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不過是一點戾氣，根本傷不了林璇，她沒放在心上，揚鞭一抽，那黑霧散了散，然后重新凝成一股，沿著鞭子迅速絞纏上來，像一株不斷生長的黑色藤蔓，很快把整根鞭身纏住，然后纏住她的手腕，猛地把她一拽。

    林璇心說不好，沒來得及細想，只覺腳下一空，四周的空間隨即扭曲起來，她好像掉進了一個滾筒洗衣機里，五臟六腑都攪成了一團，一陣天旋地轉之后，她重新踩到了地面上。

    林璇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大約能容納五六百人的大學禮堂中，禮堂里幾乎座無虛席，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影，但是沒有人出聲，所有人都出神地望著前面的舞臺，也沒有人察覺到她的存在。

    林璇試著抬手在身邊的人眼前晃了一下，那人仍然直視前方，絲毫沒有受她的影響。

    她心里有了數，這是掉進了蘇梔的十方境里，只有主人的意識是真實存在的，其他人都是按部就班的npc，當然不能感知到她。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林璇索性找了張空座位坐下來，她會來到這里，說明此情此景對境主來說非常重要，里面肯定隱藏著重要線索。

    林璇好整以暇地朝舞臺上望去。

    臺上站著幾個穿著戲裝的年輕人，正在聲情并茂地表演戲劇，林璇看了一點，發現他們演的是莎士比亞的《李爾王》。

    演員們都化著妝，不過林璇還是從里面認出了蘇梔，她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出頭，蘋果肌飽滿，臉部線條圓潤，整個人像是枝頭剛結出的果子，充滿了青澀氣。

    他們演的是第一幕第一場，李爾王打算把國土一分為三，根據三個女兒的愛和孝心分配給他們，長女和次女用花言巧語欺騙父親，得到了國土、國庫收入和行政權，而小女兒不愿說甜言蜜語，遭到父親的厭棄。

    蘇梔飾演的是李爾王的次女里根，這時候正好輪到她的戲份，林璇看了一會兒，發現她的表演乏善可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短短幾句臺詞都說得不怎么順溜。

    臺下響起“嗡嗡”的竊竊私語，蘇梔越發緊張：“我厭棄一切……我厭棄一切凡是……凡是……”

    她一卡殼，臺下觀眾發出笑聲，雖然沒什么惡意，但場面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蘇梔快急哭了，但是越急越記不起詞，她渾身僵硬地站在臺上，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就在這時候，扮演小女兒考狄利婭的女孩悄悄地挪到她身旁，小聲提示：“我厭棄一切凡是敏銳的知覺所能感受到的快樂……”

    蘇梔咬了咬下唇：“我厭棄一切凡是敏銳的知覺……知覺……知覺所能……”

    臺下觀眾的笑聲更響了，林璇看著都尷尬，蘇梔的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樣，就那么一句詞死活憋不出來。

    下面有男生發出嘲諷的噓聲，蘇梔再也忍不下去，朝臺下匆匆鞠了個躬：“對不起……”說完轉身向后臺奔去。

    臺下觀眾一片嘩然，林璇摸了摸下巴，這一幕讓蘇影后耿耿于懷十來年，肯定給她造成了嚴重心理創傷。

    配角跑了，主角還在，戲還得往下演，考狄利婭走上前，說出旁白：“那么，考狄利婭，你只好自安于貧窮了……”

    女孩一開口，觀眾們瞬間安靜下來。

    她面容姣好，一雙眼睛亮若晨星，更難得的是情緒飽滿，充滿感染力，無論是臺詞還是形體都臻于完美，和蘇梔剛猜的表現一比，就仿佛降維打擊，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林璇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站起身走上臺，從“考狄利婭”身邊經過，走到后臺，發現蘇梔正蹲在地上捂著臉哭得天昏地暗。

    林璇就站在她面前，但是蘇梔一無所覺，因為這只是個記憶中的幻影，而不是意識本體，境主真正的意識本體正在某個地方窺伺著一切。

    林璇在后臺蹓跶了一圈，沒發現什么異常，這時候蘇梔總算哭夠了，站起身走到更衣室，換下戲服，穿上自己的衛衣和牛仔褲。

    換完衣服，她踟躕了一會兒，戴上衛衣的帽子，低頭含胸，趁著臺下觀眾的目光被“考狄利婭”吸引，偷偷離開了禮堂。

    林璇跟著她走到門口，正要追出去，卻發現門外是一片虛空，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看來禮堂的四壁是邊界，至少暫時沒法離開這里。

    她只得重新坐下，耐著性子繼續看戲，心里隱隱擔憂，剛才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她都沒來得及回頭跟宋翊打個招呼，不知道直播現場現在是個什么情形。

    她不懷疑宋翊的修為和道法，但是那邊有上百個凡人添亂，她和蘇梔兩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萬一引起恐慌就麻煩了。

    事實上她完全是杞人憂天，因為此刻節目現場的觀眾們自顧不暇，壓根沒工夫注意他們兩個大變活人。

    蘇梔進了十方境，她留下的黑霧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人群中彌漫，往人們七竅中鉆。

    普通人看不見這情形，但是紛紛受到黑霧的影響。他們一開始只是隱隱覺得心里有點不舒服，隨著黑霧在體內越積越多，陰暗的情緒被勾起，嫉妒、憎恨、怨懟、憤怒，這些情緒不加節制地生長，擠掉了理智的空間。

    宋翊也是**凡胎，黑霧見人就纏，當然也不會放過他。他一開始沒放心上，他從小修道，二十多年清心寡欲，一點戾氣邪氣根本影響不了他。

    然而一縷黑氣見縫插針地沒入他眉心，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翻騰起來。

    他皺了皺眉，忍不住朝導師席上的蔣維揚望去，只覺那張臉怎么看怎么討厭，恨不得抽出神識劍把他劈成兩半，看他還敢不敢覬覦自己的鬼……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對勁，連忙凝神屏息，心中默念清心咒，同時咬破中指，擠出幾滴漆黑如墨的血珠，神智總算恢復了清明。

    這事對他來說十分反常，不過不等他細想，就被身后的吵鬧聲吸引了注意力。

    他轉頭一看，是兩個年輕女孩，他對兩人有點印象，記得他們是結伴來的，入場的時候手挽著手，互稱老公老婆，比親姐妹還親，然而這時候兩人卻仿佛仇人

    其中一個冷笑：“你不就是投胎技術好點嗎？又蠢又肥，像豬一樣，大牌衣服穿在你身上就像地攤貨?！?/br>
    另一個女孩抱著胳膊道：“那也比你整天扛著品如的衣柜好，校草眼睛瞎了才會看上你！”

    兩人彼此惡語相向，隨著兩人的嘴唇一開一合，一團團黑霧像烏云一樣從他們嘴里涌出來，與之相比，剛才進入他們體內的黑霧要稀薄得多。

    宋翊冷眼看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蘇梔的目的，她向這里的人們注入戾氣，這些戾氣能勾起人們心底陰暗的情緒，而這些負面情緒又能反過來成為她的養料。

    林璇和蘇梔一起消失，很可能是進入了什么陣法或者幻境中，這些人給蘇梔提供的“能量”越多，那么林璇的處境就越危險。

    想到這里，他瞥了一眼導師席，蔣維揚剛好看過來，他神色正常，似乎沒有受到黑霧的影響。

    宋翊挑了挑眉，站起身，左手掐訣，嘴唇微動，不一會兒，一只周身燃著火焰的小獵鷹從他掌心飛出來。

    小火鷹見風就長，很快就長到了成年獵鷹的三倍大。

    第85章 85

    十方境里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不一定相同, 林璇坐在禮堂里看戲，也不知道外面的時間過了多久。

    她可以一鞭子把十方境抽爛, 境主也會遭到反噬, 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蘇梔有一半是凡人, 真死了會很麻煩。

    況且她身上還有許多疑團沒有解開, 纏著她魂魄的黑影是什么？那東西在她體內多久了？之前她是用什么手段壓制住她的？

    林璇直覺這十方境里藏著一些線索, 她得弄清楚了才能出去, 至于外面的事，她選擇相信宋總, 不知道為什么，他明明只是個凡人, 卻總是莫名讓她感到安心。

    林璇一邊思忖一邊看戲，不知不覺劇終, 臺上演員謝幕, 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林璇也入鄉隨俗地拍了幾下手。

    似乎并沒有人在意蘇梔那段小插曲，所有人都被飾演考狄利婭的女生吸引, 她在舞臺上太耀眼，連飾演李爾王的男生都成了她的陪襯。

    演員回到幕后, 觀眾開始退場, 林璇跟著人流向禮堂外走，但是走到門口一看, 門外還是一片虛空, 走出去的人都消失了——她還是沒辦法離開這個空間。

    她走到后臺, 只見化妝間里燈火通明，幾個演員一邊卸妝一邊聊天。

    “考狄利婭”已經卸去一半濃妝，露半張清水出芙蓉的素臉，她臉頰上帶著興奮的紅暈，胸膛微微起伏，周身洋溢著活力。

    扮演大女兒的女生道：“你今天演得太好了，夏梔?！?/br>
    林璇聽見這名字一怔，感覺似曾相識，隨即想起來，她是在蘇梔的雜志采訪稿中看見過這個名字。

    采訪里提到，蘇梔曾改過名字，之所以改成現在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一位不幸早逝的大學好友，這位好友的名字就叫夏梔。

    夏梔謙虛地笑笑：“大家都演得很好?！?/br>
    那女生撅了撅嘴：“蘇莉莉也真是的，彩排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到了正式公演的時候掉鏈子……”

    另一個女生也抱怨：“是啊，忘詞也就算了，夏梔都已經提醒她了，居然還罷演，這么玻璃心……”

    夏梔垂下眼睛，欲言又止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為朋友辯解：“你們別怪她，她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有點不舒服，加上緊張，肯定會影響發揮的，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br>
    她這么一說，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說下去了，不過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位蘇麗麗同學的人緣似乎不怎么樣。

    這時候，更衣室的門開了，一個男生走出來，胳膊上搭著李爾王的戲服，卸妝后的“李爾王”相貌英俊，林璇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正在回憶自己到底在哪兒看見過，就聽見演大女兒的女生喊他：“張率，一會兒有事嗎？大家一起去吃燒烤慶祝啊?！?/br>
    林璇聽到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油膩的臉，和眼前這張意氣風發的俊臉重疊在一起。原來是他！林璇恍然大悟。

    這位也是圈內人，出道好多年了，只是一直演配角，長年在二三線徘徊，不過聽說這人家里挺有錢，演戲只是玩票。重要的是，這個張率是蘇梔蓋章承認的大學前男友，直到最近幾年兩人事業差距越拉越大才分手的，據傳還是因為男方劈腿。

    前男友走到夏梔座椅背后，彎下腰，望著鏡子里的女孩笑：“夏梔去我就去?！?/br>
    其他人發出噓聲：“什么都要問老婆，你這個妻管嚴！”

    夏梔臉漲得通紅，軟軟地道：“我還是不去了吧……”

    眾人開始勸。

    “去吧去吧，慶功宴呀！”

    “馬上畢業了，以后聚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br>
    “是啊，夏梔你不是馬上就要進組了嗎？以后要見你更難了?！?/br>
    夏梔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今天還是不了吧，我回寢室看看麗麗，不知道她身體怎么樣了?！?/br>
    眾人又勸了幾句，見她鐵了心不肯去，這才悻悻地作罷。

    夏梔卸完妝，去洗手間洗了臉，換好衣服，和眾人道別，張率站起來，拿起外套：“我送你回寢室?！?/br>
    夏梔垂下頭：“不用啦，你們去吃燒烤吧，送我回去還要兜個大圈子?！?/br>
    眾人又起哄，張率堅持要送她，夏梔推辭不過，只好由她去了。

    兩人往禮堂大門走去，林璇跟了上去，剛才還是一片虛空的門外世界，這時候變成了夜色籠罩的校園。

    這時大約是春天，路旁的梧桐樹上長滿新葉，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年輕的戀人并肩走在路上，張率自然地牽起夏梔的手，兩人十指相扣，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兩人都不說話，過了很久張率才鼓起勇氣：“跟我回家見爸媽好不好？”

    夏梔驚訝地“啊”了一聲，有點慌亂：“……他們要是不喜歡我怎么辦??？”

    張率像是聽了個笑話：“放心吧，我喜歡的我爸媽就喜歡，他們很開明的。再說……”

    他忽然摟過夏梔的頭，在她頭發上輕吻了一下：“我家小梔誰會不喜歡?！?/br>
    即使林璇知道這男人后來和蘇梔的狗血，這一幕看著還是單純又美好，像水晶球里的風景一樣。

    不一會兒，兩人進了宿舍區，在夏梔的宿舍樓下停住腳步，小情侶你儂我儂了一會兒，最后夏梔幾乎是把張率推走的：“他們還在等你呢，我也要上去陪麗麗了?！?/br>
    張率總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夏梔這才快步走進樓里，“蹬蹬蹬”地跑上三樓，掏出鑰匙打開一扇寢室門，推門進去。

    宿舍里黑燈瞎火，夏梔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沒開大燈，二是摸黑走到書桌邊，擰開調光臺燈。

    林璇跟著走進去，這是一間兩人宿舍，桌椅書架都是兩套。夏梔的書桌上有很多雞零狗碎少女心的小玩意兒，另一張桌子上則干凈得多，除了書就是電腦，什么多余的東西都沒有。

    宿舍里擺著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的被子鼓著，仔細看那鼓包還在輕輕顫動，里面的人顯然是在哭。

    夏梔走過去，彎下腰輕輕拍拍床上的人：“麗麗，你有哪里不舒服嗎？”

    第一遍沒人回答，她等了一會兒，又問了一遍，床上的人這才把蒙著頭的被子拉下來，露出一張哭花的臉：“小梔，我真沒用，把演出搞砸了……”

    她一邊說一邊抽泣：“他們是不是都在怪我？”

    “怎么會呢，大家知道你身體不舒服，都很擔心你，”夏梔語氣輕松，“別胡思亂想了，我去給你接杯水?！?/br>
    她說著拿起室友的杯子，接了杯溫水端過去：“肚子還疼嗎？要不要給你灌個熱水袋？”

    蘇麗麗坐起身，背靠在墻上，夏梔趕緊從自己床上拿了個糖果靠枕，給她墊在背后：“小心著涼?！?/br>
    “你真好……”蘇麗麗捧著杯子苦笑了一下，“小梔你怎么這么好呢？簡直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