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然而母親早已經不在了,于是洗完澡之后他也只能自己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凈。他坐在床邊,一邊穿衣服一邊讓自己的思緒四處飄散。阿爾方斯現在正在干什么呢?對于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他是否有所預料?伊倫伯格銀行這艘大船正行駛在水平如鏡的海面上,然而在航線前方的黑暗中,卻隱藏著一座巨大的冰山,這位掌舵的舵手什么時候會注意到前方的危險呢? 啊,不,這樣比喻并不恰當,在這艘大船前方的并不是冰山,而是隱藏在海面下方的水雷,而親手布下這些水雷的正是他,呂西安·巴羅瓦。他已經盡了全力來說服自己這樣做不但有必要,而且在道德上也不無理由——可其他人會不會接受呢?如果他們依舊將這艘船的沉沒歸咎于他呢?當幾百萬人傾家蕩產以后,他們的怒火會全部落在阿爾方斯的頭上,還是其中的有一部分會轉向他?這樣仔細一想,當時貿然去找羅斯柴爾德夫人改換門庭確實有些cao之過急了,可這還不是因為阿爾方斯把他逼迫的過分了嗎? 他感到心頭又燃起一陣無名之火,這種怒意像熔巖一樣,隨著心臟的跳動噴射,沿著他的血管流向五臟六腑。如今的局面當然是阿爾方斯的錯,這個人的瘋狂舉動讓所有人都處于危險的境地——這當然不是說他呂西安一點責任也沒有,但若是細細分析,他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不也是身不由己嗎?既然如此,那么他不也是這出鬧劇的受害者嗎?也許阿爾方斯起初買進運河公司的股票是為了安撫其余的銀行家,讓他們不來針對呂西安,但到后來他還繼續買進,這完全是為了盈利而進行的投機行為,他維持住這個巨大的泡沫是為了他自己,僅此而已,呂西安并不因為這個而欠他的什么人情。 這樣一想,呂西安感到自己好受了不少:這樣的對話每天都在他腦子里發生幾次,而每一次他都是用類似的話術讓那個名為“良心”的不識趣的聲音閉上嘴。他下樓去前臺要了一本通俗小說,回到房間里用這本書來消磨時光——他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晚報上市之前絕不走出這家旅店一步。 等到一切結束之后,他應當做什么?這個問題這些天里已經在呂西安的腦袋里出現了許多次,而隨著時間的一步步前進,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了——要不了一個月,阿爾方斯就會永遠從他的生活當中消失,就像是德·拉羅舍爾伯爵一樣,而阿列克謝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再次造訪。這座城市里住著幾百萬人,可有幾個他能稱得上是朋友的呢?在他的身邊多的是下屬,諂媚者和政治同盟,可這些人有幾個他能推心置腹呢?過去的阿爾方斯可以,離開的德·拉羅舍爾伯爵也可以,可這兩個人都被他親手推開了。 有不少人曾經向他暗示過:他應當結婚,如果他能娶一個有門第的太太,那么既可以引岳家的勢力為奧援,夫人也可以為他主持客廳和沙龍——畢竟一位單身漢的客廳是很難成為社交界的知名聚會地的。他又想起了愛洛伊斯·伊倫伯格曾經向他提出過的婚姻建議,等到下周,恐怕她若是還想要和他結婚,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在新婚之夜的晚上割開他的喉嚨吧?時間不過是過去了一年,可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了。 唉,不管怎么說,他并不愛她,因此即便兩個人成婚,這場婚姻也不過是一種更高級的同盟關系。他不由得有些懷疑——難道真的有人因為愛情而結婚嗎?在來到巴黎以前,他并沒有體會過愛情的滋味,雖然曾收到過不少情書,但他那時候一心想的只是出人頭地;而來到巴黎以后,他與阿爾方斯,路易或是阿列克謝之間的關系又摻雜了太多的利益,欲望和算計,或許在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某種溫柔而親切的友誼和信任,但這種感情要么早已經隨風消散,要么就只剩下了沒完沒了的爭吵,勾心斗角以及種種難堪的事情,正如海涅所說的那樣:“我播下地的是龍種,可收獲的卻是跳蚤?!?/br> 如果他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那么會有不同的結局嗎?若是他沒有接待那位給他送來巴拿馬運河文件的女士;或是當布朗熱將軍在選舉的關鍵夜晚游移不定時,他的勸告能夠更有說服力一點,那么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或許不會吧,人生的無數可能就像是從同一座山上發源的不同河流,或許路徑不同,但終歸是要注入大海里去的。 他想要得到地位和金錢,因為這對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必需,他無法想象那種平平無奇的一生——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娶一位普通的妻子,生幾個普通的孩子,每周末帶著他們一起去教堂,夏天坐火車去郊區的小旅館度幾個星期的假——那將是噩夢般的一生。為了避開這樣的噩夢,他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這很公平,甚至稱得上是幸運:許多人付出了不菲的代價,可卻根本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在這個世界上,公平從來都是少數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這一系列的想法弄得他有點疲憊了,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隨意地翻閱著那本從前臺拿來的半舊的小說,那是一部書信體的作品,描繪了一個年輕的神父在良心,欲望和世俗利益之間被來回撕扯的痛苦經歷。在呂西安看來,這書里所描繪的所謂掙扎簡直幼稚淺薄至極,而作者的道德說教讀起來也實在是虛偽,于是他不屑地把書扔在床頭柜上,很快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睡到了黃昏時分,這時外面的天空已經被陰云所籠罩,天空呈現出一種黯淡的黃色,如同是一場沙暴剛剛席卷而來。他打開窗戶,涌進房間里的空氣既冷又潮濕,下方街道上已經出現了點點的水跡,一場大雨就要來了。他打鈴叫來侍者,要對方去街上把幾份最大的晚報都買來,而他自己則忐忑不安地在房間里等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想要看到報紙上登載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