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吳梁的方向盤一歪，一腳急剎車踩住，好險沒撞上路邊的電線桿，“不是……你能不能來個前方高能的預警？”

    “其實也不能說他就是小蛇……”林璇解釋了一下宋家祖上和白龍的淵源，“事情就是這樣……”

    話音未落，吳梁把車泊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半天沒動靜。

    對面不時有車過來，前大燈照得車里雪亮，林璇看到吳梁的肩膀輕輕顫動。

    坐騎性情溫吞，很少有大喜大悲的時候，林璇很少見他這樣，她沉默地坐著，靜靜等他恢復平靜。

    過了很久，吳梁才抬起頭，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居然過了那么多天才告訴我！”

    林璇：“……我也不是很確定，而且就算他是小蛇，也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了?！?/br>
    她看了看順著車窗往下淌的雨滴：“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他?！?/br>
    吳梁愣了愣，緩緩說：“我明白?！?/br>
    小蛇沒有前生的記憶，這輩子他只是宋翊，前塵往事對他來說可能只是負擔。

    一鬼一靈獸各懷心思，一路上沒再說話。

    林璇離開不到半小時，宋翊回到公寓。

    他下午接到陰差傳來的消息，立即趕到兩界事務管理局的臨時羈押處，見到了失蹤的鬼。

    時隔數年，鬼依然是原來的模樣，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發髻。

    她的神情卻比以前更陰郁了，仿佛連綿陰雨的化身。

    審訊室里，一人一鬼隔著一張木板桌，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宋翊抬起眼：“為什么要殺我？”

    女鬼目光微微一動，像是一潭死水里落了兩滴雨，雖然還是死氣沉沉，但木然的臉上有了點表情，她一開口，嗓音像砂紙刮擦玻璃：“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可能是千百年來沉默寡言慣了，她的語言功能似乎有點退化，說著說著經常要停下來想很久才能找到合適的詞，不過她還是平鋪直敘地把往事交代清楚了。

    一千多年前魔龍出世，她和師兄弟隨眾前去圍剿，她師兄是不世出的奇才，在屠龍過程中居功至偉，可惜魔龍太厲害，他拼了個魂飛魄散，最后只來得及把魔龍的最后一縷神識封入自家血脈中。

    “當初師兄讓我和師弟世世代代留在宋家，就是為了守著魔龍轉世，把他扼殺在襁褓中……”

    女鬼垂下眼皮：“師弟不甘心世代為凡人馭使，早已經變節，而我……”

    她把頭埋得更低，輕聲道：“我做不到?！?/br>
    一開始她只想遠離宋翊，因為同門情誼去投奔師弟柳木鬼，沒想到被他反手出賣，落到了蔣維揚手里。

    宋翊挑了挑眉，女鬼忽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不過只是扯出個僵硬的微笑。

    宋翊感到她的目光穿過了自己，穿過了時間的迷霧，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她違背了契約，卻沒有魂飛魄散，只是散盡了千年道行，成了個普通鬼魂。

    宋翊略微一想就明白了，他的那位祖先在訂立契約時一定留了余地。

    他用指尖輕輕敲了兩下桌面：“你有什么打算？”

    女鬼：“我違背了和師兄的誓約，和你的約卻還在，何去何從，但憑你定奪?！?/br>
    處理完傳家鬼的事，宋翊走出兩界事務管理局的辦公樓，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已經沒電了。

    他讓司機直接把他送回家。

    回到公寓，他一開門，兩只貓爭先恐后地朝門口跑來。

    宋翊敷衍地摸了一下布偶的腦袋，抱起一瘸一拐的金漸層，正要擼，不經意對上貓的眼睛，他立即發現了不對勁。

    也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天真懵懂的眼神，他卻在一瞬間意識到貓的芯子換了。

    宋翊驀地一僵，把貓放在沙發上，快步走進房間一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林璇的東西不見了。

    他又來到客房，房門開著，他走進去一看，里面同樣沒有半點林璇的痕跡。

    要不是有金漸層在，宋翊簡直懷疑過去一個多月是他做了一場夢。

    他走進書房，給手機插上充電線，關上燈，打開一點窗，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聲。

    紛亂的雨點砸在玻璃上，也砸在他心里，女鬼說的事他理智上明白，卻沒什么真實感，就像和他隔著一層玻璃。

    他知道自己身負白龍的神識，但也僅此而已，他從出生起就是宋翊，只是宋翊。

    手機屏幕倏地亮起，未接來電提示和短信接二連三地跳出來。

    宋翊看了看林璇給他留的道別短信，抿了抿唇。

    他忽然想起林璇從蔣維揚的十方境里出來后的變化，他之前只是隱隱感到奇怪，現在終于明白過來，她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為什么總是偷偷地看他——她已經知道了。

    對他自己來說，他只是宋翊，但是在林璇眼里，重要的是白龍，是她的小蛇，而宋翊只是個萍水相逢的相識，可能只比陌生人強那么一點。

    但是他不滿足于做個相識，宋翊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清楚地照見自己的心意，他想把她留下，不是作為貓，也不是作為契約鬼……

    宋翊放下手機揉了揉眉心，然后重新拿起來，回了條消息：【到家給我發個消息】

    他對著手機躊躇了一會兒，又加上半句：【這段時間謝謝你?！?/br>
    這時候吳梁剛把車駛進小區。

    林璇忽然感到口袋里的手機一震，她以奇跡般的手速掏出來一看，宋翊終于回了消息。

    她把十五個字加兩個標點符號看了不下十遍，恨不得把每個筆畫拆開檢查一遍，然而什么隱藏含義都沒找出來。

    反正他找到自己的鬼了，不再需要她了，鬼王殿下酸溜溜地想，呵，過河拆橋的凡人！

    第92章 92

    當晚, 兩人雙雙失眠了。

    宋翊把金漸層的窩放在床邊, 臨睡前擼了兩下, 明明還是一樣松軟的皮毛，但不知怎么總覺得不對味。

    到了平時睡覺的點, 他關了燈躺在床上, 卻沒有絲毫睡意。

    鬼小姐睡了嗎？沒睡的話在做什么？該不會點了宵夜外賣吧？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宋翊不知不覺彎起了嘴角，摸過床頭柜上的手機，打開微信對話框。

    他打了個【林小姐】, 感到有點見外，刪掉了又輸入【睡了嗎】，又似乎太輕佻曖昧了點。

    他剛刪掉，忽然跳出個聊天氣泡：【宋總睡了嗎】

    宋翊秒回：【沒有, 你呢？】

    發完他就發現這是一句傻話。

    林璇卻沒發現, 只是看著對方的消息, 感慨了一下宋總驚人的手速，回道：【真巧，我也沒睡】

    宋翊在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有點快，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么把天聊下去, 半晌道：【劇本看完了嗎】

    發完他恨不得用枕頭悶死自己。

    林璇卻立即就坡下驢：【看劇本有幾個地方不太明白，正想問問你】

    她從床頭柜上抽了張紙, 擦擦手心的薄汗, 又發了一條：【方便打電話說嗎】

    幾乎是同時, 宋翊的電話就進來了。

    鬼王殿下清了清嗓子，這才按下接聽鍵，裝出不以為意的口吻：“真是太打擾你了?！?/br>
    “沒關系?！彼务吹穆曇魪氖謾C里傳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躺著的緣故，和平常不太一樣，似乎有點低沉，還帶著一絲喑啞，林璇撓了撓耳朵，貼著手機的半邊臉慢慢發燙。

    一想到他是以什么樣的姿態打這個電話，鬼王殿下無恥地想起那些穿著貓身為非作歹的夜晚，動物敏感的嗅覺把他的氣味清楚地銘刻在她識海中，沁涼而微苦……

    林璇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真是不能細想！

    她定了定神，開始裝模作樣地咨詢劇本問題。

    可能是她裝得太像，宋總誤以為她真的是勤奮好學，當即摒除雜念、強打精神，開始認真幫她分析劇本。

    兩人一問一答、你來我往，氣氛時而嚴肅活潑，時而團結緊張，堪比劇本研討會。

    研討會開了小半個小時，宋總捂著手機偏過臉，輕咳了兩聲：“還有什么問題嗎？”

    問完他發現這句話有點歧義，倒像在催她掛電話，于是立即找補了一句：“我還不困?！?/br>
    林璇劇本總共看了不到一半，而且還沒怎么看進去，搜腸刮肚刮出幾個不那么智障的問題，這會兒功夫已經全倒空了，但是就這么掛電話又意猶未盡，她模棱兩可地“唔”了一聲。

    都怪這凡人的聲線太好聽，鬼王殿下自欺欺人地想。

    宋翊得到個不算回答的回答，也不掛電話，兩人傻乎乎地抱著手機沉默，彼此的呼吸聲被話筒捕捉，繾綣綿長地交織著。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宋翊終于開口：“我已經知道了?！?/br>
    這話沒頭沒尾的，但林璇幾乎是瞬間明白過來。

    “啊……”她憋了半天癟出個語氣助詞，宋翊這么問就是默認她知情，這時候再裝不知道也沒什么必要了。

    宋總：“嗯。魏清都告訴我了?！?/br>
    魏清就是那個傳家鬼的名字，林璇之前幫宋翊去地府系統里查過，知道她的名字，也見過她的影像，這小道姑雖然是千年前的鬼魂，但死時不滿二十歲，相貌還很美。

    林璇想起她和宋總共處一室，心臟就像泡進了檸檬酸里，咕嘟嘟地往外冒酸泡。

    那只小銀符現在該跑他們倆頭上舞去了吧？鬼王殿下嘴角往下一耷拉，這喜新……喜舊厭新的凡人！

    剛想到這里，就聽宋翊道：“魏清她……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我家……”

    是是是，林璇心說。

    “其實對我來說，她有點像家里的長輩?！彼慰偹坪跏窃诮忉?，但他為什么要跟自己解釋？

    林璇沒想明白，宋翊接著說：“我已經和她解除契約了?！?/br>
    林璇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心里樂開了花，當即在床上打了幾個滾……

    宋翊說完那句話，忐忑不安地等著電話那頭的回答，手機里卻傳來“砰”一聲悶響。

    “你怎么了？”

    林璇從地板上爬起來，揉了揉胯部，擦擦眼角的淚花，輕輕“嘶”了一聲，痛并快樂著：“沒事……”

    宋翊狐疑道：“真的沒事？”

    林璇連連保證。

    宋翊沉默了片刻，忽然說：“對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了?！?/br>
    林璇：“沒關系，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