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馬車的車輪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又很快被新下下來的雪覆蓋得無影無蹤。 沈若憐沒出門送他,馬車逐漸遠離的時?候,她專心在窗前繡著年后要交貨的帕子。 除夕這夜下了一場大?雪,鵝毛雪花紛紛從墨藍色的天?幕灑落,沈若憐帶著秋容去街邊一個二樓的亭子里賞雪。 忽然不?遠處的天?幕炸開了一朵煙花,緊接著家家戶戶門前燃起了煙花。 此起彼伏的金色花朵在天?幕上?綻放,沈若憐忽然想起了在淮安城的那一夜,他從背后摟著她,在她耳畔輕嘆,說?舍不?得放她走。 雪花輕飄飄落在她的眼睫上?,沾濕了眼底,她歪著頭靠在秋容肩上?,盯著那些流光溢彩看得出神。 開年之?后,肅州城迎來了一件大?事,據說?朝廷要修建一所書院,專供十三歲以下的孩童免費念書,不?僅不?收束脩,還?額外管一頓午飯。 整個肅州城的百姓都沸騰了起來,尤其是家里條件不?好的家庭,原本即便不?收束脩,他們也不?打算讓孩子去念,因為孩子留在家里還?能當個勞動力?。 然而?一聽?說?還?管一頓飯,那些家長便又改了主意。 學堂是在原本一座廢棄學堂的基礎上?修繕的,等到迎春花開的時?候,學堂也正式開了課。 沈若憐從繡坊回去時?無意間路過學堂門口,她在門口站了站,抬頭看向門匾上?“溫寧書院”幾個字,心底一悸。 在村子里那兩日,她曾給他說?過,路上?看到窮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學這件事,希望這些孩子有免費的學可以念,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到了。 少女穿著一身?煙粉色紗裙,手中捧著一捧艷黃色的迎春花,她仰著雪頸看了半晌,濕潤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圈圈蕩漾開來。 …… 六月初一這日,是京城的花燈節。 烏金西墜,星月漫天?,京城的大?街小巷高張燈火,放眼之?處盡是一片銀花火樹,絲竹管樂聲、人群熙攘聲、小販叫賣聲融為一體,泱泱盛世一片繁華盛景。 街坊酒肆的百姓們津津樂道著他們的儲君平安歸來,贊頌他為了淮安城百姓孤身?入疫區,險些搭上?性命,最?終拯救了絕大?多數淮安百姓免于瘟疫。 沈若憐聽?了聽?,面?紗下的唇角也跟著不?由自主揚了起來。 她跟著人群去了萬壽樓,據說?今日萬壽樓又請來了南方的戲班子。 她和秋容坐到了去年的位置上?,身?旁的座位空著。 裴詞安已經娶了妻子,她方才遠遠看到他扶著妻子下馬車,看那女子護著小腹的動作?,似乎是有了身?孕。 白玥薇和褚鈺琛自打知道她還?活著后,兩人就歡歡喜喜定了親,據說?最?近又一起出了京城,歡歡喜喜闖蕩天?涯去了。 正想著,萬壽樓的掌柜忽然來到了她們這一桌旁,那掌柜笑對她說?: “這位姑娘,您被選為今晚的幸運賓客,可以與?我同去后臺看看這變臉戲法的真相,您……可愿?” 沈若憐猛地瞪大?眼睛看向掌柜的笑臉,耳中不?斷砸進自己紊亂的心跳聲,她急促地呼吸著,心底隱隱泛出一絲期待與?惶恐。 停了兩息,她輕輕點了點頭。 沈若憐被掌柜的一路帶著朝后臺走去,腳底下步子有些發軟,每一步都有強烈的不?真實感,手心里沁出層層細汗。 兩人來到門口,掌柜的撩開簾子,同一年前一樣,笑著對她道:“姑娘,請吧?!?/br> 沈若憐攥緊手心,胸膛深一層重一層地起伏,過了半晌,才慢慢走了進去。 從門口到那暗室只有幾步,她卻覺得腳步極重,眼底也被翻涌的情緒逼出了潮濕。 漸漸的,她的視線一點一點能夠看清那暗室。 然而?空空蕩蕩的暗室只有一盞風燈,孤零零搖晃著,燈光映照下,那張她曾坐過的桌子上?,覆了厚厚一層塵埃。 她腳步一頓,像是從云間突然墜回了現實。 外面?的喧囂重回耳畔,心跳恢復成平淡而?有節律的跳動,手心的汗被風一吹開始發涼。 她只敷衍地看了幾眼那戲班子的戲法,便匆匆從后臺出來了。 “姑娘——” 秋容的話還?沒說?完,沈若憐不?發一言抓著她的胳膊,快速從人群后面?繞著離開了萬壽樓。 …… 金玉滿堂。 掌柜的看著眼前的男人,覺得自己比一年前更加崇拜他了。 他笑容諂媚地將一套頭面?捧到晏溫面?前,“殿下,這是按照您的要求打造的攢珠累絲金鳳頭面?,您瞧瞧可還?滿意?!?/br> 晏溫的面?色有些蒼白,他掩著唇輕咳了一聲,拿過當中一支鳳簪瞧了瞧,眼里蘊著笑意,溫聲道:“有勞了?!?/br> 掌柜的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殿下這么說?可是折煞我,這套頭面?還?請殿下允準,由小店敬送給殿下,殿下在淮安城的事跡,我們可都聽?說?了咧,您這樣一心為民,我們簡直感激涕零?!?/br> 晏溫的眼神有一瞬的怔忡,隨即笑道:“好?!?/br> 掌柜的看了看他,總覺得這次殿下來,同從前每一次都頗有些不?同,似乎……更加平易近人了。 雖說?從前殿下也總是笑意溫和,但卻隱隱透著一股疏離感,唯獨這次,他似乎真的像是與?他們親近了。 那掌柜的心下說?不?出的激動和崇拜,推了推剛倒好的茶,熱情道:“殿、殿下您喝茶!這次的茶比去年的還?好!” 李福安站在晏溫身?后,剛想接過那茶,說?些敷衍的理由,就見晏溫笑著道了聲“好”,而?后接過茶杯將那茶一飲而?盡。 李福安:“……” 掌柜的見太子喝得好,又讓小二從后面?拿了一大?包出來,連頭面?一起送給他,晏溫也笑著接了。 李福安捧著頭面?和茶葉出去之?后,忍不?住小聲說?了句,“殿下要這么多茶葉,去年萬壽樓敬您的茶葉奴才還?沒喝完呢——” “誰說?讓你喝了?” 晏溫回身?瞧了他一眼,輕咳了一聲,笑道:“孤嘗著這茶確實不?錯,孤準備帶回去自己喝的?!?/br> 李福安再一次怔住,過了片刻,他才回過神來,快步追過去,將披風給太子披在肩上?。 殿下打從去年染上?疫病,整整大?半年才死里逃生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這都六月的天?了,如今還?有些畏寒。 他的視線掃過太子左手手腕內側,淮安城染上?瘟疫的百姓都比太子康復得快,太子因為那日解毒放了許多血,身?子太過羸弱,這才纏綿病榻半余載,期間三次險些沒挺過去。 李福安一想起這半年殿下所經歷之?苦,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長嘆一聲,匆匆將東西放進馬車,跟著殿下徒步去往萬壽樓的方向。 一路上?街邊小攤鱗次櫛比,多數攤子上?都掛著花燈,晏溫視線掃過那一排排燈籠的時?候,神色有些怔忡。 忽然,他在一盞燈籠前站定,視線鎖在那燈籠上?許久,情緒復雜地抬手摸了摸。 ——那盞燈籠是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狐貍,燈光一打惟妙惟肖,和去年絲織節沈若憐繡的香囊里面?的圖案一模一樣。 他記得這只狐貍自己曾經畫過一副,后來被白玥薇看見,覺得可愛給要了去,誰料竟在這里看見了。 他笑著摸了摸狐貍的腦袋,轉身?離開。 剛走到街對面?,他忽然聽?見身?后一道清脆軟糯的聲音,“老板,這狐貍燈籠怎么賣?” 晏溫腳步一頓,猛地回頭,恰好一輛馬車從面?前駛過,等那馬車離開,方才那攤子上?已經沒了人,原本掛著狐貍燈籠的位置也空了。 他輕咳一聲,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視線在四?周匆匆巡視了一圈,卻仍然什么也沒看到。 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煢煢孑立,半晌,忽然斂眸輕笑了一下,眼底溢出絲絲苦澀。 隨著夜色漸深,人群卻越來越擁擠,尤其是枕月橋附近,男男女女行人如織,都在三三兩兩地往橋下的河邊去放花燈。 晏溫走到橋邊,視線望向河岸上?的無數花燈,流光溢彩的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宛若星河墜落。 橋下有一對男女正手握著手一起放一盞花燈。 他盯著看了幾瞬,正打算回頭離開,忽然,耳旁響起一道極輕極軟的聲音: “皇兄?!?/br> 所有的喧囂在這一刻都靜止了。 晏溫僵硬著身?子,極緩極緩地轉過頭去。 枕月橋拱起的橋面?最?高處,一個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戴著面?紗,手中提著一盞狐貍燈籠,正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 燈火璀璨映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點綴進她眼底,微風拂過發梢,姑娘頷首將鬢發別到耳后。 人群不?斷從眼前穿梭而?過,熠熠燈輝之?下,晏溫緊盯著橋上?的小姑娘,眼眸慢慢泛了紅。 人聲鼎沸的橋上?,沈若憐聽?見他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的聲音,帶著緊繃的顫抖,輕聲喚她: “嬌嬌?!?/br>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