去了,舊事已經被層層掩埋,陷入了僵局,千頭萬緒梳理不出來,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抽身已經不大容易,可更進一步卻也是想也不曾想過的。

    更何況如今自己身后還有個明珠呢。她宛然地坐在原地,眉目如畫,他原本是不在意自己這一條命的,這二十多年過來,輕賤的一條命,可如今有明珠和他穿在同一條繩上,他開始惜命起來。更甚至有幾分畏首畏尾的。

    “時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眹历Q臣站起身走到門口,明珠跟著他一起到門口,看著寧福拿著燈籠和他一起走遠了,他的背影在即將融入夜色中的時候,嚴鶴臣頓了頓足,回過頭來看了明珠一眼,眼眸深處暗波閃過,嚴鶴臣對著她微微彎起了唇角。

    萬川歸海,靜水流深,這遙遙的對視像橫亙了八荒四海,一瞬間就照進了心底。

    明珠紅著臉躺回自己的床上,拿枕頭把自己的頭捂住,直到捂得自己上不來氣為止。

    *

    天色欲明未明,不過寅時剛過的光景,嚴鶴臣已經穿戴好了曳撒,準備出門,轉過雕花的門,院子里還是霧蒙蒙的,飛翹的檐角上面鳥雀呼晴,啁啾曼妙。水汽漫散間,他猛然瞧見影壁旁邊立著一個人,明珠亭亭的站在喜鵲登枝的影壁旁邊,頭發綰了一半,還像是未出閣女子才有的裝束,茶白色的曲裾勾勒出婉轉的腰身來。

    還是穿淺妃色好看些,嚴鶴臣在心里默默想著。正當年的好年歲,偏喜歡穿這些個素淡的顏色。嚴鶴臣打算讓寧福再給她置辦些新衣服。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回轉過頭,嚴鶴臣已經走到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他招來爾雅:“怎么由得你主子亂跑,晨間風露重,若是傷風了該怎么好?!?/br>
    明珠抿著唇一笑:“眼瞧著就要到夏至了,怎么就那么容易病呢?!?/br>
    “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早?”瞧著天色還尚早,嚴鶴臣也并不急著往宮里去,索性在這和明珠多說幾句話。

    “我來送送你?!泵髦檎f出來還有幾分羞怯似的,這女郎像個小鹿也像只白兔,總是怯生生的,昨天那一席話倒像是難得地鼓足勇氣。嚴鶴臣本想說沒什么可送的,可卻又看見寧福在他身邊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

    寧福眼看著自家主子又要壞事,明珠姑娘多好的心思,竟然親自來送他上朝,主子這時候要是說什么不合時宜的話出來,日后再怎么和明珠姑娘相處?

    嚴鶴臣咳了一聲,瞧著明珠道:“這早上冷得很,下回不許了?!彼浦髦橛盅a充了一句,“你這身衣服很是好看,若是穿妃色就更好了?!?/br>
    等著嚴鶴臣一步一步邁出了門,明珠低下頭來瞧自己的衣服,而后問爾雅:“妃色和茶白哪個更好看些?我那柜子里頭妃色的衣服多得數不過來,這件衣服還是我早上挑了半天才挑出來的?!?/br>
    嚴鶴臣心里其實很是受用的,從一踏進掖庭開始,臉上如沐春風的笑容就沒停下來過,他的婚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看樣子和未來的岳父大人相談甚歡,眾人皆恭喜他好事將近了。

    宇文夔看著他就覺得刺眼得緊了,散朝之后,宇文夔叫住了嚴鶴臣,嚴鶴臣身上那種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讓他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只覺得嚴鶴臣眉眼輪廓讓他覺得眼熟,宇文夔很快把這些念頭拋在一邊,他似笑非笑地對他說:“朕這兒還有一宗好事要和你說。明珠原本是貼身伺候過太后的,她父親是朕的恩師,如今她喜事將近,太后也想額外給她一樁恩典?!?/br>
    這一襲話聽著讓嚴鶴臣覺得不安起來,宇文夔施施然繼續說:“封號已經定了,太后打算認明珠做干女兒,給個郡主的頭銜,接進宮里頭教養幾天,等到大婚的時候,從宮里頭嫁出去,這是太后和朕的心意,嚴大人以為如何呢?”

    這聽上去是好事一樁,可在嚴鶴臣心里,無異于平地驚雷,他把明珠護得像眼珠子一樣,除了自己身邊兒只覺得去哪都放心不下,只覺得世道多艱、人心不古,個個都對明珠意圖不軌。更何況皇上的不軌是擺在明面的,這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了。

    嚴鶴臣馬上就說:“臣替臣妻謝主隆恩,天恩浩蕩,可臣妻不喜虛名,不必勞煩太后了?!?/br>
    這“臣妻”二字聽得就不爽,還沒大婚呢,就一口一個臣妻叫起來了。他陰陽怪氣道:“勞不勞煩的,也不是你說的算的,方才已經派人去宣旨了,只怕這會子人已經接進宮里來了。算起來離你們婚事也不過還剩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不見,也不礙事的?!?/br>
    可不是要命了,三兩日見不到就已經惦記上了,若是時日再久,只怕心肝都痛起來了。嚴鶴臣從乾清門邁出來,就開始找人打聽,白日里有沒有車入宮,一直問道貞順門才確定了,確實白日里送了女郎入宮,一直送到了萬福宮,只怕這是是真的了。

    嚴大人一瞬間就xiele氣,只覺得連家也不想回了,他整日待在少府監,少府監比不得司禮監整日和后宮的主子們打交道,往后宮跑的時候只怕是更少了。這不是一個高墻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么,可憐見的,嚴鶴臣剛剛得了寶貝,如珠似玉地捧在掌心里,如今只覺得好像被人橫刀奪去了似的。

    一天的好心情敗了個精光。嚴鶴臣冷著臉,把手底下的奴才們嚇得不敢吱聲?;噬系囊馑妓靼?,雖然不至于難為明珠,不過是如今張季堯運作起來了罷了?;噬献隽耸嗄甑幕实?,對臣子們的心思也算是了解的,如今嚴鶴臣和張季堯結了親,若是勾結在一起怕是一大禍患,把明珠拿捏在手里,也算是掌握了他們的一個把柄罷了。

    嚴鶴臣對于皇上這樣的行為心里只覺得十分不齒,讓他安安心心地等著明珠從宮里回來,只怕是不成,得想個主意,把她從宮里頭拉出來。

    *

    明珠站在太后的床邊,只覺得像是恍如隔世似的,太后的病日益沉疴了,她躺在床上,像是一個行將就木、油干燈枯的老嫗一樣了無生機,明珠看著心酸,熙和給了她一個眼神領著她從屋里走了出來。

    “太后雖然病著,腦子卻是不糊涂的,”熙和姑姑靜靜說,“宣你入宮的主意,是太后和皇上商量之后定的,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在的,左不過是一個月的功夫?!?/br>
    她能說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宮里賞了她郡主的頭銜,除了千恩萬謝還能怎么著?她如今心里也有幾分明白過來,她分明就是宮里用來拿捏嚴鶴臣的一條軟肋罷了,攥著她,嚴鶴臣就要乖乖賣命,不能掀出浪花來。

    熙和給她安排在了萬福宮附近的別館,不是正經帶偏殿的宮闕,里頭睢園綠竹,倒是十分雅致。里頭配了四個小太監,兩個宮女,明珠在別館里轉了兩圈輕聲對爾雅說:“我竟又回來了?!?/br>
    爾雅是頭一次進宮,自然是新鮮的,明珠在宮里待了三年,這里頭的一草一木都司空見慣了,她在別館的院子里坐下,輕聲嘆氣:“口信都留下了么?”

    “已經讓寧福去留了,大人估計已經知道了吧?!?/br>
    明珠哦了一聲,就不做聲了,昨天晚上你儂我儂,沒料到一別又是一個多月的光景,這高墻大院的,一來一往不知道又多少人瞧著,從明日起,白日里有精奇嬤嬤來教一教規矩,簡直是要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明珠嘆了口氣,卻聽見外頭有人通稟,說是鄭貴人來了。

    鄭容晉了貴人的位份,又懷著龍子,自然是身份高貴得緊,明珠規規矩矩地給她行禮,鄭容已經有幾分顯懷了,她在椅子上坐好了,笑著對明珠說:“給你道喜了,一步一步能走到今日,也當真是不易了?!?/br>
    她原本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入宮這段時日,好像笑模樣比以前多了不少,明珠中規中矩地答:“不過是主子們格外抬愛些,給我賞臉罷了?!?/br>
    鄭容嗯了一聲,修長的指頭在尾指上面戴了掐絲的護甲,十足十養尊處優的模樣:“你父親不日便要入京了吧,聽說你還有個meimei,等她入宮記得帶進宮里玩?!?/br>
    怎么人人都要多問一嘴她的父親,明珠心里警鐘敲了起來:“小主說笑了,父親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入京了呢?”

    鄭容湊近她:“我可沒有和你說笑。這事是皇上和我在晚飯時提過的,如今翰林院的原判這職位空著,你父親本就是太傅,這位置給他再合適不過。你且等著聽好消息吧?!彼m然有娠,可依然美得不同凡響,笑得姿態萬千,“你我原本在太禮監姐妹一場,日后多走動些也是應當,你說是不是?”

    宮里沒有白做買賣的道理,鄭容今日來的目的怕就是在這了吧,想著借機拉攏她。嫁給嚴鶴臣之后,明珠也算的上是貴女圈里的一塊香餑餑,人人都愿意巴結她幾分,原本被嚴大人護著,遞牌子都是石沉大海,如今進了宮,反倒也方便了。

    “這是自然的?!泵髦樾χ冻鲆慌咆慅X,“自然是要和jiejie多多走動了?!?/br>
    *

    當日晚上就下了御詔,張季堯被封為翰林院原判,不日起便能回京了。

    明珠聽著這個消息,在自己的屋里坐了好一會兒,父親的野心她心里不是不知道的,那幾日嚴鶴臣和父親聊了什么她猜不真切,可只覺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似的。

    夜風徐徐的,吹得人熏然,明珠坐在院子里,爾雅給她搬了一張琴。明珠在閨中練過幾年,能彈彈《淇奧》《佩蘭》這樣的曲子,若是《廣陵散》之類的曲子,也能馬馬虎虎地彈完,比不得技藝高超的琴師,隨便彈來自娛還是可以的。

    她撥了撥弦,已經有些手生了,隨便地彈了一首《淇奧》,又想起了嚴鶴臣,這曲子本就是彈給心上人的,如今對著孤零零的月亮,也覺得了無意趣起來。

    有人敲響了別館的門,爾雅前去開門,是個穿普通衣著的小宦官,帽檐壓得低低的,明珠嗯了聲,問:“你是哪個宮里的,有事么?”

    那小宦官抬起頭,清清冷冷的月色下,露出了那張好看得顛倒眾生的臉來。

    第61章

    早知道嚴鶴臣模樣生得好, 可今日在這清冷的月光之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往日里眉目澹泊, 今日竟覺得他眼底里烽火粲然, 美得不似凡人。

    爾雅也嚇了一跳,明珠忙給她一個眼色讓她把門關上。院子里沒有旁人,明珠壓低了嗓子:“您怎么來了呢?”一面說,一面引著他往屋里走。

    屋子里沒點燈,明珠拿了火石去點油蠟,啪的一聲點燃了明晃晃的雙雀長頸宮燈,就感受到一股力量環住了她的腰,嚴鶴臣的下巴輕輕放在了她的肩窩里, 明珠被他嚇了一跳,手里的火石險些脫手, 嚴鶴臣把火石隨手放在桌子上,下巴依然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有一整日沒見到你了?!彼穆曇綮o靜沉沉的, 可明珠好像隱約聽出了些許的委屈似的,明明早上才剛見過,在他嘴里好像是三秋不見一樣,明珠彎著眼睛笑:“瞧您說的, 這可是后宮, 如今您身份不一般了, 往后宮走動就不能像過去那么多了,如今若是被人瞧見, 豈不是要參你一本?!?/br>
    你瞧瞧,嚴鶴臣心里更郁悶了,明明是見自己的夫人,卻偷偷摸摸像是在做賊似的,他這一整日心里像是貓抓了一樣,怎么也不舒服,擔心她在后宮受委屈,又怕那些精奇嬤嬤太過苛刻,讓她這嬌柔的身子擔不住,擔驚受怕地一直到了晚上,感覺凳子上像是有釘子似的根本坐不住。

    看著月亮爬上來,他對后宮各處輪值的時間清楚得很,就在這個檔口摸了過來,好端端地看著她立在眼前,只覺得身體一陣輕松。早也不覺得這么牽掛她,可能是在宮里頭,讓他覺得放心不下吧。

    他偏過頭看見桌子上放了一疊云母熟宣,狼毫上面蘸了墨,墨跡還沒干,上頭畫了一只瘦梅,零零星星的梅花,殘紅落地。嚴鶴臣打量著瞧了幾眼:“怎么畫得這么寥落,如今正是草木豐盈的時節,該畫些花紅柳綠?!泵髦樽谒磉叺蔫蛔由峡粗?,他說話的時候一臉認真,順手拿著筆在熟宣旁邊添了句詩:“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br>
    這字體看著陌生,只覺得和過去寫的不大一樣,嚴鶴臣看出她疑惑,把狼毫筆放回到了筆架上:“小時候,變著筆記給兄長寫過作業?!彼⑽Ⅴ局?,想起小時候,那時候不過開蒙不久,她母親還圣眷正濃,他跟著當今圣上一同在太學里開蒙。

    今上是閑不住的性子,平日里喜歡去圍場狩獵,騎術箭術都不錯,可這些文縐縐的八股文卻讓他覺得頭痛,那時候比他小兩歲的老五,就成了他的幫手,但凡有不想寫的課業,都丟給他,一來二去的,嚴鶴臣也學會了很多筆體,沒有人知道,哪怕今上如今的筆記,他也能寫的以假亂真。

    “怎么能這樣呢!”明珠有些憤憤然的,“那你豈不是要睡得很晚了?”

    嚴鶴臣笑笑,可也正是因為這些八股文,他也學到了很多知識,有失有得,他也不覺得自己損失了什么,反倒是這個小女郎在這里替他鳴不平。嚴鶴臣又想起那段時光,雖然三皇兄待他不算好,可到底手足情深,回想起來也覺得格外美好。

    他收回目光,摸了摸明珠的頭發:“習慣了也就覺得沒什么了?!泵髦榫従徧鹗?,把落在她發頂的那只手握住,緩緩拉了下來,嚴鶴臣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放在膝頭,明珠的目光也往下移,看見了他腰間的那個香囊,臉微微紅了一下說:“端午已經過了好些日子,您怎么還戴著這個呢?”

    嚴鶴臣自己掃了一眼,笑了笑:“小明珠,你猜猜這是為什么?”

    這小明珠叫出來,有幾分輕佻似的,嚴鶴臣勾起嘴角:“夫人所贈,喜不自勝,自然要時時刻刻佩戴在身上,睹物思人?!?/br>
    有時候覺得這個人不解風情透了,張嘴閉嘴都只讓人恨得牙癢,可他若有心壞起來撩撥你,只覺得游刃有余,三言兩語間就能讓她羞得面紅耳赤。這睹物思人四個字拉長了聲音,繾綣萬千,明珠紅著眼嗔他,這一眼眼波流轉,看得嚴鶴臣微微一動。

    他的目光緩緩往下移,落在明珠的薄唇上,這嘴唇上面沒有點口脂,也不知曉該是什么滋味,許多事都要循序漸進著來,無論如何也急不得,嚴鶴臣自認為自己的耐心不錯,可如今夜色撩人,明珠看上去也格外的可口些,讓他的心里又有幾分蠢蠢欲動。

    明珠茫然不知他此刻的念頭,她垂著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畫上,低垂著眼睫,模樣十足十的溫柔,這時候若是親她一下,應該也不算是輕薄吧,嚴鶴臣心里頭這么想著,碰巧明珠抬起頭和他目光對了個正著:“您怎么了?”

    嚴鶴臣還沒說話,就聽見外面響起敲門的聲音,換崗的時間快到了,這時候再親她怕是來不及了,嚴鶴臣心里懊惱了一下,可也不愿意這么草率的就吻了她,索性拋到一邊:“你先在這住一陣子,你放心,凡是都有我呢?!?/br>
    說罷起身往外走,都走到門口了又猛地頓住腳,回轉過身,大步又走回明珠身邊,嚴鶴臣用力地把明珠揉進懷里,臉埋進她半挽的發間,狠狠吸了一口,這是屬于明珠身上特有的清甜味道,只這一下,就讓他四肢百骸都通暢了似的,他笑著在明珠耳邊說:“晚晚,就這一回,能讓我再撐上兩天?!?/br>
    言罷,他才真的大踏步走了,也沒有回頭,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

    鄭容喜歡往明珠這里跑,太后聽說過之后,某一天精神好,專門把她叫到身邊兒說:“聽說鄭貴人和你私交好,是么?”

    太后神情懨懨的,但是目光依然清醒冷靜,明珠給她行了禮在一旁的杌子上坐著:“原本我們一同在太禮監當值,話說得不多。如今她是貴主,我哪能攀附著說自己和她關系好呢?”明珠入宮有三日了,太后心里頭對她的性子很是喜歡。

    她圓融卻不圓滑,有一說一的,不藏著掖著,但是說話留三分,不至于讓人丟了臉面。就拿剛才的話說,這女郎直直白白地告訴你了,鄭貴人是宮里的貴主,她來找我我不能不理,把自己摘了出去,說明不是自己想要和人家攀交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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