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有人走到她身后,恭敬喚了一聲:“阿姐?!笔桥R光侯呂媭。 呂后轉頭看她一眼,兩人年歲相差甚多,面容卻相似,俱是眉眼間透出凜冽的英氣。 “你來了?!彼?,聲音淡淡的。 隨侍的人都已退了下去,臨光侯無所顧忌地道:“阿姐,你應當一眼就看出來的,那是戚姬的女兒,你為什么不殺了她?” 呂后卻笑了:“為什么要殺她?你不覺得留著這個小姑娘,更有意思嗎?” “可是——你明明那樣恨她!”恨到用這世上最為殘的刑罰加諸她身,為什么還能夠容忍一個長得跟她這么像的人活在這世上,甚至還要封她為翁主? 呂后重又將視線投向那巍巍宮闕,是啊,她恨戚姬,然而恨的也只是那個奪走她夫君的寵愛,甚至還要奪走她手中權利的敵人。 可是等到她登上這至尊之位,看著萬方四海在她腳下臣服跪拜,一個龐大的帝國在她的統治下蒸蒸日上,那些過往的愛恨,就像是云煙一樣,風一吹就都散了。 她是至尊,是這個帝國的主宰,任何人的生死都不過在她一念之間。對于阿練那樣的小姑娘,她就像是看待一個再弱小不過的螻蟻,她可以讓她死,但現在她更想讓她活。 呂后無疑是深沉的,多年的政治生涯令她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不獨是親生女兒,就連是被她視為左右手的臨光侯也看不穿她內心所想。 “阿姐,女子生得太美,終究是個禍害?!眳螊€忍不住提醒她。 “哦?”呂后聞言卻笑了,“你是說朕的小翁主嗎?” 呂媭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指的不只是那個小姑娘,更是戚姬,然而忽聽呂后又道:“劉章應該也知道此事了吧?” 臨光侯很快反應過來,答道:“是,消息傳得很快,劉章本來就在宮里,聽說冊封儀式剛剛完成他就知道了?!?/br> 呂后輕輕點頭,沒再說話。 …… 阿練仍然跟在大長公主后面,沒有乘坐步輦,未央宮的侍女將她們送到內宮的拱門下就回轉了。兩個人心下俱是忐忑,大長公主尤其如此。 她往前走了兩步就忍不住回頭,問阿練道:“你可是有事瞞著我?” “不敢,”阿練恭敬答道,“我之來歷,俱已向殿下如實告知,并無一絲一毫的隱瞞?!?/br> 大長公主見她神色坦然,不似作偽,心下稍安,想道,或許真的只是她合了母后的眼緣。 她臉色輕松了些,提醒阿練道:“往后不必再叫我殿下?!?/br> 阿練看她一眼,頓時明白了大長公主的意思,不由得臉有些紅,但還是忍下了那份不習慣,應道:“是,母親?!?/br> 兩人繼續往前走,還沒出宮城,就見一身鎧甲的朱虛侯迎面而來,在身前站定了,向大長公主行了一禮,而后定定地看著阿練。 大長公主看他們一眼,轉頭向阿練道:“我在前面等你?!?/br> 阿練應是。 侍女也跟在大長公主后面走遠了,一時間這里就只剩下了阿練跟朱虛侯兩個人。 劉章看見她穿著繁復厚重的禮服,是翁主的儀制,華貴又莊重,知道她已是受了冊封,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緊。 兩個人沉默對視著,時間像是停止了流動。 阿練心里仿佛有預感似的,能猜到他想要說些什么。 果然,劉章開口道:“恭喜翁主,獲得太后賞識。以翁主如今的身份,一個小小的朱虛侯恐怕配不上您?!?/br> “將軍誤會了,此事遠非我意料之中?!卑⒕氁膊恢雷约簽槭裁匆忉?,大概不想讓劉章覺得她是個四處攀附的小人,因而語氣有些急切,“太后召見實屬突然,翁主之封也非我所愿?!?/br> 劉章哪里在意這些,他只知道阿練這個翁主是呂后親封,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接納任何與呂氏有關的人或物。 只是少女眼里的惶然和想要解釋辯白的急切卻不是假的,她目光盈盈的,那樣看著他,劉章幾乎要動搖了,狠下心移開視線,對她道:“前些時日是我沖動了,只是時移世易,還請翁主忘了在下的魯莽之言?!?/br> 阿練起先呆愣著,并不明白他為何不肯聽她解釋,而后突然醒悟了,無論她說什么,劉章都不會在意的,恐怕他已經執意將她劃為呂氏陣營了。誰能說不是呢,是呂后給她這樣的地位,令她成為一個尊貴的翁主。 阿練退后兩步,交握著的雙手攥了下衣袖,點點頭:“好,如將軍所愿?!倍笱杆俎D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劉章的視線。 朱虛侯靜靜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動不動,在原地站了很久。 …… 太陽快落了,阿練覺得自己這一天就像是在夢里一般,莫名其妙地從一個鄉野女子成為了翁主。 她回憶著見到呂后時的情形,當時太緊張了,很多細節都已不再記得,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她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這令她不由得感到惶恐和不安。 而后她想到了朱虛侯,原先她是做好了嫁給他的準備的,這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女郎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用自己來換取呂嘉的死。只是這個計劃卻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宣告結束。 她心里應當是覺得內疚的,但是當朱虛侯冷著臉向她毀約的時候,她從他的表情里能夠讀出一種平靜,那就是對呂氏的痛恨已經深深刻進了他的骨子里,令他能夠很瀟灑地放棄她。 或者說,阿練覺得他也沒有多喜歡自己。更奇怪的是當時阿練的心里居然涌上來另一個荒唐的念頭,那就是毀約了也好,她如今能夠近到呂后身邊,未必不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報仇。 她其實很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滿腦子的算計,偏偏又不夠聰明,做的多是一些無用功,尤其是意圖利用劉章這件事,讓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壞姑娘。 阿練越想越覺得灰心,一個人呆呆的,抱著膝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頭埋在膝蓋上。 霍笙在她院門口晃悠很久了,阿練一直沒注意到他,沒法子,只好自己踱過去。 雖然沒入宮,今日的事也聽他母親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當然也包括朱虛侯的事。太后的舉動雖然令人感到意外,但也不至于會把人打擊成這個樣子。故而阿練這垂頭喪氣的模樣,在霍笙看來十成十就是因為她被劉章給拋棄了。 他心里有氣,說出的話就不怎么客氣:“先前好說歹說勸你慎重,偏偏不聽,現在怎么樣?提親的話說收回就收回,把你當成什么了?” 這話他自己都覺得酸,但是不說不痛快。說實話要不是顧忌著形象,他是很想罵劉章一頓的。 見阿練頭還低著,不回話,霍笙心里火更大了,強壓著問道:“你就這么喜歡他,傷心成這樣?有點出息行不行?”這話幾乎是咬著牙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