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節
韋苓之微微一笑,給朱佑樘斟了一杯茶,慢聲問道:“連家在江南乃是大商,卻不知連少爺二位高堂是做何種營生的?” “家父身有功名,開了一家書局,生意雖不及二叔,但糊口尚可,家母——在我五歲時就離世了……” “原來如此……”韋苓之輕輕嘆了口氣,“連少爺想必連娘親的樣貌都不曾記住吧……” 煙香繚繞之中,韋苓之的聲音變得飄渺恍惚,表情愈發高絕莫測,而話音卻如一根細細的針,無聲無息刺入了朱佑樘的心口,激起一陣酸麻苦澀。 朱佑樘神色微黯,喃喃開口:“娘親……是非常溫柔的人……我最后見她的時候,她很開心,說我就會見到我的父親,以后都會好好的……” “令尊定是人中俊杰?!表f苓之輕聲道。 “家父……管理了一個很大的家族,他是族長,很是辛苦……”朱佑樘眸光朦朧。 “族長?那令慈的身份定然也十分尊貴?!?/br> “不……娘親只是一個普通人,攀不上族長的身份,族中另有主母,那位主母并不喜歡我……” “所以便送你到了連老爺處?” 朱佑樘輕輕點了一下頭,垂下眼睫。 爐中香氣愈發濃郁,熏得朱佑樘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沉沉,意識漸漸飄遠。 “連堂,你的娘親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嗎?”韋苓之的聲音猶如從遠古傳來,飄渺得不可思議。 “娘親……不是病死的……她是自縊的……”朱佑樘眼角閃動瑩瑩水光,“在我去見父親的那一日……可我卻什么都不知道……娘親,是為了我才去死的……好多好多的人,都為了我……死了……” 韋苓之慢慢撩起眼皮,定定看著眼前神色悲傷的少年,嘴角微微勾起:“連堂,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是,我真是罪孽深重——”連堂慢慢闔眼,眼角一道水光滑落,“這一生都無法贖罪——” “這是你的罪,你要背負的罪……”韋苓之慢慢貼近朱佑樘耳畔,低吟如鬼語,“你是重罪之人,是最孤獨的戴罪者,天下沒有人會認同你,沒有人會可憐你,在這茫茫世間,只有你孤身一人,終有一日,你會孤獨地死去,帶著你的罪孽,無聲無息地離開——只有那一天,你才能放下你的罪孽,得到真正的救贖和解脫——” “這世間,只有我一人,孤獨的離開……”朱佑樘慢慢抬頭,雙瞳虛空,“解脫……” “對,解脫——終有一天你會解脫,只要你一步一步慢慢來……”韋苓之身體慢慢后撤,露出笑意,“一步一步,慢——慢——來——” “少爺喲~飯好啦~回去吃飯啦~”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怪聲,震得整個學堂巍然大震。 韋苓之一驚,朱佑樘身形一抖,雙目豁然恢復清明。 “什么人?!”韋苓之厲喝。 就聽碰一聲巨響,大門被人一腳踹開,青衫紫裙逆光亂舞,竟是連堂的丫鬟和廚子。 “你二人懂不懂規矩,怎可擅闖學堂?!”韋苓之勃然大怒。 “少爺你臉怎么這么白?定是沒吃東西餓的!”名為小南的書童兩步上前,朝著連堂的臉頰噼里啪啦一頓亂拍,拍得連堂頻頻倒吸涼氣。 “哎呦,我的少爺啊~這小臉瘦的喲~這是要餓死人喲~” 三白眼的丫鬟鬼哭狼嚎沖了進來,手里的帕子上下左右一頓亂舞,噗噗啦啦散出好大一團脂粉俗香,頓時將那詭異的熏香氣味給壓了下去。 “阿嚏!”韋苓之狂打噴嚏,瞪眼,“這是什么味兒?!” “哎呦,韋山長,這是女人味兒啊~”郝瑟嬌羞狀。 韋山長悚然大驚,猝退數步。 “少爺,回去吃飯了?!笔烨逡话芽钙鹬煊娱?,頭也不回離開。 “韋山長,改日再約啊~”郝瑟拋媚眼。 韋苓之一臉驚悚看著這四人背影消失在林間,雙眼狠狠瞇了瞇。 “李厲!” “山長有何吩咐?”李監學從陰暗處走出,抱拳。 “去查查連家這個侄子?!?/br> “誒?不是之前查過了嗎?” “我覺得不對勁,再查一遍?!?/br> “是!” 第204章 十一回 欲說未來道奇跡 終見怪畫線索生 “小堂你是不是傻?!那香爐里的煙分明就是有貓膩,你怎么還呆呆坐在里面?!”秋分苑中, 郝瑟腳踩木凳, 手掌拍桌,怒不可遏, “不是跟你說過了,若是發現不對,立刻大聲呼救嘛?!” “我以為之前吃了南燭兄的萬事大吉丸不會中毒, 所以才想著多套套這山長的話——”面色慘白的朱佑樘垂著腦袋道。 郝瑟噌一下瞪向南燭。 “那不是毒, 是迷煙,只會恍惚心智,并無大礙?!蹦蠣T道。 “若只是迷煙,小堂為何看起來這般面色?”尸天清蹙眉。 南燭瞄了朱佑樘一眼:“是有些怪?!?/br> “對了, 這是早膳的糕點,我偷偷留了一塊,總覺得味道怪怪的?!敝煊娱虖男淇谔统鲈缟诺狞c心放在了茶碗里。 “我嘗嘗?!蹦蠣T抓起就扔進了嘴里, 嚼了兩下咕咚咽下。 “南燭!”朱佑樘驚呼, “你——” “放心, 不是毒, 只是一種藥?!蹦蠣T瞥了朱佑樘一眼,“一種名為‘燭夢花’的藥?!?/br> “那是何物?”尸天清問道。 “這種藥平日里是用來安神助眠的,若是少服, 并無大礙, 但若長期服用, 則會影響心境, 導致心緒消沉、悲觀厭世,甚至產生幻覺……” “抑郁癥啊——”郝瑟咋舌。 “差不多吧……”南燭點頭,“按這點心中的藥量,一日伍份,三十日便會起效?!?/br> 尸天清和郝瑟對視一眼,顯出驚色。 “原來是因為藥……”朱佑樘扶住心口,垂下眼睫,“所以我的心口才會這般悶……這般難過……” “不可能,你才吃了四塊點心,不會有這么大的反映!”南燭拽過朱佑樘手腕診脈,連連搖頭,“藥性分明已經散了,而且你有萬事大吉丸,不該……” “南燭?!焙律獕鹤×四蠣T的手。 南燭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 眼前的朱佑樘,雙目赤紅,淚水仿若不受控制大滴大滴滑落,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南燭的手觸電一般縮了回來。 “對、對不住?!敝煊娱袒艁y抹去眼淚,縮在了一旁。 南燭一臉驚色看向郝瑟。 “南燭,你剛剛說,那白煙能恍惚人的心智?”郝瑟凝聲道。 南燭愣愣點頭。 郝瑟瞇眼:“云隱門中可曾有催眠的記載?” “催眠?!”南燭一驚,“祖師的醫書中只提過幾句,說此法乃是以言語配合器械或藥物,引發將人的潛意識,甚至可以將人心底最陰暗最卑劣的想法誘出——慢著!難道說那個韋苓之用的就是——” 說到這,南燭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我也不確定,但……”郝瑟搖頭,“他的確將朱佑樘心里最悲傷的回憶引了出來……” 南燭瞪大雙眼,看了一旁抹淚的朱佑樘一眼,壓低聲音:“難道他剛剛在學堂中說的都是真的?他的生母——” 郝瑟蹙眉,點頭。 南燭吸氣,沒做聲。 郝瑟深吸一口氣,起身挽袖,把朱佑樘揪回桌邊:“尸兄,備飯?!?/br> “……好?!笔烨迳硇我婚W消失,下一刻,就將五盤菜肴、四碗米飯擺在桌上。 “吃飯!”郝瑟塞給朱佑樘一雙筷子。 朱佑樘抓著筷子,一臉懵逼。 郝瑟憤憤夾起一塊rou,扔在朱佑樘碗里:“我小時候最討厭歷史!因為年份啊人名啊事件表啊,特別難背!” 南燭瞪眼,尸天清詫異。 “可是——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朱佑樘愣愣道。 “是嗎,可我一直覺得,歷史就是重復和輪回?!焙律?,“重復的爾虞我詐、重復的爭權奪勢、重復的國家興亡,重復的百姓疾苦,重復的陰暗輪回?!?/br> 尸天清、南燭沉默,朱佑樘垂下眼睫。 “朱佑樘,你是太子,終有一日,你會成為皇帝,你的一言一行,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會載入史書,供后人研讀?!焙律?,“那么,你覺得朱佑樘會留給歷史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朱佑樘茫然:“我……” “你的未來我不知道,可是你的過去,我想史官們怕是早就想好了——”郝瑟用筷子在空中比劃,“五歲繼位太子,備承大統,最多就十個字,沒人關心你的生母是誰,也沒人關心她是怎么死的、為何而死,因為,這其中的緣由,大家早都心知肚明!” 朱佑樘騰一下站起身,雙目赤紅瞪著郝瑟。 郝瑟靜靜看著朱佑樘:“那么,你再猜猜,千年之后的史學家們將會如何解讀這段歷史?是感慨朱佑樘命大,還是扼腕這位生母福???或是嘆息歷來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郝瑟!”南燭低呼。 “我來告訴你!”郝瑟猛然提聲,“有一個人說,他讀到的是——奇跡!” 一片死寂。 朱佑樘、南燭和尸天清同時愣住了。 “一個無權無勢甚至沒有自由的小宮女,在皇帝一次心血來潮的臨幸之后,懷上龍子平安生產,在處處爾虞我詐的后宮,瞞住了那個權勢滔天的萬貴妃,將孩子平安撫養長大,整整五年時間,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知道這個孩子是皇子,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告訴萬貴妃,這不是奇跡是什么?” 朱佑樘呆呆看著郝瑟,淚水無聲落下。 “他們為何要頂著被萬貴妃處死的危險,保護一個無權無勢的嬰兒?為什么?”郝瑟放輕嗓音。 “是啊,為什么……”朱佑樘雙目含淚,怔怔問道。 “我也不知道——”郝瑟咧嘴一笑。 朱佑樘一噎,南燭眼角一抽。