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孟成均聞言,禮貌性地向霍笙微一頷首,算是問候,又見阿練身側僅他一人隨侍,便轉向那小女郎,語帶關切地道:“出來時怎么不多帶幾個侍女,也不怕霍先生擔心?” “有什么可擔心的呀,這里可是王都,一向太太平平的,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門了,事先也稟過阿爹的?!?/br> 霍笙見他二人言語間頗為隨性,顯然是關系熟稔。那孟成均看阿練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笑嘆一口氣。 阿練也注意到孟成均立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草棚前,棚里站著三兩個年紀與他相差不多的男子,此刻也都停了手中活計,看向自己與霍笙。 阿練笑著跟他們打招呼,湊上前去問一句他們在做什么,又看到身前的架子上層層疊疊地擱了許多個葦草編的畚箕,便低了頭好奇地翻看那畚箕里鋪陳著的各式草藥。 幾個年輕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個天仙一般的女郎,以往都只是聽旁人口述霍公的千金是如何如何貌美,今次見了方知傳言不虛。瞧上一眼就叫人臉紅心跳,更遑論佳人近前,一陣幽香撲鼻,不由得呼吸一窒,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了頭不敢與她對視。 還是孟成均為她解惑:“……春雷始動,流民聚于此處,恐生疫病,故我與館中幾位弟兄設了藥棚,免費為這些流民發放湯藥,若有疾者也可在此處診治,算是防患于未然?!?/br> 阿練一聽就來了興趣,摩拳擦掌道:“我正無聊呢,就和你們一道吧?!彼龗吡藪咧茉獾沫h境一眼,問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孟成均也沒表示反對,像是已經習慣了阿練的心血來潮,遂撿了些輕省的活計交與她。 阿練興沖沖地接過。 活計雖輕省,到底不是世家女郎慣做的,且阿練忙活了半天也不嫌累,倒是有點叫霍笙感到意外。 其實霍父能得到一地百姓的敬重,乃至于盛名傳遍中都,倒不僅僅是由于他的才,還在于其能夠體恤民情,時常幫著百姓設計溝渠、興修水利以及導人向等等。 阿練跟著他一起上山下溝也是常有的事,故眼下這點子活計還真是難不倒她。 只是她不嫌累,藥棚里的幾個徒倒是爭先恐后地要替她分擔,往往阿練手還沒沾著上就被人一把連著畚箕一塊兒端走了。 “這個我來,這個上面有刺,小心割了手?!?/br> “這個交給我,這上面太臟了,不適合你?!?/br> 那德行看得霍笙牙都倒了。 可這女郎猶未察覺出旁人的殷勤,反倒對那幾人笑得親切?;趔显詾榘⒕殞ψ约河幸馑?,現在看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這位似乎對著年輕俊秀的男子都是一般無二的熱情。 霍笙對那棚子里的一堆藥沒興趣,抬腳朝前走了幾步,果然看見不遠處的破屋前擠擠挨挨地停著些衣衫襤褸的流民。 自戰國以降,烽火連天,兵戈未歇,白骨盈城尸橫遍野的亂世距今相去不到百年。而今女主臨朝,與民休息,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 只是北地苦寒,不比京畿阜盛,故代王雖賢,治下猶有些許暫時未得安置的流民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他想得出神,忽聽得一道細細弱弱的小兒聲音傳入耳中,轉頭一看,是邊上的一個三四歲的小乞兒,正臥于阿練身側。 那孩子應是生了病,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頭,而腹部卻鼓脹脹的,看起來比他的頭還大。 孩子見阿練垂目望他,神情柔和,許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善意,由她伸手撫了下自己的腹部,又聽她溫聲向自己詢問了一些話,皆小聲應了。 不獨那乞兒有此癥狀,此處的流民飽受饑餓之苦,因誤用了不潔的食物或者水源,許多人都得了這腹脹之疾。 這病也不難治,草棚里就備了專治此類病癥的藥,藥爐里已熬上了一些,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 阿練回轉到藥爐前盛了一碗給小乞兒端去。那孩子很乖,躺在她懷里不哭不鬧,即便藥汁苦澀難咽,也還是皺著小臉喝了個干干凈凈。 這藥見效很快,不消一會兒那乞兒便覺身上苦痛減輕了許多,末了竟還有精力與阿練玩鬧。 霍笙看那乞兒滿身污垢,也虧阿練忍得下心同他親近。算了,他收回先前的看法,這姑娘對小孩兒也挺熱情的。 此時日頭已是轉到了西邊,遠天燒出一片絢麗的云彩。孟成均看時辰不早,忙催促阿練回府。 阿練應了,在草棚旁凈了手,便與霍笙一道回轉。 及至行到家門前,仆從上前躬身道:“女郎,家主要見劉護衛?!?/br> “見他?為什么?”阿練有些詫異地瞥了霍笙一眼。 “不知,家主只說讓劉護衛一回來立即去見他?!?/br> 阿練點頭,向霍笙道:“那你去吧,反正我這邊也沒事了?!?/br> …… 霍笙是在堂屋的一間房內見到的霍郯。 他似乎是有所預料的,在推開房門與生父四目相接的剎那,手中動作停了一瞬,一瞬之后才若無其事地將手放下,入內象征性地行了一禮。 霍郯對上來人那雙曜如寒星的眼眸,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喉頭發緊,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好半晌才出言令他入座。 兩人相對跪坐于地,霍郯攤開掌心,以半枚玉玨示他,有些緊張地道:“老朽并未有意冒犯,只是觀劉君形容,心有疑惑,可否請劉君解答此玉玨的來歷?” 霍笙認出霍郯,是憑借著六歲那年留在腦海中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以及兩人肖似的長相,還有那獨一無二的感應。 霍郯是怎么認出自己的,他不清楚,想來自有他的法子。 那半枚玉玨是母親交給他的,說是當年與自己父親的定情之物。所以霍笙隨手擱在了自己房內一處顯眼的地方,就像是特意在等著誰來發現一般。 霍郯說自己此前不告而擅自進入霍笙的房間,算是冒犯,不過眼下也沒人在意這個。 霍笙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道:“此玉玨為家母所贈,佩于身側已有經年,先生何故有此一問?” “老朽冒昧,敢問令堂高姓?”霍郯又問。 “劉?!被趔系?。 “這……”霍郯陡然激動激動起來,面龐發紅,長髯微抖,瞪大了眼睛,眸中泛出一種奇異的光,指著霍笙道,“你、你是……” 與霍郯的不可抑止的激動相比,霍笙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他直視著自己的生父。有一瞬間,眼前的驚詫莫名的霍郯與十三年前那個見到他們母子時一臉驚慌的霍郯重合了起來,令他有些恍惚。 兩人都不是多話之人,在這無言的時刻,幾乎是有些心照不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